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记不清是第几次读它了,我曾经买过两本单行本的《边城》,第一本是被一个朋友顺走的,另一本在书架上陪了我好多年,和席慕容、三毛的书放一快儿,书荒或不想看大部头书时就抽出来随便读几页的那种,可惜,搬家时不见了。本周共读的是从网上下的电子书,读完又起了再买回一本的念头,于我而言,《边城》,它不是仅仅41000字的薄薄的一本书,而是一杯能喝一辈子的清茶,一幅想传承给子孙的唯美画卷……
初读时是高中,语文老师推荐《边城》和《老人与海》给我们时说,这是值得读一辈子的两篇中篇小说,当时正逢高考,匆忙间读完后的感觉是:这是小说吗?和海明威的《老人与海》一样没啥看头。高考结束后就是丢掉课本和一切参考资料的狂欢,书早就丢到一旁……
02)
二读时是大一暑假,大一时,喜欢写点东西的我给校刊投过几篇稿均被采用,于是被文学院院刊《摘星手》编辑部瞄上了,成了院刊特约记者,放假前的一次编辑部会议上聊起新学年可能会发起一次续写《边城》结局的征文比赛,于是趁放假回老家我又找出这本书来读。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老家的老房子还没拆,位于福州旧城中心东泰路附近的灯笼巷(林彪夫人叶群家的老宅也在附近),老房子是两进的大院子,出了我家后门沿斜坡而上拐几个弯就是丁茂山(即大觉禅寺所在的大觉山),俗称“七转弯”,当年家家户户都未安空调,暑热来袭时大家都在傍晚将竹榻抬到小巷里纳凉,我就会从前院的水井中汲两桶井水沷在后门巷中的青石板路上,一天阳光暴晒留下的热气就在井水泼到青石板上发出的“滋滋”声中随着沿坡而下的水流慢慢散去……架好竹榻,我边用竹签戳着切成丁的井水镇过的西瓜吃,边捧着《边城》细读,耳边是小屁孩们奔跑的嘻闹声和邻家大婶唤淘气孩子回家晚饭的呼声……书看累了就躺下来,腿舒服地架着,半闭着眼睛,享受着从小巷深处吹来的清凉……没多久,晚饭后的小屁孩又涌进巷子里闹,有的还向我伸出汗津津的小手,请我吃从家里橱柜顺来的零食,求我教他们做暑期作业;再过会儿,洗好碗的大妈大婶们出来了,一边把犒劳我的海带蛋花甜汤和油炸花生仁、炒黄豆端给我,一边挥开自家孩子伸向花生米黄豆粒的小爪子,喝道:好好做作业……
后来,所有的老房子都拆了,建起了长相都一个样子的灰色的钢筋水泥的高楼,“七转弯,八转弄”变成了整齐划一的“竹林境”小区,童年、少年时的美好回忆也一并淡去,现在回想起来,当年在后巷读《边城》时那指间揉过的,不仅是书页,还有那悠然宁静的时光……而老家的老房子、后巷的青石板路和浓浓的人情味,何尝不是如今我心目中的“边城”?
03)
工作后又读《边城》,是移居澳门以后的事了,来澳后最烦恼的就是书店少、书好贵,于是总是在书店看书不买的时候居多。2005年圣诞节,朋友告知有家书店经营不下去结业了,好多书一折出售,于是我从一堆一折书中淘到了《边城》,直到两年前搬家时丢失,这本书陪了我整整十年。
年纪渐长后重读《边城》,我不想再像以前那样讴歌它的如诗如画,也不想纠结于已经被无数文科学生挖烂了的作品的手法技巧、主题意涵,我思考更多的是:面对消逝中的“边城”,我们能做些什么?
沈从文笔下的翠翠之所以可爱,是因为边城与外界人事的“绝缘”,是大自然的明净山水造就的质朴民风和人情,有这样的环境才能生成天真无邪、性格清澈透明,精灵般的姑娘。可是现在呢?到湘西旅行过的书友应该都有感觉吧,即便白塔仍在、吊脚楼依旧,可“茶峒”的溪水还那么清澈么?“翠翠”们都当导游去了,皮肤不再黝黑,脸上抹着能美白的护肤品;赛船、捉鸭子、对歌也成了表演节目,每两、三小时一次的定时表演(旅游旺季,一小时甚至半小时表演一次),“翠翠”们和“傩送”们对歌时歌声嘹亮却不甜美;表情丰富却不自然;微笑依旧却十足十的职业化……边城早就不再宁静,旅游业带来的喧嚣和繁杂挤走了昔日的静谧和谐,经济发展了,日子好过了,人情世态呢?东晋之陶渊明,不甘现实的残酷,才将他的理想寄于想象中的那片桃花源,创造了一个人间乐土,桃花源也只能在武陵太守遣人去寻不果,才能真正成其“桃花源”,假如真被“南阳高尚士刘子骥”寻到,早被踏平了吧。
来到澳门以后,每年总有三、四次出外旅行,走的地方多了看的也多,想的更多。我的老家福州拆了那么多老房子,修起了三坊七巷这样的景区,可是原装的有多少?“三坊七巷”与成都的“宽窄巷子”、北京前门的“民国一条街”区别又有多大?去年圣诞节去了云南,初看大理古城让我很有兴致,可是再走下去就发现几乎每家店都卖一样的东西,不大的城中居然有七八家卖非洲鼓的,连放的乐曲都是同一张碟片,儿子告诉我,前年学校与丽江姊妹校交流活动时,他在丽江呆了八天,走了三个古城,都和大理古城相似,我听后有一丝茫然:“那下次我还去吗?”我问,儿子说:“去呀,别逛古城,太商业化了,我带你进山,去纳西族聚居的地方玩,去那些少数民族学生的家里玩。”
04)
2007年9月,我带儿子去参观澳门艺术博物馆“澳门老照片”的展览,我家淘气的仅8岁的熊孩子被那些巨幅老照片上的景观深深吸引,孩子看着这些帆影点点、渔歌唱晚的澳门中区海边景象(如今已经填海成为了新口岸区),看着穿梭在筷子基、圆台仔等贫民区的街头理发师,马路上的牛车,还有用灵巧小手搓制爆竹的童工问我:“妈咪,这是古代吗?” “宝贝,不是啊,这是三十多、四十年前的澳门。”参观展览后我又带孩子参加了一个后续的导赏工作坊,一个澳门摄影家协会的摄影师展示了他二十年前后多次从凤凰古城拍回来的照片,他一边提起沈从文的《边城》,一边感叹在他镜头之下,随着时光而流逝的“边城”最美的纯和真……
从07年开始,我就在每年初中三年级的中文课程中加入了学段小组专题报告------“认识我们的澳门”,根据每届学生的不同状况设计不同专题供学生探讨,例如:“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以前澳门的三大支柱产业(火柴、神香、造船业)”,“澳门日渐式微的传统行当(剃头、擦鞋、人力车、棺材铺……)”,“澳门饮食文化的变迁(传统酒楼、茶餐厅、私房菜、街头美食……)等等,学生们通过网络搜集资料、问卷调查、街头访问、采访祖父母辈等手段来了解他们所不知道的澳门,让他们从中感受到传统社会与现代化生活相交融之下正在流失的值得珍惜的一切。我告诉孩子们,十八岁以后,你们就有选举权和被选举权,你们就是这个小城的主人,值得珍惜的自然景观和传统文化需要你们去保护,你们应当知道为什么在地少人多的澳门需要立法规定中区建筑物的高度不允许超过松山,一旦官商勾结的情况发生,你们要懂得发声,用自己手中的选票说不,守护自己的心中的“边城”。
年轻一代必须知道经济发展和边城开发固然重要,但要警惕的是过度开发;旅游胜地的保育也不仅是自然环境需保护,民俗文化何尝不是更需关注的对象?
“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许多人引用小说结尾的这个句子时往往是为了探究故事中人物的结局,又往往丢了“明天”二字作者所加的引号。
其实,诗一般精妙的句子,留下的何止是“悠长的惋惜”、“无限的牵挂和期盼”?
“明天”,还会有明天吗?回不来的不仅是人,还有随经济发展,边城被开发,少数民族地区进一步被汉化而日渐消亡的纯净的人性美、独特的地方民俗风情和文化传统吧……
我不想用“心静处处皆乐土”的想法来欺骗自己,在大家讴歌如诗如画的边城时,想过没有?边城还在吗?如今之边城是否只剩下了一个躯壳,早己失却昔日作者笔下的内涵?
我也不想等到桃源不再,边城不再,我们寻求美景乐土之时,非得先修心以求心之宁静之后才靠臆想来追寻“桃花源”和“边城”的存在!
是单纯欣赏美文,概叹“边城”的日渐消亡;还是致力于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来挽救各自心目中的“边城”?
我选择了后者,并为此践行了十年。
2017/03/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