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乡,在一个偏远的山区。在我十岁以前的记忆里,我从未离开过这个都是山和水的地方。童年在我的记忆之中,是艰苦但快乐的,而这些快乐,很多来自于这些小纸条。每当我打开书桌,看到这些珍藏了近三十年的纸条,我总能想起那个时候父亲的背影。
那时,母亲去了外地,家中只有我和父亲。每到农历十五,父亲都会骑着自行车,去一趟五里外的乡里,然后去三十里外的镇上,用刚在乡里领到的粮票和工资换粮食和一些生活用品。这一天也是我最开心的一天,因为父亲知道我喜欢做数学题,每一次去镇上,父亲都会从那微薄的工资中留出一点到供销社为我买一条数学题。供销社卖的数学题,一道题从五分到五毛不等,巴掌大的一张纸用铅字打着端端正正的题目。
每到这一天下午,我总是在兴高采烈地等在家门口,等着父亲那驮着大包小包的自行车的归来。一等,就是等到太阳落山,天色泛青的时候。我知道,到这个时候,父亲应该快到了。于是我会点起煤油炉,放上一把米,煮一锅粥,在锅上面架起一个蒸架,里面放些咸菜。待到粥和咸菜的香味一通飘出锅时,父亲骑着车的身影就会从村口慢慢出现,父亲下车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一张小纸片递给我——这就是他在供销社给我买的数学题。我欢天喜地地接过题,也顾不上吃饭了,就着煤油灯就拿起了纸笔来做。父亲总是劝我慢慢做,慢慢做。但在我看来,那铅字打出的油墨的清香早已盖过了饭菜的香味,我也似乎听不到了父亲的劝,一心扎在了这道数学题里。
在我做完了这道题时,父亲已经吃完了饭,给我留了一小碗,然后开始把自行车上的各种生活用品放到了屋里。我这才意犹未尽地回过神来,摸摸自己咕咕叫的肚子,开始狼吞虎咽起来。
当然,这道做完的数学题我是不会轻易丢掉的。我把做完的题都放到一只小储蓄罐里,每当我犯了题瘾的时候,就会从储蓄罐里抽出一条来做。有时,我会抽到一条我已经做过但时忘记了的题目时,我总是欣喜若狂,似乎是在做一道新鲜的题目一般快乐。
这一年秋天我生日的时候,父亲问我想要什么生日礼物。我正在吃面条,没有经过脑子就说道:“五年高考三年模拟。”在我的话一出口时,我就后悔了,因为我看到了父亲愣了一下。我连忙说:“爸爸,我只是开玩笑的……我只想要一道三角函数的题目……”
父亲笑了,没说话,只是摸了摸我的头。
我生日的第二天就是农历十五,这是物资交流的日子,这一天父亲起的比往常要早很多,一大早特地穿上他的解放鞋,骑着自行车就出去了。我有些奇怪,这双解放鞋他只有在出远门的时候才穿,但我也没有想太多,一如既往地在家里等着。我心中盼望着的,是父亲能从大销价卖题的贩子手中多买几道题来。
这一天,我在储蓄罐里抽了好几道题,都是做过几十次的几道关于三角函数的题,但我还是津津有味地一直做到了太阳下山。我也一如既往地煮了一锅粥,等着父亲回来。
但是父亲的身影,一直没有出现在村口。
我很焦急,也很担心。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这些年来,父亲都是在这个时候回家的。我拿着两毛钱去了村口的陈阿婆家,告诉她我想打电话给镇里,让镇里大喇叭喊一下叫爸爸快回家。但是陈阿婆说镇很大,一个电话亭的喇叭喊起来不可能全镇都听到的,但是如果要把镇里的电话亭都打遍,至少要两块钱。
我连忙回家,把我的储蓄罐拿到了门口的煤油灯下打开,里面只有一块两毛八。我顿时哭了,一块两毛八是不够让所有的电话亭都喊我爸爸回家的。但我立刻想到,是不是可以求陈阿婆给我便宜点,我可以在忙假的时候帮她割稻的。
就在我下定了决定去求陈阿婆的时候,我的身后响起了脚步声。这个脚步声是如此的熟悉,这是父亲的脚步声。
“爸爸!”我哭着扑进了父亲的怀里。父亲的身上满是尘土,他一边把我拉开,一边拍着尘土,从鼓鼓的怀里掏出了一个布包递给我。
“这是什么?”我问父亲。这东西拿在手里沉甸甸的,我几乎要拿不住它。
“生日礼物,打开看看。”父亲说道。
我努力压抑着心中的惊喜,打开了布包。
这是……
我的眼前,竟然是一套精美的五年高考三年模拟!那厚厚的书页比起那些铅字打的题目来,简直是天上人间的区别。我的眼前,仿佛此刻有五十六个烟火炮放出五十六朵花,五十六个兄弟姐妹是一家。如同一股来自西太平洋的海风吹过了我的七窍,把我的三魂六魄带到了温暖的哥斯达黎加,又从加利福尼亚登陆,再到了巴布亚新几内亚的原始森林,最终又回到了我的身躯之内。
此时父亲已经进了屋子,把肩上的一袋大米吃力地放在了格橱里。
“爸爸,你的自行车呢?”我问道。
“卖了。”父亲淡淡地说。
卖了?我顿时明白了一切,我手中的这套五年高考三年模拟似乎又沉重了几分,眼泪也止不住地往下流,淹没了整个院子。
在接下去的三十年里,这本五年高考三年模拟被我做了一遍又一遍,从我还是一个孩子,到我有了自己的孩子。
我关上了抽屉,站起身来,轻手轻脚走到上间,看了看侧躺在竹床上熟睡的父亲额边的白发,心中一股暖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