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酣畅的春雨后,便是清明了。新疆的春雨宝贵,一场春雨后遍地绿芽,随后便是日日晴天。
由于手术的原因,今年清明没能去给家里过世的老人扫墓,一是还不能开车,二是妈妈怕我抵抗不了墓地的阴气,遇上难缠的小鬼再病一场。
太阳下山,暮色已至,路上车子少了许多,我们去买了些纸钱,因为要给太爷爷太奶奶和姥姥烧纸,就特意多买了些,也多选了几种样式,因为之前很多次过节没顾得上烧的,有种亏欠很多的感觉。
在我七岁那年的端午节清晨,太爷爷去世了,我叫他“老爷爷”。那年我们刚搬进新楼房里,告别了那个住了很多年的砖土房和大院子,妈妈那时站在窗户边说,以前老爷爷最想住新房子,现在买了新房子了,但是老爷爷却住不上了。
老爷爷对我极好,在他的屋子总有吃不完的零食,还有一台小电视,爸爸妈妈不让我看电视,我就会去他屋里看,不让我打游戏,我就偷偷把超级玛丽游戏卡藏他屋里打。小时候记事时起,他就已经行动不便了,多数时间躺在自己屋里睡着,剩下的时间就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偶尔有同样老的朋友来看他,他精神就好很多。每次他在屋里无聊了就会叫我来吃零食,一袋一袋的火腿肠,糖,和果冻之类的,我总是拿了就跑,也不在屋里多待,他捉不住我,也留不下我,问我什么话我也只是嗯嗯呀呀的应付。妈妈问我,老爷爷想你,为什么不多待一会,陪陪老爷爷说说话?我说,他屋里有种难闻的味道。那时候小,不知道那就是人老了的味道,每个老人都有。那时当然也不知道,他在屋里藏零食叫我来屋里吃,其实就是想要我多来看看他,陪陪他的意思。记得有一次我要把他屋里的火腿肠都拿走,他发脾气不让拿,我问他,这不是给我吃的吗?他说,那你也不能拿,你只能在这吃!为此我还恼了很久。
老爷爷啊,年纪很大了,开始走不远,开始怕冷,开始浑身疼了。记得即将入夏的日子里,我穿着单衣,他穿着一层又一层的中山装,坐在太阳地底下闭着眼睛晒太阳。我问他,老爷爷,你不热吗?他半睁着眼镜,张张嘴,很小声的说了一句,不热,暖和。
叶叔叔住在我们家隔壁路东头,因为为人老实,处事周到,被人推荐给团长当司机。在我们都很小的时候他家里就常停着一辆小汽车,我觉得他十分厉害。五岁那年,有一天我独自在家,老爷爷像往常一样在院里晒太阳,我在屋里叫他,他不答应,我便气呼呼的跑出去找他。走过去一看,他蜷着腿抱着肩膀侧躺在地上,迷迷糊糊的说,冷,冷。这下怎么办,我跑回屋里,拿起电话听筒乱按着按钮,大喊着叶叔叔接电话,叶叔叔接电话!结果真的,打给了叶叔叔,我在电话里哭着说,老爷爷晕倒了,在院子里……叶叔叔只说了句,我马上到。我出门望着路,没过多久,就看见他的车来了,轰轰的桑塔纳扎进院子,他飞速下车抱起老爷爷放进车里,对我说,我们去医院,你在家等着你妈回来,别乱跑。那个燥热午后阳光下嘈杂的汽车声,是我听到过最好听的,最令人激动的声音。我至今也没明白,从来不会打电话的我是怎么打的电话,那电话怎么就正好又是叶叔叔接的。
太爷爷过世在2001年中秋节早上,他最喜欢的八月十五。妈妈说,他终于过了节了。
小时候姥姥总问我,以后你长大了对姥姥好吗?我说,对你好,以后赚钱了给你买新衣服买好吃的,让你享福!姥姥乐的咯咯的笑,眼皮挤成一撮。
2016年六月,我大学毕业开始工作,终于能自己赚钱了,我感到特别开心,总是给妈妈买东西,发红包,自己觉得好吃的就买了给家里送去。姥姥一直是独居的,身体一直没什么问题,这辈子过得不幸福所以骂起人来气势特别凶。每次她没人说话了,就跑过来跟妈妈说话,无非也就是骂骂她讨厌的婆娘,离婚多年的姥爷,天南海北的几个孩子。妈妈听的耳朵疼,就叫我回来看姥姥,因为我一回来,姥姥就高兴,她骂人我就在一旁学她,逗她,她就咧着嘴笑的上不来气,眼皮挤成一撮。最后再夸我,说她最喜欢的就是我。我业余学过中医,回来给姥姥按按摩,扎扎针,她高兴的不得了,觉得我天下第一好。那时候我也觉得自己天下第一好,觉得自己很了不起。
十月的有一天,妈妈给我打电话说姥姥好像食物中毒了,吃了葡萄以后呕吐,腿疼,疼的厉害,站不起来也走不了路,现在在医院打止吐针。医院医生看了说,老年人腿疼正常的。输了几天液便没了下文。姥姥行动不方便了,就住在了我家里,妈妈日常上下班顺便照顾着她,她除了等妈妈下班回来以后骂骂人,其他时间就自己在家看电视,吃瓜子,吃零食,也挺开心的。我觉得麻辣蟹钳好吃,就拿回家给妈妈姥姥吃。妈妈说,姥姥可喜欢吃麻辣蟹钳了,边吃边夸着我这好那好,总之就是哪里都好。
周末了,我又像往常准备回家,妈妈电话里说,姥姥想吃烤鸭,你给她买一只吧。我嘴上答应着,又嫌从城东跑到城西去买烤鸭太远了,没有买就回了家。回家看到姥姥坐在沙发上咯咯的看着电视,就像快好了一样,我问她,姥姥你腿还疼吗?她说,好多了!你买的这个真好吃!她指指蟹钳。我说,好吃就吃,还可以给你买!妈妈在厨房说,给你说姥姥还想吃烤鸭。我说,烤鸭太远了,这次没买,下次吧。
我总说着下次,并不知道那次以后就没有下次了。转眼间到了十二月,突然有一天中午妈妈哭着给我打电话,我喂了几声后那边才说话,她说,你姥姥走了,今天中午回来她就不动了……
姥姥去世的突然,我们没有任何心理准备。那天早上,妈妈给她做的饭还在锅里,匆忙上班前姥姥还在睡着,谁知道,竟然再也没有醒来。
沙发上,姥姥坐着看电视的坑还在,桌子上,吃的还剩罐底的蟹钳还在,姥姥却不在了。不曾想,没来得及给她买的烤鸭竟然成了我一辈子的遗憾。
茫茫人海,人如细沙,生生死死惊不起一点波澜。我和妈妈抱了纸钱在地上画了两个圈,一个圈给太爷爷太奶奶,一个圈给姥姥。圈里烧着的纸钱窜起火苗,我们对着它给另一个世界的人说话,我们伤心,我们掉眼泪,但是火苗熄灭之后一切又如旧,我们转身遍进了人群,我以为妈妈会一直难过,但当我们养过几天的小狗撒腿向我们跑来的时候,妈妈又高兴了起来,她在路上与认识的人聊起天,只是说了句,我们刚才去路口烧了纸钱。
死者长已矣,生者依然生。
2020,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