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做着芬芳的梦

照周敦颐的谈法,水陆草木之花,陶渊明爱菊,李唐以来,世人钟爱牡丹,唯独自己爱出淤泥而不染的莲。

我爱花,也爱种花。栀子花是我最爱。

栀子花,别称玉荷花、白蟾花,原产中国。我的栀子纤细如丝,花小,花萼筒有棱,花冠呈高脚碟状,枝条平展,叶狭长。

一句“女人如花”让爱花成了女性的专属雅趣,栀子花芳香四溢,常有人佩戴于胸前,或当作装饰插于发间。历史中深爱栀子的男子亦未曾缺席过。宋有杨万里《栀子花》一诗“孤姿妍外净,幽馥暑中寒”,元有程棨《三柳轩杂识》称栀子花为花中之“禅客”。中国文人自古就有托物言志的习惯,常以香花美草寓意高洁人格,时过境迁,这样的习惯也渐趋流于形式,可一个人难免总得有些爱好、寄托。

黄发垂髫,正是“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的年纪,我的玩耍却十分拘束。父母亲总是在我耳旁聒噪,无非“看书”、“学习”云云。家周的环境死寂一般的枯燥,园子里只有一些零碎的沙地,颠簸出一个接一个塌陷的沙坑,我茫昧地蹲在一旁发痴:看黑蚂蚁拖着残羹剩饭“翻坑越草”。

门外的大马路上有一长排竹篾围墙,墙内藏着一座神秘的花园,爱花的老人在里面种着一簇簇的栀子、亭亭玉立的桂花、爱笑的太阳花。门上了锁,不经主人同意,外人未敢踏进一步。我路过花园,嗅到了一股清香,整个人摊在墙上,透过竹篾的空隙,我瞥见一丛小栀子花惊艳地开了:伴着那象征纯洁的白色花瓣和寓意生命的绿叶。自从发现了这户外的春光,我这个孤僻小孩子的心里头也开了一朵光明的花,我就像猫儿一般,每天悄咪咪地躲在篱笆边,漠然地幻想着别人园子里的花:那里一切都是美丽的。

老舍先生好养花,他曾有一言:看着一棵好花生病要死,是件难过的事。我也爱花,爱养花,白色的栀子、金黄的菊花、蒜瓣的水仙、浅紫的太阳、丰腴的芦荟、多肉的海棠都在我的园子里留过踪影。我养了这么多年花也始终没能成为养花专家,我只把养花当做一种“排遣”,只要能开花,能飘出一股香气,能装点窗沿,我便欣喜若狂。栀子花皮糙肉厚,活脱得像个苍劲的老汉,我从没有精心照料它,它却从未染过病,依旧茁壮地生发,究其原因,一则川内甘霖充沛;二则屋顶储满了水,离水面几尺高架着石板,花置于板上,它日日夜夜氤氲着水汽,整个儿也一日接一日的水润起来了。

种花也非一帆风顺,伤心的时候也是有的,房顶的老鼠在土里造窝,钻出了一条小隧道,土被掏空,栀子失去了附着,树根也被铰断了。

旧时村里的羊肠小道只容得下老牛的两行蹄印。我风闻村里要挖泥路,果不其然,不出几日,挖掘机带着轰鸣如约而至,压着履带,举起粗壮的铁胳膊,遇山挖山,见水架路,横扫密林怪石。老人的花园也遭了殃,一铲子下去,怪石和着泥土倾泻而下,压倒了竹篾围墙,埋了不少栀子花。老人伛偻着腰,刨开土,抽丝剥茧般掘出枝折花落、几近半死的栀子花,存活已无望,随手弃之路旁,任由路过的行人随意捡取。我的花便是由此“捷径”而来。

再久的勾留都不足以言尽种花的乐趣,却足够让我自娱自乐地陶醉个够了,种花的乐趣也只有种花的人才能明白。起雾的早晨,还没露脸的太阳已经酝酿了一阵沉闷的空气,几股热汗从脖子滑到两腮,一线耀眼的阳光透过玻璃窗影射在墙上,光热醒了我。睁眼,坐起,披衣,爬上屋檐,把洒着花影的门拉开。栀子花已经开了几朵了,深绿色的叶,衬了几片紧凑的纯白色花,一片叠着一片,中间夹着几粒淡黄色的花心,风致真特别,真是“冰洁花白艳小叶,黄心一缕更嫣然了”。我半蹲着,一股沁人心脾的幽香喷鼻醒脑,一摊小花园立刻涌起波动,春神的薄翼似乎扇动了全世界凝滞的灵魂,生机嫣然地浮现出来。花的清香,一阵浓厚的包袭过来,几只小虫嗡嗡地在花旁兜着圈子。我蹲在花前,小心翼翼地折下一朵,放到鼻前用力一嘬,吸尽它的香气,一片片地将花瓣捻成花泥抹在手臂上,这样的小动作能消遣我的一整个上午。抬头一望,门外已经充满了春光。

母亲总是在清早摘下栀子花放于床头,睡觉时,一阵浓烈的清香窜入鼻息,闻着花香睡觉,再单调的生活也是甜的!几日过后,花瓣由纯白渐变成黄白相间的斑点,初时柔韧的肉质花瓣也变得松松软软。再隔上几天,栀子花形容枯槁,全身僵硬,水分蒸发殆尽,像街边卖栀子花的老妇脸上的皱纹。花虽萎了,花香却还残留,都说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了春泥还护着花;花也不是无情物,一副枯槁依旧花香留存。是故,花不在盛名,在香,那是它的本质,也是它的本色。做人若是能像花一样一副干尸却寄托着一肚精华,不也是极致的追求?

种花耗去了我几年的光阴,后来,我进了城,花遂无人照料,栀子花连同那株矮小的栀子树都枯死了。

我凝视着路边的栀子花,仿佛看见当年的那只老鼠,沿着当年的隧道,跑入了当年的洞中。

等它死了,就葬在栀子花下,永做着芬芳的梦。或许它早已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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