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这天我回家，冬天暖暖的太阳，照在开阔的田野上，四处都披上了金色的外衣，裸露着灿烂的微笑。

从下了公交车，我就一路走回去，平原上一切都尽收眼底。树叶落尽，小麦生出了一茬青绿。远远近近，村子里，前后两排三四层高的房子，相距甚远，整整齐齐，最是显眼。

我家就在路边。前房后院，门前一个大晒台，阳光充沛。

我就是这样提着我买给家人的礼品，喜滋滋地出现在我爸和我奶奶的视线里的。

我爸笑吟吟地看着我渐渐走近，对着我奶奶的耳朵大声说，看吧，我说是冰娃子回来了吧？老娘，孙子肯定又给你带好吃的了。

我奶奶满头花发，躺在铺了厚厚一层棉被的躺椅上，扯开嗓门说，我孙子回来看我，我真开心呢。冰娃子，快过来，陪我坐会儿，幺儿，去把他小姑前天拿来的柚子给他尝尝，他们自己家种的，好吃得很呢。

我爸冲着我笑，你老妈已经烧好饭啦，一会儿就开饭，饭后再吃不迟。

我急忙点头，坐在奶奶身边，奶奶大声对我说，冰娃子，你说，什么时候你爸跟我在这里坐着，你是一家三口回来的呢？你个小兔崽子，什么时候谈个朋友回来呢？

我一听，赶紧跳起来，大声跟我奶奶说，奶奶，我们拍个合影，来来，今天的阳光真好。

这时，我妈恰好到晒台里来，我赶紧叫，来，老妈也来，我们四个人一起拍张照。

我妈握着炒菜勺子，凑过来，四张脸紧挨着，我叫一声“笑”，三位老人瞬间严肃地笑了，我看见不觉哈哈先笑，他们才放松地一起笑开来。我赶忙拍下这场景。

我妈个子高大，人却瘦瘦的。她见我走到厨房，马上说，哎，你爸知道你一早回来，今天都没出去找活干，就去街上买了两小时菜。其实，哪里需要买菜呢，家里刚杀了年猪，两三百斤。九月你爸闲，又捞了不少河虾，冻在冰箱。还有你平时寄的一些海鲜，干果，看来，过年都不用买年货了……你爸买完菜回来，见天气好，又给你奶奶洗了个头，下午陪着聊天，品尝小吃，你说，这乡里的冬天好过吧？

我妈边唠叨边盛起一条大草鱼，油光金黄，配上不辣的青椒加土胡萝卜还有大蒜苗，美味扑面而来。我乐翻了，拿起筷子就戳了一块，放进嘴里，我妈说，哎，哎，你奶奶还没吃上嘴呢！

我说，我没捡肚皮上的肉吃，再说，奶奶不会介意。

我妈笑了，继续洗锅烧菜，一刻不闲。我在旁边逐个儿尝菜。我家的厨房二十多平，土灶旁边自己做的烟囱很管用，我妈烧菜，我们常在厨房聊天，一点不觉得油烟呛人。

我妈把白萝卜汤倒进锅里，往灶膛里添了一把柴火，忽然很开心，看我一眼，笑着说，快过年了，今年有没有戏啊？

我朝我妈白一眼，说，干嘛又提这一茬，我毕业才三四年呢。

我妈赶紧笑哈哈，生怕我不高兴。

02

每个月我会回家一趟，从省城坐高铁，两个小时不到。

家在长江中游的平原，我研究生毕业三四年，在省城一家大型互联网公司工作，收入还可以。我的生活简单而纯粹，每一个半月雷打不动回一次老家。我也不明白，我怎么会对老家那么依恋。

上次有个同学热心地给我介绍女朋友，说人家不知何时见过我，很想跟我认识认识。我听了有点慌神。

我想想自己，快30岁了，在省城武汉，还没有属于自己的一套房子，家里还有三个老人。听说对方女孩是武汉本地人，一家子都优秀，我这样的，虽说工资还不错，但这样的家庭条件，还不得成为人家眼里的凤凰男？

我同学说，没事儿没事儿，先网上聊聊，成不成看缘分吧。

我这才心里平和下来，就跟人家教科书式聊了几次天，一般定点问人家，下班没呀？吃了没呀？

人家也就回答，早吃过了……

对方是什么样子的呢？做着什么工作？平时忙不忙？脾气怎么样？和我一样会喜欢乡村生活吗？……我好像有很多话哽在心头，有很多想说，但写了大段大段的话，我都没有发出去。

同学好心地给我发了一张照片，照片上看，女孩子长得清秀，眉眼间和善，带着温婉的微笑。

我看了觉得很亲切。

同学说有一次在我去找他打球时，被人家和周边同事见过一次，周边同事就起哄，她也不反对和我认识一下，就帮我们牵线了。就这样，我没正式见过人家，可两个礼拜，同一个城市，由多年同学介绍，我愣是没约过人家。

是的，我每一个半月要回一次家。我家奶奶90岁，自从三年前我爸骑摩托车带我奶奶去看病被撞伤之后，半瞎的眼睛几乎看不到，耳朵也半聋了，腿也走不了路。我爸撞得不轻，养了半年，干活再也不及以前利落。

肇事者是同村的，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赔偿也就意思意思过了。

爸妈都过了55岁，奔60了，两人的头发从四十岁就开始都花白，现在全白了。人家笑话他们俩，说你们有夫妻相，果然就是真的，看，头发都白得这么一致。

说起我家，其实好长一本经。

我爸上面有三个哥哥，三个姐姐。在我爸还是个两三岁的孩子时，爷爷不幸生病去世。我奶奶四十不到就成了带着七个孩子的寡妇，其生存的艰难可想而知。

我读书时，我爸经常跟我说他吃的苦。他从来没穿过新衣服，夏天没有合适的短袖，冬天没有秋衣秋裤，更别说毛裤，只有一条单裤。平时没有肉，顿顿吃番薯、玉米，个子细长，营养不良，到粮食够吃后，就不再碰这些杂粮。过年才有一碗鱼，却一定不能吃，要端进端出，端到正月十五……

我每次听，都像听旧社会，咯咯笑，就是个傻小子。

我妈用目光剜一眼我爸，说，别跟你儿子讲我们那时候，谁叫我们命不好，看，生在现在多好……

我爸我妈闲着时，就陪我。晚上，乡邻没事做，总会约着打牌，一群人集结着聊天讲大话，大半夜就消磨过去了。

我爸我妈就陪着我，看我写作业，空闲了，就聊几句。

03

我爸妈都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前期生的，我爸比我妈大一岁，两人是同学，又都是家里的老幺（最小的孩子），好像特别有话说，但是又不能随便说，因为那时候男女生界限分明，彼此又害羞，只是放学时同走一段回家的路，才有机会说话。那时候少男少女的心思，可以想见，但等到了初中读毕业，成绩再好，也读不下去了，怎么回事呢？家里的哥哥姐姐连串似的成家，都需要钱，那还不得赶紧回去挣钱？

我爸是亲眼见到我奶奶成天连轴转，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恨不得一人当八个人使，才让自己的孩子成上家的，所以，等我爸开始谈朋友时，他总对媒人说，我是要给我妈养老的。

那时候养儿防老，可是我爸四兄弟三姐妹，怎么就他一根筋想给老娘养老，让人家姑娘们都觉得这人太憨，还没怎么接触，就不愿意跟他交往。

人呢，谁不现实呢？我奶奶虽说能干，但是儿女就是上辈子的债，这么多儿女，我老奶奶是怎么拆东墙补西墙，才帮儿女成上家的，晚年又哪里哪里容易痛，什么时候会伤心，我爸都看在眼里，疼在心头。

再说哪个父母不疼自己的老幺呢？那时，我奶奶的腰已经有些弯了，每到下雨她终于得闲时，就去找村里村外的媒婆子，找外村嫁进来的婶娘，问哪里有好的姑娘，我家儿子是个实心好小伙子……

可我爸，除了担心我奶奶出门会摔跤以外，自己竟一点不急，只知道卖力种庄稼，有空出去找活干。

久了，媒婆是一个也不愿意来说了，我爸就这样到了二十五六岁。

我奶奶自然有她的办法，有天外面下雷雨，我奶奶把酝酿已久的话理了一遍，跟我爸大发了一通脾气，把狠话说尽，我爸只是坐在房门门槛上，埋着头，不吭声。

最后，我奶奶咬着牙，问我爸，你老爸也是个要面子有情义的，我看他好，才心甘情愿给他生了你们七个，本指望你们一个个活得开开心心，走出去亮亮堂堂，不枉父母养你们一场。你看你，长到这个岁数还不成个家，我们村子里就找不到一个，你叫我怎么跟你老爹交待？你说要养我老，人家谁肯进我们家的门啊，谁愿意刚结婚，就伺候六十多岁的婆婆？你说你，是不是想我马上去找你老爹啊……

我奶奶想起自己的一生，悲从中来，在我爸面前痛哭一场。我爸也流着泪，想着家里不欠债了，自己也攒了点钱，答应了我奶奶，出去相亲。

说也巧，我爸还没见什么相亲对象，有一天傍晚收了工，在街上转悠给我奶奶带吃的，忽然遇到我妈。

我妈当时竟也单着，家人曾经为她选东选西，条件好的一般的，都介绍了一个遍，她居然一个都没看上。外公外婆一天天发愁，说女大不中留，留着留着留成仇，真是没说错。眼看我妈渐渐地年纪大了，外公外婆也老了，家庭矛盾就多了，我妈居然还不点头。

两人街上一见，忽然倍感温暖。

04

这都是我妈在我读了大学后才讲给我听的。不知道为什么，不爱看影视剧的我，却很喜欢我妈讲她和我爸年轻时候的故事。

我妈说，虽然你爸说跟他谈朋友，是要养老娘的，我也没多说，看重母子情的才算个男人嘛。

但是，刚结婚幸福，一起生活也没那么容易啊。家里最好的房间，要留给奶奶住。一天三顿饭，要我烧。地里的活儿，我肯定是主力，奶奶只有双抢的时候才上手。奶奶忙什么呢？那时候你还小，就忙着带你，等你长大一点，上了幼儿园，就忙着给自己的儿女、媳妇、女婿、孙子、孙媳妇还有熟悉的乡邻一堆人，织毛衣做鞋子。你老爸说，这是老娘的爱好，难得有空了，随她吧。

我妈说到这里，不禁沉下脸来，我看我妈一眼。

我有记忆起，住得远一点的伯伯、姑妈等亲戚来看奶奶，往往就在我们家吃饭，我妈就要烧一大家子的饭菜。人多，又不定时，想想，我爸我妈有老有小，拼命攒钱盖房，哪里舍得费钱费时烧饭？

我妈接着说，开始嘛，我还不觉得，时间长了，谁会心里好受呢。你爸爸虽然对我也还可以，怕你没吃没喝，可是你看他对你奶奶那个上心，就知道他对我的这点好不算啥啦。那时候我想，算了，你都四五岁了，奶奶是真的老了，还争啥，那些儿女孙也都是你奶奶的至亲啊。

忽然，我妈又看我一眼，说，其实，我也不知为什么看重你爸，就觉得他不同。他其实还是很懂得我的心思的，不管到哪里做活，他都记得带好吃的，一份给奶奶，一份一定要当着奶奶面给我。一般我干活累了，不想讲话，眉头皱着，没力气烧饭，他就会马上接手，叫我休息。

你奶奶养了那么多孩子，心思竟还是很细，她常常把自己做的鞋子、小孩儿的衣服拿到集市上卖，每年到过年，就偷偷地给你塞一笔最大的压岁钱，别的孙子都只是意思过就行了。其他哥哥姐姐常常拿来的吃的，也都拿出来，大家一起吃。所以，现在想来，这是一户好人家啊。

我妈说这话时，忽然有点不好意思，冲着我笑了。我看着她黑白相间的头发，笑起来皱纹堆积的脸，也笑了。

我想起等我长到小学高年级，每一年暑假，我爸妈把奶奶托给附近的小姑照顾几天，就会带我出去玩几天。周边的名胜古迹看过后，还带着我更远的地市，记忆最深的就是武汉。有那么美丽的风景，那么热闹的集市，那么悠久的历史，那么多好听的故事，还有……我真的很喜欢，爸妈没多说一句别的话，但我仿佛知道了更多的东西。

05

陪着三位老人家在客厅看了半会儿电视，我就回到我在二楼漂亮的卧室。

我爸妈已经在空闲时迫不及待地装修过了，我爸在外找活，一般都是帮人干装修，那些装修受年轻人欢迎，哪些工序怎么装最好，我爸没有不知道的。这房子就是他和我妈抽空闲的时候自己买材料装的，家具也是自己家的树打的，又气派又实用，舒适感和美感比我在武汉见过的许多家居都好。

我翻出回家时我们四人一起拍的照片，看，一个个笑得多么灿烂，我想这能让我在外工作，无论多忙多累，看到这照片，都能增添不少新的力量。

我当然能明白他们眼神里最期待的是什么，我的运气会有我老爸那么好么？

我查看一下我的手机备忘录里，写满了对那位姑娘想说的话。从前只知道读书，但随着年纪增长，一个人在茫茫大城市里，我还是觉得到了孤独。

我忍不住又写出了一段话。

以前我斟酌来斟酌去，怎么称呼，怎么措辞，怎么说出自己的情况……现在我都不管不顾，直接写下去。

亲爱的姑娘，请允许我这样叫你一次吧。如果我跟你说，我爸当初谈朋友时说，要给我奶奶养老，以致成了大龄青年才找到我妈；现在，我也是大龄青年了，也渴望得到好的伴侣，那么如果我说，我是要给三个老人（我奶奶和我爸妈）养老的，你会如何想呢？期待你的回复。

我抓耳挠腮半天，把这条信息发了出去。

我如释重负，嘴角露出轻微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