小说|盛宴

Photo by Paulette Wooten on Unsplash

地毯有着模糊而柔和的图案,忆起刚刚在踏上它的感觉,像在云端。

言崎见过许许多多的地毯,大多均是为了一种隆重的气派,谈不上什么真正的实用价值。长垂及地的大红桌布上细细绣着凹凸且粗糙的花纹,没有遮盖严实的地方在光亮的大厅里露出黑暗来。

言崎就那样注视着那一点点的黑暗,看得越久就越觉得里面仿佛有什么东西。

高脚红酒杯拿在手里仿佛比看着还要易碎,只感觉到轻微的如同受到惊吓后的无力,劫后余生的恐惧一阵阵涌上手指的尖端。她想如果不是心里时刻在提醒自己,应该会发起抖来的。

放完最后一个红酒杯,不由得轻轻松上一口气,在低下头再睁开眼时,那几点黑暗又再一次浮现在脑海里。来不及想太多,领班已经在催促着加快速度,婚礼马上就要开始了,而餐具还没有摆放完毕。

言崎尽可能快地布置着,雪白的餐盘、晶亮的刀叉,不管怎么轻手轻脚,还是会发出些许叮叮当当的声音。那声音比铁制品掉入清水要尖锐一些,使得鼓膜即使在声音过后还是会发出蜜蜂振翅一般地声响。

偶一抬头,竟看不见天花板,有着珠玉般繁累装饰的水晶吊灯占满了整个天花板。经过无数次反射与折射的光线居然丝毫都不减弱。在来来往往的侍者和满屋宴席的上方,那光亮织出了一张严密的火力网。

餐巾已经铺好,烟灰盒已经放到预定的位置,饮料酒水准备完毕。

令人吃惊的是,不足十人的桌上,酒水加起来居然有六瓶。言崎一直无法想象物质的丰富可以到哪种程度,现在总算是知道为什么有人还会挨饿了。调试舞台音响的婚庆司仪忙得满头大汗,一下子要把层层放好的香槟杯换个位置,一下子又要托盘推车。发出命令时,可能因为言崎的面无表情,他显得微微虚势,没有底气的可怜样子让她仿佛看到了自己。

她转身去安排本不属于她负责的事情,好像给自己以后被人怜悯的权利和机会。


这是一家并不算大的酒店,甚至在临近几家同行的招牌下有点黯然失色。可是今天出奇的忙,因为有三对新人同时结婚,预订了酒宴。人手不够用,从来没有当过服务生的言崎经过那个号称总监的人10分钟左右的讲话培训便也出入盛宴,为平时那些难得一见的人服务了。

当她拿起托人找到的托盘返回宴会厅时,婚礼已经开始了。大厅的灯全都暗了,只有喧闹的人声丝毫没有停下来的迹象,耳朵里满是横冲直撞。

言崎记起了领班“婚礼时不要随便走动”的警告,只好立在门边。

新娘正在门口准备着婚礼入场,她穿着婚纱,下摆很长,肯定绣着花纹,遮住了好大一块地毯,隐约感受得到它的精致与昂贵。她露出好看的脊背,是那种天生美人的骨架。头发盘在脑后,如同贝壳般旋转的图案。可惜的是,固定头发的夹子露了出来,破坏了那种自然流畅的美感。在侧面可以看见刻意被修细拉长的眉毛和鲜红的嘴唇。

不知道为什么,一看就觉得是个冷漠的人。想到这里,言崎突然有点泄气。

这时,音乐响起来了,是门德尔松的《婚礼进行曲》。

言崎不禁又泛起了一贯的感性:听得见华丽的曲调,谁才看得见其中幽深的感情呢?那个17岁少年的作品穿越了古与今,穿越了中和西,来到我们的面前流淌吟唱。

新娘已经走到了红毯中央,扶着她手的父亲明显有些不自然。可能早已适应过了女儿独立门户的消息,又或者这样混乱的现场让他没有心思来伤心吧。新郎接过新娘的手,表情却并看不分明。等到他们终于双双上了临时搭起来的舞台时,言崎瞅准了机会,飞快走回到了自己负责的桌子旁边。

灯光终于再次亮了起来,眼睛竟有些不适应。

令人眼花缭乱的菜色接二连三地送了过来,言崎手拿着菜单,却无法一一准确地叫出名字。单纯的文字和明亮的视觉是难以对应的。盛菜的盘子都很大,而且很重,造型各异,盛菜的部分却只占了盘子的二分之一,一种虚假的隆重。她却不得不承认它们视觉上的美。就好像不断崛起的现代都市,五光十色,明知与我无缘,却依然被其诱惑。

一次又一次地上菜,手臂渐渐感觉到了酸痛,背上也沁出热汗。

托着菜盘,准确无误地越过林立的酒杯、盘碗,最后还要轻轻放到转台上。而居然没有一个人帮忙。在旁边看着人们伸出一双双筷子,把形状完整的鱼肉瓜分完毕,留下一片狼藉的骨头与残渣。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情景会让她觉得触目惊心。刚刚沁出的汗居然干掉了,牙齿轻轻发颤。


宴会结束时,言崎突然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穿梭在整个宴会上的侍者似乎都被当成了“隐形人”。

客人只有在有需要时才会想起侍者的存在,而其他时间是几乎没有觉察和在意他们的。猛然想起自己身处类似的场所时,是否也忽视了某些人呢?但确实只有自己被这样对待时,才会觉察出其中的微妙。

从四面八方赶来的客人,酒足饭饱后相继离去,同来时一样气势汹汹。

眼看着一桌桌设计精致的宴席成了一堆肮脏的渣滓,地毯上散落着垃圾,一个小时以前还是整洁的宴会厅忽然变成了一座垃圾场,而言崎从一个摆盘放碟的服务生变成了清洁工。

喝剩下的红酒盛在玻璃杯里变得浑浊,如同一只只布满血丝、浑浑噩噩的眼球。头顶的“火力网”丝毫没有减弱的意思,反而眼睛更加干涩。领班催促布置下一场酒宴的声音就在这时破空而来了。

再次拿起那些沉重的盘子时,言崎小心着不要弄在手上。好像欣赏一座五光十色的城市,真正走了进去,才发现那里的黑暗狭窄的巷子,出没的劫匪,流浪的乞丐。

几乎是屏着呼吸收拾完了一桌。

这时一个看起来像在这里工作很久的人在桌下变魔术般拿出了一个框子,应验了言崎觉得桌下有东西的预感。

推着沾满鱼刺、蟹壳、调料品的餐碟、碗筷进入洗碗间时,一个工人正在把一盆碗碟倒入不知已经用了多少次的热水中。不知是不是长期在这种环境里工作的缘故,他脸颊上的血管清清晰晰地聚集起血色,令人觉得他的皮肤非常易于破损。

空气里漂浮着清洁剂和油脂混合的化学气味,令人不禁掩鼻。地上很滑,已积了一地的水,人们黑乎乎的鞋底在画着一幅惨不忍睹的水墨画。来来回回走过几遍,言崎忽然觉得脚底凉湿,那双地摊上淘来的鞋子此时不争气地进水了。干掉的汗水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快速大量地冒了出来,却也在忙忙碌碌的人群里感到一点匆忙的热情。

擦洗碗碟时用的是淘汰掉的餐巾,质感比正在使用的要奇异地轻薄许多。一边擦去凝结的水汽,一边把没有洗干净的残渣扔到旁边的垃圾桶里。

一起工作的大多是些少女,都很灵气而且美丽,这项并不太过于辛苦又酬资丰厚的工作获得了她们的青睐。她们也是和我一样,抱着养活自己的,甚至求生的毅力来到这里的吗?

重复了上午的程序,把喝剩的红酒凑在一起重新装瓶,竟也凑够了所有宴席需要的量。忙碌地上菜,听客人的召唤,脑子突然单纯下来。只觉得这个相对封闭,人员密度很高的室内,有腾腾的热力烤着她所有的多余想法,烤得飞灰湮灭,只剩这个行动的肉身。

新郎新娘一桌一桌地敬酒,几个年纪尚轻的哥们拿着红酒跟在后面。怎么看也看不出这行动的意义,大多只是站起来敷衍似的举杯,旋即坐下,把目光放在面前的一桌盛宴上。

突然想起他们仰头尽兴饮下的红酒是上午的剩余,而使用的餐碟并没有洗得像他们认为的看见的那样干净。吃喝的人群突然和上午的客人重叠在一起,每个人都有着相似的表情和动作。

主桌上的也不例外,两位妆容精致的伴娘也在吃喝着同样的饭菜,使用同样的碗碟,喝完红酒后脸上起了红晕。这场盛宴仿佛是一场只有她知道真相的恶作剧,突然有一种与自己无关的的快乐,明知邪恶却依然盘桓心头,令自己也感到莫名惊诧。


把最后一叠擦干的盘子放进储物柜时,已经晚上九点。白天偷偷撩开遮光窗帘看见的灰色的雨幕被不知何时点燃的橘红路灯染成了同一种颜色,造成一种既凄冷又暖色调的感觉。

只有小虫似的汽车开启了车灯和雨刷,更加自如似的前进着。

屋里的一切器物都渐渐撤掉,可以围坐十余人的大型圆桌推到了一角。大红的花纹绮丽的桌布被粗暴扔进洗衣机,临时搭起的舞台被解体一一抬走,只剩下了让人依然感觉到一点柔软的地毯,可此时没了任何焦点的视点只好落在它上面时,在水晶灯暴露无遗的照射下,却发现它是多么褴褛。

结束时领班把一推车尚未清洗的餐具交给了她,说是送到另外的洗碗房就下班。

走进电梯,心突然收紧,后来才发现,这样没有安全感的时候原来很多。

到了五楼,看见完全不同的布置和器物。酒店里常见的高高的天花板、闪耀的水晶灯、走廊里铺好的具有吸声作用的地毯,装潢精致的壁画和门窗统统不见了踪影。

只有清一色的水渍,还有像是从未干过的厨房暗红瓷砖铺就的地板和堆积如山的尚未清洗的锅碗瓢盆。

周围空无一人。

言崎刚一放稳推车便飞奔到电梯前,按下了下降的按钮。

领到当天微薄的工资时,言崎露出了难得的一笑。小心放在贴身的口袋里才拿着雨伞,走过金碧辉煌的大厅。在那幅巨大的模仿毕加索风格的壁画前停留了几分钟,确认自己已经看清楚了其中所有的把戏之后,走出了旋转的大门。

那群今天一起工作的少女正在上车,看样子是附近学校一起组织来的学生。其中一个像是队长似的人在大声喊着什么,可是雨声太大,听不清楚。

看了看周围如柱的雨帘,那熟悉的身影还没有来。

言崎不由得缩了缩身子,以躲避啪嗒啪嗒坠落在地上因而飞溅的雨水。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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