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2-06

13.日子


一年以后,阿宁毕业分配在我所在的纺织厂。从此,我们形影不离。然后,我们结婚了。

就在工厂的筒子楼里,我们生下了漂亮的女儿:小洁。

阿宁指着我们家说:“这就是我们的麦场。”

那年,阿宁回了一趟她的麦场,回来后写了一部小说,叫《麦场之恋》。原来她的好友田小梅离婚了,田小梅一个人办起了一个小养殖场,并且和一个有妇之夫相爱,最后,两个家庭破裂,有情人终成眷属。她试着写了一部分稿子,我看了以后,提出语言太土、太俗,她不服气,认为这是赵树理的风格。

我还在宣传科上班。科长的位子跟我无缘。我扔不下文学创作,但是水平停留在一个较低的台阶上,再也上不去。文学除了带来创作上的自我陶醉,并没有给我本人和这个家带来一点实惠。对文学的爱好,使一个人变得执著,在圈外的人看来,那就是迂腐。做一个守望者,是要付出代价的。不知不觉中,女儿小洁上学了。

社会发生了巨大的变革,我们家的文学气氛,逐渐的让位给了油盐酱醋。我们夫妻,忍不住为钱拌嘴,最不幸的是,阿宁下岗了。

新的一切,就从那一天开始了。

那是我们住在筒子楼里的最难忘怀的一个夜晚。筒子楼实际上就是过去的单位宿舍。到十点以后才能安静下来。阿宁没半点睡意,她情绪激烈地不得了,先骂了一阵街,对腐败和分配不公现象深恶痛绝。我也讲给她最近我们科里的顺口溜:十年厂长头头通,十年供销变富翁,十年寒窗日日辛,十年政工一场空……议论半天这些都不顶饭吃。接下来,她又怨我,有文凭,就是不会往官场上挤。然后她又怨她自己,爱什么文学,不顶吃不顶喝,早先学点别的,别说发财,生存总不成问题吧,她叹了口气说:“你说我们怎么办呢?”

我说:“中国人多,干啥都不好干。”

    “说那不是屁话。咱一家就喝西北风呀。”

我无聊地说:“那你找你妹妹去吧。”

她瞪了我一眼:“找哪个妹妹呀?”

    “歌星毛阿敏。”

她“扑哧”一声笑了。然后敛住脸上的笑容说:“天上能掉馅饼就好了。”

我想起小时候,山里下了雪,铺天盖地的,老百姓们说,要是有这么多白面就好了。现在,无可辩驳的事实是:我们家和许多低收入的市民一样,得考虑如何度过下岗的残酷现实。我又想起了麦场,一种新的想法脱口而出:“到你们麦场去吧,搞服装生意,再不行就搞养殖,咱家不是还有万把块钱的存款吗?我支持你。”

阿宁的眼皮眨都没眨,说:“我早想过了,那根本不行。小洁要上学,谁管,再说,我一个人能在家做成买卖,找合伙人,靠得住吗,我不想干赔了夫人又折兵的生意。”

“那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

我们都望着天花板。谁也说不出话来。生存原来就这样,当初谈理想滔滔不绝的我们,此时竟找不到一条可以起死回生的路。拉灭了灯之后,房间里黑的像一座牢笼,熟睡着的小洁做梦都不会想到,父母亲此时此刻是多么的心酸。思考得多了,觉得思路麻木,想到今后去街头路边市场上找一块生存之地(做小本买卖),架子就放不下来,我们自己都搞不清,自己到底有什么架子。

她说:“咱去街上卖小吃怎样?”

我说:“我们能抹下脸吗?”

    “都怪你,没出息,没本事。”

我最受不了,她这般讥刺我,太伤人的自尊心了!我恶狠狠地说:“嫌我没本事,找别人去!”

她毫不示弱:“有本事给我调个好单位。”

这次,我没答腔。我不知道权力的厉害吗?有了权,不仅可以享受特权,贪污受贿,处处春风得意,受人吹捧,可谓一人升官,鸡犬得道。这一切都司空见惯,可是我却学不来,从内心里厌恶这种风气,想迎合都迎合不了,但是,无情的现实就这么摆着。不这么着,就得靠自己的双手去刨食,自己给自己碗里盛半碗粥,就得受一些人鄙视,承受别人的嘲讽和恶语。

阿宁抽泣起来。她伤心地说:“我知道怪你也没有用。我自己当初还不是和你一样。还写了十来万字的爱情小说。我们错了吗?现实就是现实,不承认是不行的。一切都怨我的错。不过,我们还可以从头开始。你也别横,我和你的缘分还没尽,要是没有缘分,你想留也留不住。”

阿宁在经历了思想上的波折后,对我说:“明天我回麦场看看,回来咱就行动。站起来,咱还是五尺高的汉子。”

我没有答话,透过窗帘看到一枚弯月挂在冷寂的夜空……


14.失落中在异乡偶遇


在麦场村住了两天,阿宁就返回了省城。

阿宁回来时,已是下午5点多,我正好下班,见她穿了身蓝灰色的衣服,一脸的自信。她说:“我找到事做了。”

  “说说看。”

  “我一个堂妹在自己家里做秋衣秋裤、裤衩背心,她让我给她代销这些小东西,管退货,你看这多好。”她兴致勃勃的说,口气中充满了自豪,“看看人家,别看在农村,生意可红火哩,产品销山西、内蒙,每天都早早起来上南三条来搞批发,到夜里就坐车回去……

她说到这,我才注意到她带回来了一个大编织袋,那里边是她进的针织品。我觉着可笑,就靠这些小东西,就想干起来,只是她正在兴头上,我不好扫她的兴。就说:“试试看吧。”

阿宁和我约定,从此后每天的家务事包括小洁上学统统由我管,我佯装应允,心里打起如意算盘,等她干不成,自然就把约定解除。我想象的买卖,不是她这个样子。

第二天,我没起床,阿宁就起来了,包装好她的东西,我上班一走,她也就“上班”了……三天过去了,她把自己带的那点东西几乎快卖完了。她怎么去卖的,对我来说,是一种奇迹。她没去摆摊,是提着兜子到街边的门市上推销。她给自己的服务活动取名为“无柜台销售”。不管怎样,她卖了货,三天赚了百十块钱。

星期天,阿宁让我去南三条找她堂妹妹。我虽说生活在都市里,很少逛商店的,南三条市场,来的就更少。原因很简单,我不是一个消费型的人。

南三条对于石家庄人来说,是最熟悉不过的地方,我却有三年没进来过。这一进来,真是吃惊不已。柜台门市一个连一个,做生意的人一个比一个精。

阿宁的妹妹叫敏子,比阿宁仅小一岁,从相貌上看,比阿宁还要大。第一次见面,我没有立刻走,和她聊了一阵子。

    “你们麦场,做买卖的不少吧。”

    “有一部分,眼下搞针织也不行,竞争特厉害,挣不了多少钱。搞养殖的还行,俺村有个叫狄田的,先是靠养猪赚了个本,后来搞饲料,发了。”

    “养殖还行呀。”

  “行是行,就是一条,男人有钱就学坏,女人学坏就有钱。这个狄田就和田小梅好上了,狄田原来的媳妇叫翠翠,也不是个善茬儿,一气之下来到石家庄,听说傍了个大款儿。人呀,就为这个钱,把什么都弄乱了。你说没钱吧,还不行,一天都活不了。”

田小梅这个名字我很熟的,这不是阿宁的好友吗,她的小说里写的就是她和狄田的爱情。

进了货快走出大厅时,一个人影闪了一下,在我心中掀起一阵波澜。宝姗!我是在做梦吗?看花眼了吗?我挣大眼睛观察,她在我前边侧背着,相隔三米多远,看的很真切,是宝姗,我一阵冲动向她奔去。她并没看到我,继续向厅外走着,背着一个编织袋,看来是进货的。我朝她看了好一会儿,还在自己问自己这怎么可能呢,宝姗怎会出现在这里呢。

脑子里的所有有关对刘宝姗的记忆都浮出来。我想这肯定是幻觉。我陷入了一种迷茫。十年了,我想起了苏轼悼亡妻的词,《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人群中的她突然扭过头来。噢,是她,一头短发,乱蓬蓬的,黑红的脸膛,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我禁不住喊出声:

    “宝姗。”

她瞪着眼,四处搜寻着。倏然间,眼神定在我的身上。我们都僵住了。这就是当年我朝思暮想的人。

这不是梦,这是巧合。

    “志凯。”她终于喊出了我的名字。她的嘴唇有些颤抖,随即眼睛里进出两滴晶莹剔透的泪珠。

我极力控制着自己,半晌都说不出一句话来。


15.苦情


出了大厅,我们穿过地下通道,来到纪念碑附近的小吃部。

进了一间小屋,就是两个人的世界。

我再次凝视她,她明显地老了,眼角和额头上都起皱纹了。可能是因为长期奔波的缘故,脖子上还有一些污垢,但岁月仍保留着她的美丽和风韵,仍是我心中的爱神。

我问:“你咋到这儿来了?”

    “我来进货。”

    “你也做买卖了。”

    “都做好几年了。”

这确实是一种罪过。经常在一个城市,都如隔天涯。这是我料想不到的事。她也从来没找过我,或许我能给她一点帮助和安慰,但没有。我是一个书呆子,又能帮她什么呢。苍天在上,冥冥之中,也许自有安排。

她说:“我没想到这一辈子还能见到你。”

我没吭声。

她莞尔一笑,说:“没想到会这么巧的遇到你。”

我没有说话,心已酸了,因为我能够体会到她对我的感情。

宝姗叹了口气说:“时问不早了,我还要去进货。”

我问:“这么多年来,你不容易吧。”

   她说:“是不容易,也都过来了。八年前,大海被石头砸残,那时候,我才真苦呢,上有老下有小,还要忍受大海发脾气。那时候我真想到了死。我还想过抛下一切上石家庄来找你,可想法归想法,现实归现实,你是大省城的干部,咋还会和我成一家。我不得不死心过着无聊的日子。那年我听村里人说,你带着女朋友回麦场了,我又有了想去和你见一面的念头,细想还是不行,我不能让你对象笑话我。听说你们要走的时候,我就在小卖部里,整整等了一天。我见着你了,真的,那天我盼着你了,你和那女的又说又笑的,多好的一对儿。你年轻英俊,让我自卑,目送着你们的影子走远,我大哭了一场。命呀,对我宝姗这般不公平!”

讲到这,她悲痛欲哭。我无言以慰。

她接着说:“大海瘫了,但他还能爬,还能吃,还能骂人,还能用手打人。我知道他难受,处处忍让着他,你知道,我们是表兄妹,我好无奈,想甩他都甩不掉,我们没有感情可言,如实说吧,我非常恨他,那阵子,我们家两个病人,日子没法过。我真是处处心灰意冷,经常咽着泪吃饭。大海病了一年,他也想不开了,在一场大雨之后,跳进了河里……后来,姨把孩子也要接走,回麦场续他姜家的香火。我不同意,也没办法,正好那孩子脑子有点毛病,姐姐劝我改嫁。我啥都不想,去镇上开了家服装门市。见人们来石家庄,我也跟着来。我想我比她们更有优势,因为还有你。每次来这里,我就好比见着你了,觉得这里好亲切。我无形中把你当做了精神支柱,非常想找你。我心里明白,找你也没用,你有自己的家,我算是啥呢,知道的理解咱们是老乡,不知道的还会骂我宝姗发贱。”说着,她瞟了我一眼。

我瞅着她,不知怎样表达自己。当年知道她家出了事,甭说去看她,没给过她一点温暖,就是连一句同情的话也没捎给她。

她继续说:“我一个人开店谈何容易,谁都知道这钱难挣,可我觉着最难的不是钱。俗话说:‘寡妇门前是非多。’不知有多少男人想往我跟前蹭。这里边有几个是真正关心我,同情我,想和我白头偕老的?唉,这些人我宝姗一个也看不起。遇着有提亲的,我总是想起你,拿你和他们比较。我自己欺骗自己,你一定不会嫌弃我的。回想起来,我们那时多么年轻,又没有多少接触,我为啥就那么自信,为啥这么傻。你早已成亲生子,这是我早打听到了的。后来我又让姐姐来帮着我打理服装店。姐姐看出我的心思,劝我现实点,人活一辈子就是那么回事,女人就是女人,永远也挣脱不了自己的命运。姐姐还提到当年我寄给你的信,她怨自己没帮这忙,我不怪她,当时家里就那么个情况,我们要成,真是空想。唉,我说了这么多,你呢,你还没提你这些年咋样?”

倘若是听一个朋友讲故事,或是在看一本书,我可能还能保持平静。而我面对的是人世间最诚挚的情谊,我表面上保持平静,内心里却如潮澎湃。我能说什么呢,休想提一个爱字,太俗。的确,面对昔日的恋人,远远不能用“打动”二字来形容。我感到一阵悔恨,竞忘情地去拉她的手。她愣了一下,就顺势靠在我肩上。

这是怎样的一种感觉呀。我仿佛感到自己伟大起来。因为我的肩膀能够支撑她的劳累和疲惫。我终于在这一刻能够让这个爱我的女人在这里得到一丝欣慰。我多么想自己能承受这十多年来上苍给她的劳苦、给她的风雨、给她的迷茫、给她的泪水……都传递给我吧。我返身将她紧紧地拥在了怀里。


16.风波


一吃了饭,出了店,我们各自消失在人流中。人海茫茫,不知何日再能相见。在分手的那一刻,她冲我淡淡地一笑,如释重负的样子。走了几米远了,还扭过头来,向我招手示意。

我们的见面,在我的心里留下了阴影。宝姗的命太苦了,到现在还是孑身一人,用工作来填充自己的寂寞。对这一切,我就像当年一样,束手无策。想到自己家目前的处境,宝姗那种自强不息的精神,给了我启示,眼前的困难一定能够克服。

回到家里,天色已晚,一推开门就预感到气氛不对。阿宁的眼睛闪着愤怒的火焰。她将我堵在门口,说:“干嘛这么晚回来?”

我说:“我碰见了一个熟人,吃了顿饭。”

    “哪个熟人,值得你这个大作家这么重视。”

    “是从麦场来的老乡。”

“从麦场来的干嘛不找我。怕是一个女人吧?”

阿宁不愧是阿宁,一下子就说对了。我听得出来,她是在挖苦我。我假装听不懂,对她讲:“哎,咱也佩个BP机吧,有事呼着方便。”

阿宁说:“买那干嘛,一不是当官的不用讲派头,二不作买卖,白花那钱干嘛,等咱以后有了钱,给你配个手机,好让你在你的女老乡面前神气神气。”

我说:“得了得了,饶了我吧,她是女的,可是个苦女人,丈夫先在矿上砸瘫了,以后又死了,留下个孩子也被婆家要走了,一个人又开服装店,多不容易,经常上石家庄进货呢。”

阿宁整理着我给她进的货,敏感地问:“你说的这人,跟你关系不一般吧,是不是你以前提到的那初恋的女人?”

我服了阿宁,她竟一下子就把事情给看透了。我支支吾吾地说:“是,是又怎样,我……我们只是聊了聊。”

阿宁抬头用眼珠死盯着我,冷冷地说:“只是聊了聊,我看没那么容易,反正以后你不准再和她见面。”

“为啥?”

    “我不喜欢。”

我缄口了,阿宁是有这个权力的。面对她的态度,我也同样不喜欢。我应当有自己的人身自由。特别是对于宝姗。过去我很少向妻子提起她,可我心中,始终存在宝姗的影子,心田的一角,永远给她留着一块空地。要我和曾经念念不忘的人视同路人,这怎么能做得到呢。

阿宁见我不说话,看出了我的心思,放下手里的东西,在我脸上亲了一口,狠狠地说:“我就要完完全全地拥有你,你只属于我一个人。”

我失声笑了。“好吧,我是你的小狗,你是我的主人,听你的。”

她说:“我不要你说空话,要看你的实际行动。”

我知道了进货的渠道,阿宁就抓我的差,逢星期日休息,准给她帮忙。

所以我跟敏子成了熟人。

这一天,敏子给我讲麦场村的故事,她讲起先前的一桩怪事,村里人们传说的“石女”田小梅,生了孩子,原本田小梅跟一个本村的人结婚怀不了孕,人们都说她是石女,谁知她跟狄田以后,时间不长就有了。敏子由此谈到心,说小梅心好。说她自己心眼也不坏,做买卖净碰上好人。这叫好人有好报。她说有个山西的客户,进了她几年的货,一分钱没少给过。

她正讲着,抬头望着前边,眼睛一亮,说:“说曹操曹操到,她来了。”我一扭头,大吃一惊。宝姗就站在我身后。

    “刘老板,这次进点什么呀。”敏子笑盈盈地招呼着。

宝姗说:“你的货进不成了,做工越来越粗,卖不了,不跟你退货就算了。”

敏子的脸一下通红,“这怎么说呢,俺这东西质量第一。”

宝姗转身问我:“你也来进货?”

敏子说:“你们认识?”

我说:“我们是老乡。”

敏子说说:“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这样吧,刘老板,看在老乡的份上,我再给你优惠价。”

宝姗没答理她,对我讲:“志凯,我有话对你讲,咱到外边去吧。”

敏子用怪怪的眼神瞅着我们。

我不知道宝姗要对我说什么。可我从内心里愿意听她所说的一切。这次见面,我觉得自然亲切。

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在大石桥后的一个僻静处,我们坐下来。宝姗问:“你家那口也失业了?”

    “是呀,天天串门店,推销这些小东西。”

    “这里有钱的人多,买卖好做。”

    “这可难说。”

“我能帮助你吗?”

“帮助我?”我笑着摇摇头。

宝姗说:“我看你这城市人还没我这乡下人自在哩。”

我没答话,心想,这要看怎么说了。不过我的确算不上是一个地道的城市人,我身居闹市,并不太在意城市的繁华。我认为自己是一个生活在城市的乡巴佬。就是写作,我的视角也离不开农村。我对农村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关注。

宝姗见我不说话,又说:“这次来,我都不敢想象还能见到你,我给你带了点东西,给你写了封信,这两天可能就收到了。”她笑了笑:“要是当初我不顾一切地找你,你娶我吗?”

我毫不犹豫地说:“娶。”

“要是现在呢?”

我们默契地对视了一会儿。

她又说:“我就知道你会变心的,我算啥,一切都是妄想。”

我思索着说:“宝姗,你应该再找一个过好自己的后半生,我不值得你再牵挂。我……虽说有心对你好,可是、可是我有家有孩子。”

她换了个话题说:“你父母都好吧?”

我点了点头。

    “只要你过得好,我就放心了。”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显得极为达观,而我所企盼的就是她的这种态度。我很高兴她对人生观念的改变。说起来,我并不是一个高尚的人,我既没有当官也没有发财的愿望,但对于男女之间的情感,我跃跃欲试。可我决不能对宝姗有关于性方面的念头,我不想亵渎我有生以来最揪心的爱情。


17.两个女人


第二天,一到办公室,果然有宝姗寄给我的信,信是从本市发的。

志凯:

这次来石家庄,我想给你带点东西,可不知道捎啥好,后来总算想了个主意,到石家庄后,我就给你打电话,打不通才写这封信。我将东西存放在火车站行李寄存处,现将存单随信捎去。

我乘16路车,急匆匆来到火车站。

来到寄存处,取出东西。我吃惊的说不出话来。里边是一枝枝的酸榴榴,它是麦场附近的山坡上长的一种含丰富维生素成份的植物。每年秋天,老家的山上结满了火红火红的酸榴榴。自从进了都市,我再也没吃过这又酸又甜的东西了。

睹物思乡。即使穿梭在高楼和车流中,心里想的仍是自己的冢乡。宝姗真想得出,幼年的事难以忘怀。那静静的滹沱河,那神秘的小卖部,那熟悉的倩影……都那么勾魂摄魄。

回到家中,打算兴高采烈地向阿宁宣传家乡的酸榴榴。没料到阿宁正在翻腾我们的旧稿,弄得地上乱七八糟。

“阿宁,你这是干啥?”

她愤怒地说:“干嘛,我都把这些没用的东西撕了。过去蹶着屁股写呀写,到头来都下岗了,到街头讨饭去!”

我理解她的委屈。制止说:“这是我俩的心血呀。”

阿宁扔下东西,抱住我呜咽起来。阿宁诉说:“今天我去一个小店,有个家伙约我上楼,上了楼,他说他全买下,掏出两百块钱,往桌上一扔,眼睛在我身上瞟来瞟去的,我骂了他一句,收拾东西就走了。”

我抚摸着妻,良久无语。

    “阿宁,以后你别干了,我想法挣钱。”

“你挣钱,你不是做一个守望着吗?”

    “守谁的望,我生在麦场,把山里的东西往城里倒,我还可以和朋友合伙办公司,我就不信别人能干的咱就干不成。”

一时冲动,我说话时充满了男子汉的气概。难道我就不能试试?可话又说回来,狗有狗道,鼠有鼠道,咱无半点优势,能做什么呢,细想起来茫然得很。

阿宁说:“要是下海都能挣大钱,谁还上班呀,你呀,没下岗就不错了,老老实实给我上班吧。咱从敏子那能代销东西方便,不用投资,挣几个算几个,只要过得去就行啦。”

阿宁消了气,我才敢把酸榴榴拿出来给她吃。她的脸色顿时明朗起来,连声问:“这是嘛,这是嘛?”

    “这叫酸榴榴,麦场山上的特产。”

阿宁伸手摘下,送到嘴里一嚼,马上就吐出来,“好酸啊!”

    “我小时候最爱吃这个,山上到处都是,不用花钱的。”

阿宁忽然想起什么,问:“这会儿,你怎么会有这个?”

    “我,”我转了个弯说:“是一位朋友捎来的。”

“不对吧,是你那位老相好送来的吧?”阿宁横眉冷对:“快说,你又和她见面啦?”

我小声说:“就见了一会儿。”

“一会儿,说得倒轻松,她和你之间的情,能在一会儿结了?”阿宁说着把手中的酸榴榴猛地摔在地上。

阿宁的态度让我好一阵傍徨。

    “阿宁,你听我解释,我们不能误解人家一片好心。”

“好心,有这么好心的吗?你走到街上,遇上千百人,谁会主动给你一分钱,谁呀,给过吗?”

  “这怎么能比呢。”

  “怎么不能比,她是寡妇,情感饥荒,你和她联络,她不入情才怪呢。”

我真的有点生气,“咱别提她好不好,好好的酸榴榴,变成了醋坛子,多没劲。”

没料到,阿宁继续进攻:“你少话里带刺儿,谁是醋坛子,你说,嫌我碍眼是不是,那我就给你们腾出地儿来。”

阿宁说着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掉。我实在理解不了,她该不是有点神经质了吧。

    “我知道,我下岗就给人瞧不起,必须自己争口气,没想到,你这么快嫌弃我了……”

阿宁的话使我受到了极大地震惊。她怎么会自卑呢,她从来都没有自卑过呀。

我郑重地告诉她:“阿宁,你放心,我不是那种人。我永远属于你,好了,亲爱的宝贝,别耍小孩子脾气了。”

阿宁眼睛里的泪珠挂断了,圆圆的大眼睛盯着我问:“真的?”

    “真的,你在我心中的地位,比我的生命都重要。”

她终于破啼而笑。“那吃了饭,跟我上街去!”

   “遵命,夫人!”


18.小贩


城市的夜空是这般绚丽。我仿佛今夜才发现石家庄的变化是这么快。

阿宁停在一簇人前,答话说:“几位干啥呢,看看东西吗?我给你们带来点好东西。”

人们开始注意她:一个城市打扮的,提兜子的小贩儿。

    “什么好东西呀,给看看。”

    “噢,背心裤衩呀。”

她说:“这是纯棉的,百分之百的无污染,生产厂家直销,价格优惠,瞧上眼了不?”

    “你说话的声音挺好听,不是石家庄人吧。”

    “我是麦场的,一个小土村子,没听说过吧,我嫁到山西了,说话带“老醯”味儿。”

“怎么卖呀?”

“背心是5元一个,裤衩是5块钱俩。花上十块钱,穿上两三年,划得来。”

    “不错呀,而且质量也还可以。”有人提议。接着就有两三个人响应。渐渐地,围拢来的人越来越多,阿宁的那些背心裤衩成了香饽饽……

在广场,那些五颜六色的气球吸引了阿宁。“我要买气球。”阿宁对我说。

我感觉她像个小孩子那样天真无邪。我被她的童心所感动了。我们朝卖气球的小贩走过去。

“多少钱一个?”

   “3块一个。”

阿宁想了想,“一个裤衩一个气球。”

那人一愣。

    “我的裤衩质量比你的气球结实。”阿宁说着取出裤衩给那人看。那人笑着同意了。

阿宁对我挤了挤眼说:“我又赚了。”

她把包给我挎上,将气球吹足气。她牵着绳,绿色的气球就在她的头顶上晃,她一边走,一边跟我说卖内衣的事,情绪活跃,灯火照耀在她脸上闪动着动人的光辉。我审视着她,深受感染。

我们穿过街道,我依然跟随她身后。我们的心情很好,感受着城市的节奏,城市人的意识在我心中徐徐升起。突然,梦中惊醒一般,一声刺耳的声音响在耳际。我定神一看,阿宁已躺在地上,一辆摩托车跨身而过。

红色气球“呼”的一声破碎了。

我一下子懵了……

阿宁住进了医院,摩托车司机在夜幕中逃之天天。所幸的是阿宁身体没什么大碍,住院一星期就基本全愈了。不过她的精神状态一点也不好,突如其来的横祸,给她的心灵伤害更为严重。她不思饮食,常埋着头一个人苦想,我和小洁逗她哄她,只能换得偶尔一笑。

回到家中,深夜都不能入睡。阿宁说:“你说人活着多没意思。一个不注意,说死就死了。什么家呀,钱呀,还有什么权呀,都是过眼云烟。”

我说:“人活一天,就奋斗一天呗,凡人离不开凡事。”

    “反正我体验了一次死的滋味,看开了许多。”

听妻子说,我也多愁善感起来。她出一次事,给我的触动同样大。她同死神遭遇,如果……那家将不称之为家。人活在世上,生与死,彼此一线之隔,就看缘分如何。活着,就要珍惜每一刻光阴。

第二天,阿宁提出回麦场看看。我和小洁一道陪着她踏上了生养妻子的故土。岳母听说了阿宁的事,抱头痛哭,泪水噙在我的眼眶里,我为人间的亲情所感动。未了,岳母埋怨道:“人家在市里工作,要么当了官,回家开着小车,风风光光的,要么发了财,走路挺着腰杆。瞧瞧你们,别说发财,工作都没了,混了个嘛耶,还不如俺这老农民哩。”

我听此话,无地自容。扪心自问,自己和阿宁又做错了什么。我们虽说穷,也不应当比别人短一头,可面对岳母的比较,我们用什么去申辩呢。

乡亲们都来了。屋子里围满了人,七嘴八舌的议论纷纷。田小梅说:

    “阿宁,你回来咱一块搞养殖吧,不出两年,你就不会留恋城市了。”

    “是哩,城里人干净的连解手都不自在,还是咱农村里自在。”

    “得了得了,在城里扫大街也比咱麦场当万元户强。”

    “就是,阿宁还是个中专生哩,谁肯回到麦场来呀,巴掌大的地方。”

阿宁答话:“你们都议论这些闲话干嘛,城里怎样,乡下又怎样,胜者成王败者为寇。这年头,有钱就是大爷,反正我想开了,咱以后得会活点儿,跟上潮流,咱不缺胳膊少腿的,还怕找不到食吃。”

我还没见过阿宁用这种语言来表达自己的心态。这再次证明,此次事故给她造成心理的伤害远远超出我的想象。她是在说气话呢,还是确确实实发生了变化,尽管我平时常常接触一些空泛的理论,或者用理论去“教育”别人,面对生活,面对亲人对生活的看法,我显得是那么苍白无力。

人们走了,阿宁对我说:“你看看你,像个门神似的,写了十几年,落了个嘛,我算是看明白这个世道了。”

我郑重的说:“我看你变了,想想你拎着兜子推销内衣,那是什么精神,啧啧……比天使还天使。”

“天使已经失落了,要不是去街头推销,我能让人家撞了吗?”

“可是发财能像你想象得那么简单吗?要是人人都解放思想就会发财,世界那还有穷人吗?”

她不服气,“你只说对了一半,还有市场经济几个字呢。这事你别管了,我在麦场住上一段,清醒清醒,你先回去上你的班。”

和阿宁争执不出个什么结果,我的心情陷入了新的烦乱。


19.新的目标


我一个人返回省城。

离开了阿宁感觉都是新的,包括对她。几天不见,我从想念她到理解她,完全没了自己的主见。就我本人而言,穹写蹩脚的小说赚不了什么钱的。既然自己没生财的命,由着她去,放开一搏,恐怕也没什么大错。不是有人说过吗,青年是诗歌,中年是散文,老年是小说,一生是戏剧。睁眼演戏,闭眼谢幕。应该让阿宁有自己的观点。

一星期后,阿宁回来了。

阿宁并不想和我卿卿我我,而是兴致勃勃地谈她的生意,她要在麦场开一个织布车间,与人合作,每股三万元,由她出任经理。

我对此生意一窍不通,不敢说长道短。阿宁办事如此利索,倒令我刮目相看。

阿宁问:“家里的钱,让我动吗?”

“就这点钱,你自己惦量着吧。”

“放心吧,没一点风险。”

我还是不放心,问:“你任经理,行吗?”

阿宁瞪着我,说:“我哪儿不行,你别忘了我是纺校毕业的,整个麦场村都没我内行。”

    “那毛经理,恭喜你啦。”

我又说:“咱那钱等着买房子时用呢,到时候你能赚回来吗?”

    “应该没问题。”

阿宁有了生意,由下岗职工变成一个小经理,我由衷地替她高兴。这一步跨跃,看似简单,实际上不知要费多少周折。她不能不让我佩服。也许,阿宁是一个能力很强的人,她曾经也写过不少充满灵气的文章,在经商方面同样通灵。

阿宁劝我说:“你以后的脑子也学活着点,见了当官的,应奉承的就奉承几句,跟上头搞好关系,总吃不了亏,你看,咱老百姓的事,不都是上头说了算?”

我一听这就烦,“别说了,我就是我,一辈子都变不了。”

阿宁见我固执,也不好说别的,叹口气,“你以为我不恨那些贪官,可一个普通老百姓,又能怎样,你要是不想受气,就得想法改变自己的命运。不过呢,我还真喜欢你这个正直劲儿,好吧,以后,我养着你这个小白脸儿,咱手里有了钱,还怕受人家的气?”

阿宁住了一夜就走了。

我想写点东西,从太行山、滹沱河的雄伟气势,借此联想到人的生命、人的命运、人的奋斗。自古燕赵多悲昂慷慨之士,把信念和忠诚看得比生命都重要。我如何会刻意追求物欲,人还是随遇而安吧。

工厂集资建房的消息打破了我宁静的心境。阿宁的织布厂才开工,集资建房就开始了,盼了多少年的喜事来临时,资金又很紧缺,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给父母写了封信,请求支援,又坐上汽车回麦场找阿宁商议。

在车厢里遇到了敏子,我们开始侃大山。她卖了货,正好坐车回家。

她说:“姐夫,你真是好福气。找我阿宁姐呀,瞧瞧多有本事,别人下岗了愁眉苦脸的,看看她,才在街头推销了几天,就当老板啦。”

“那你咋不干?”

    “顾不过来,又没那么多本钱呀。”

    “找合伙的呀,阿宁不是就和人合伙。”

“咱找的合伙人,人家说什么都不干,阿宁一去洽谈,人家同意入股投资,并由阿宁来管理。这样的好事,咱就弄不到手,能不佩服吗?”

我欣赏着车外的风景。大片大片的冬小麦长出了幼芽。大地回春似的,处处是秋后的绿色。冀中,我的第二故乡,没有山的起伏,没有河的奔流,却处处呈现着博大和坦荡,感化着生长在这里的人们。

我又找到关于阿宁的话题:“她是和谁合伙呢?’’

敏子说:“这你还不知道,你的老乡呀。”

“我老乡?”

    “对,就是我那个女客户宝姗。”

“宝姗?”我的心跳得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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