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母亲节对我来说，是个悲伤的日子。
两年前的母亲节，我在香港，满心欢喜的给爸爸打电话，想和卧病在床的妈妈视频，晒晒给她买的大罐加营素（一种给接胃管灌食患者食用的肠道吸收营养粉）。爸爸都说碰巧在外办事，打了几次他都还没回家。
我有些不高兴了，以为他又在花天酒地，我说，“平常也就算了，母亲节你总要陪妈妈吃顿饭吧？”
一向一言不合就暴躁发怒的爸爸，突然沉默了，漫长的三十秒之后，他说，我还是不瞒你了，你妈去世了，已经出殡了，那天全家人集体决定不告诉你了……”
后面的话我几乎没听见他在说什么，只记得他说妈妈走的时候，身边没有一个亲人在场，爸爸当时在邻居家打牌……
电话这端，我嚎啕大哭，“为什么不等我，为什么不等我回来……凭什么替我做决定……”
02
那天，我刚好怀孕36周，还有两周就是预产期了，就在我即将成为妈妈的日子里，意外的得知我最爱的妈妈，已经永远离开了。
还记得最初确认怀孕向家里报喜时，视频那端瘦小的妈妈卧在病榻，尽管虚弱但还带着笑意，努力的挤出几个字：高兴、要好起来、带孩子......如今却已一切来不及。
03
其实妈妈在三月份就已经走了，当时我刚好查出妊娠糖尿病，因属高龄高危初产妇，医生让紧急赶往婆家待产医院治疗，就在我抵港当天，妈妈走了。
家人怕我知情悲伤过度，会影响胎儿安全以及产后抑郁，选择了隐瞒消息。而我那一段时间也心灵感应般，经常梦见妈妈，梦里的妈妈都是回到年轻漂亮没生病的样子，每次梦中醒来我都跟老公商量，等宝宝一出生满月就早点回老家，让妈妈看看外孙，给她新的盼望，也许妈妈可以坚持的更久些......然而一切又是来不及。
03
妈妈离开时，离我的孩子出世只剩两个月，我的遗憾痛彻入骨。我知道，她不是不想等，而是这一生她走的太累、太辛苦。
妈妈是个极温和的人，她这辈子做的最反叛的一件事，就是不顾父兄的反对，独自去山西和爸爸结婚。是的，她自己去的，没有一个家人参加她的婚礼。一如她最后孤独离开这世界。
妈妈对所有人都宽容、善良，独自咽下这个男人所有的残忍和辜负，几经背叛、绝望，依然一次次的选择原谅。如飞蛾扑火一般。这也是我最心疼她的地方。
妈妈一辈子爱漂亮，即使住院做检查都不愿意穿睡衣出病房；她也一辈子爱唱歌，年轻时还会弹手风琴和吹长笛；因病记忆严重退化之后，还会记得年轻时喜欢的旋律和歌词；即使几次病危弥留之际，给她买来鲜花，她都会眼前一亮的长久注视。
她那么爱生活，但生活似乎总是亏欠她。在我有记忆的童年和青春期里，耳边充斥的都是爸爸的咆哮和妈妈的哭泣。爸爸是妈妈的初恋，这辈子她只爱这一个男人，爱到愚钝。可这个男人，却把这份爱踏入尘土。自己风流成性，对妈妈也动不动就拳脚相加。
小时候每一次家庭大战之后，爸爸都会借机离家出走几天，亲戚怕妈妈被爸爸找到再遭毒打，总是把妈妈藏起来几天。两个大人闹翻天了，我们三个小孩也没人管了，就轮流去邻居家吃饭。我每次都不想去，不想回答那个善意又八卦的问题“这次又是为啥啊？”
稍微长大一点，力气大了，爸爸再发脾气想打人，我都不会像小时候那样吓到哭，我会挡在妈妈前面，跟爸爸对抗，然后妈妈就在旁边大叫，“别打孩子，打我。”这种正常家庭无法想象的可怕场面，直到我三十岁那年，在我的家里还在重演。那一次我力气更大了，直接背着妈妈离家出走，急火攻心，倒车时甚至撞到了树上，走前我摇下车窗，忿忿的给爸爸撂下一句狠话，“你不走，我们就不回家。”
爸爸扛了两天，终于走了。从此妈妈得以在我身边安静生活了两年。那两年我刚好面临事业低谷，但我仍然拼尽全力保护妈妈。给她找最好的保姆，在保姆辞职接续不上的时候，带着妈妈上班。（因为妈妈当时已失去独立行走能力，大小便失禁）
我总是抱怨妈妈当年为什么不选择离开？至少结局还有机会改变。我固执的认为是她不够坚强勇敢，以至于我大学毕业选择工作时，特意挑选了离家万里之遥的城市，我暗下决心，要把妈妈接出来“脱离苦海”。事实上我也是这样做的。然而妈妈总是在无数次受伤之后，选择回去、选择忍耐、选择宽容。不理我如何哭天抢地的挽留。
现在想来，这也许是她坚强的方式吧。这样的经历让小小的我始终憋着一口气，不要像妈妈一样被感情伤害，要坚强独立，坚持自己的幸福。这也许是妈妈用牺牲自己的幸福，留给我的痛彻体悟。
04
高龄怀孕的我走过了九个月以来的孕期各种不适，每一天都很感恩的盼望新生命，觉得成为母亲真是人生中一件伟大的事情，我因这腹中的小生命而变的更加阳光、积极、宽容。
然而在我最理解何谓母爱之时，却永失母爱......永失那个令我一想起就会心痛的妈妈；永失那个以德报怨的妈妈；永失那个一度被我认为以“没骨气”的方式深爱丈夫和女儿的妈妈。
如果这世界上真有天使，那妈妈就是。只是天使累了，累到不能再等了，哪怕只有两个月......
其实，六年顽疾的折磨，我一步步看着妈妈比同龄人年轻的外表下，创伤满满的心，常年的精神压力和折磨，她刚六十岁就开始失忆，不记得我几岁，不记得我哪所大学毕业的。把脏脏的厨余垃圾袋直接放到床上，忘记放内胆，把大米和水直接倒进了电饭煲的加热盘上，她开始找不到自己的家……
再后来她从半身不遂到卧床、失语、失禁，我们一步一步艰难的接受着她必须要用安眠药、纸尿裤、鼻饲管等等医疗决定。几次病危侥幸度过之后，我一度以为妈妈就会这样稳定下去，想像着她看到外孙时的喜悦，可现实就是这样的残酷与措手不及。
每到母亲节，我都悲伤难抑，在这个感恩的日子里，我忆起的都是悲伤。还记得两年前的这一天，姐姐在最后隐瞒未果之后，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她说我们不能自私，妈妈太痛苦了。她说我一定要平安生下孩子，这是妈妈的心愿。
那天肚子里的宝宝胎动特别频繁，他也感知到我的悲痛，我在刚刚确认怀孕时就一直和腹中宝宝对话，感激他来到我的生命里，让我可以更加理解妈妈，理解妈妈的选择，以一个母亲的身份。
现在我想跟远在天国的妈妈说，“这六十几年的人生路，你走得好辛苦，好好歇歇。我知道你会在天上注视着我，看着我成长为一个母亲，一个像你一样深爱所有人的母亲。”
如果有缘分，我宁愿下一个轮回与你再做母女，我做妈妈你做女儿，我要给你所有的爱，弥补你这一世所有的委屈。
妈妈，我还是好想你......
我从没想过，有一天妈妈会这样离开，不曾给我留下告别的机会。不过，这样也好，至少，我可以继续不相信，至少，我可以继续在梦里，看到她的满目芳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