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算子·不是爱风尘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
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从前有个风尘中的姑娘，才貌双绝，会有书生不远万里只为见她。姑娘早习以为常，带散淡的笑，低吟浅唱，陪酒填词。
早些年间，姑娘还曾想过，能遇见一个真愿意彻夜讨论文学的书生，愿意倾尽家财帮她从良脱籍。
几年过去，少女的幻想也便灭了。
风尘中混的，说是卖艺不卖身，其实姑娘也常碰见些公子书生，邀她回家小聚。
美其名曰彻夜讨论文学。
最后还不都是讨论到床上。
那天姑娘照常去某官员的宴会上陪酒，里边有个姓唐的，兴致起来，便叫姑娘以桃花为题，作词一首。
席间众人都听过姑娘才名，当场轰然叫好。
姑娘神情散淡，随口吟词：道是梨花不是，道是杏花不是，白白与红红，别是东风情味。曾记，曾记，人在武陵微醉。
众人纷纷叫好，叹姑娘才思敏捷。
唯有老唐神色惊异，他叹了口气，让人给姑娘赏了两匹帛。
姑娘抬头望着老唐，她看着那两匹帛，道了声谢。老唐笑了笑，说没什么可谢的，有的是可惜的。
姑娘眉头一动，心里说，这人是个知己。
刚才那首词说的是桃花，也说的是姑娘自己，不是梨花，不是杏花，正如姑娘的身份尴尬，别有东风情味，却只能在武陵微醉。
武陵是陶渊明的桃源，那会儿的文人喜欢用桃源来代指青楼，姑娘这首词一语双关，却只有老唐叹出气来。
姑娘记下了老唐的名字，后来常与老唐诗词唱合，老唐也逢人就夸，说这里有个青楼女子冠绝当世，才华不输翰林学士。
那些年里，给姑娘砸钱的人更多，有人包下姑娘几个月，几乎倾尽家财，姑娘的神情始终不变，笑得散淡标准。
但真让他们帮姑娘从良，不存在的。
姑娘看得通透，时常跟老唐说，你们男人都是辣鸡。
老唐说，别扯上我啊，我可没跟你探讨文学直接探讨到床上。
姑娘有时也会笑，说那你这是干嘛呢，到处夸我，给我拉客吗？
老唐说，这世道存天理灭人欲，你这身份能用人欲换俩钱，就挺不错了。
姑娘莫名恼起来，说我怎么了，这怎么就挺不错了，我就不能从良浪迹江湖吗？
老唐说，你一个姑娘家浪迹江湖，怕是会被拉走成压寨夫人。
姑娘突然道：那我跟你浪迹江湖，行不行？
老唐沉默下来。
半晌过后，姑娘失笑，说我逗你的，我这么好的姑娘你都不跟我在床上探讨文学，我猜你大概是不太行。
老唐也笑，说是，是我不太行。
那天老唐临走的时候，在门口一停，突然低声说，其实我是真的不行，倘若我能不管所谓的前程，不管我爹娘的偏见，我本该行的。
可惜了。
老唐离开之后，姑娘望门外风雪，眸子里的光彩一点点黯淡下去。
姑娘喝几口酒，对镜梳妆，无声微笑落泪。
只是姑娘没想到，她刚刚准备继续生活，就有官府的人上门，要拿她归案。
姑娘：？？？
原来老唐被人告了，老唐天天怼朱熹的理学，被朱熹告了。
罪状里面有一条，是与姑娘乱交，有伤风化。
遂把姑娘抓进牢里，一顿审讯。
姑娘说，我与老唐清白如雪，君子之交。
官员放声大笑，说一个青楼女子，一个好色之徒，竟然是君子之交？
说书人讲，那些个官员都说姑娘有色必然无德，青楼从来苟且，为了标榜自己卓尔不凡，从未有伤风化，用刑更狠。
姑娘遍体鳞伤，在牢里气息奄奄。
那天有牢头受了指使，诱姑娘早早招了，说你是风尘中人，就算跟太守有乱，那你也没多少罪过。
姑娘气息微弱，斜靠在铁栏杆上，语气平静淡然：你说的我都懂，只是这世上终究有是非真伪，我不能用假话去污蔑士大夫。我死也便死了，这条命从来没人在乎，给了老唐，也算不枉此生。
那天夜里，牢头向官员回报之后，又将姑娘的话传了出去。
酒酣耳热，牢头掷杯脚下，说这姑娘真是天仙般的人，我看她说话，就像是十几年的风霜缓缓吐出来，从此超凡脱俗。
牢头说，不能让这样姑娘死了。
姑娘的话越传越广，随后几次过堂挣扎在生死之中，声望却更高，甚至惊动了宋孝宗，特地派来官员提点刑狱，重审姑娘。
官员乃是岳飞的后人，秉公正直，望着姑娘怜惜叹气，说你今后打算怎么办？
姑娘拖着一身伤痕望了望天，又写下首词：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
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这是想离开风尘，隐居山野，遂当堂释放，岳大人又给姑娘脱去贱籍。
那天绍兴细雨如织，枝影横斜，有个姑娘自牢中而来，半生铅华洗尽，宛如一道刀意贯穿整座绍兴城。
姑娘闭户不出，天下间的书生纷纷上门，但求一见，即便不能相见，也会送上厚礼。
只是老唐却一直没来，或许是为了避嫌，或许是不知该如何面对。
姑娘或许也曾在心里画地为牢，想过一生能有过一次知己，青灯素衣便也足够。
好在命运还是没有薄待她。
那年有个丧妻的皇族，在姑娘附近饮酒悲歌，二人相识相知，谈起前尘往事，最后某月某日，不知谁先提起：
不如，我们一起来过下半生吧。
姑娘和皇族都笑了笑，过往风轻云淡，还有大好的岁月，等姑娘前去踏足。
皇族碍于身份，只将姑娘纳了妾，不过始终不曾续娶，他问姑娘，这样行吧？不行我再想办法。
姑娘一笑，想起风雪里远走的老唐，她说不用的，我不在乎的。
姑娘叫严蕊。
那些年的传奇都在心里埋葬，画地为牢的人走出来，见河山大好，云起烟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