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阅读村上春树的作品《1Q84》是2011年吧。一晃眼,都快7年了。
这套台译版的《刺杀骑士团长》,语言风格虽然有些许的不同,但读来还是能立刻感受到村上小说惯有的特征:对日常生活点滴,从生活餐饮准备到季节变化特征等,看似不经意但实际很感性的描绘;主角人物丰富细腻的内心活动描写;贯穿故事发展、品味不俗而多样的音乐作品提示;甚至像“我停顿了一会儿,让刚才说的话进入xx的意识里”这样在多个作品里反复出现,可称为村上标签的句式等等。
一句话来描述这本小说:
“一个快步入中年的肖像画家,在突然面临婚姻危机后,因为偶然发现一副名叫《刺杀骑士团长》的画,所经历的一场过去与现在、虚幻与现实交错的发现自我之旅。”
这样一说的话,这部叙事看起来很繁复的小说似乎就不是那么的复杂了。
要说有什么特别之处的话,恐怕是村上在这本小说中,以虚构的画作《刺杀骑士团长》,和实际存在的莫扎特歌剧《唐璜》为基础,构筑了一个指涉二战期间德日隐秘历史的观念和隐喻的世界。
在村上的笔下,画作的创作者雨田具彦是战后日本画的一代宗师,曾经在上世纪三十年代留学维也纳,并学习西洋油画。归国后一直隐居山中从事创作,直到年迈患上老年痴呆症,被转入养老院。
同样是画家的“我”,因为和雨田具彦的儿子是同学,机缘巧合之下,得以住进老画家在山中的房子。期间,“我”发现了老画家一直隐藏的画作《刺杀骑士团长》。
就像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一样,我对这幅画作的发现,看起来似乎触动了某种尘封的玄机。在居所附近荒废的小庙旁,“我”发现了一个具有超自然神秘力量的洞穴。这股神秘力量借助画作中的骑士团长形象,得以和“我”互动和沟通。
这似乎也构成了村上和日本江户时代的怪诞小说家上田秋成之间的沟通交流。
小说中,村上通过转述的方式,把上田秋成《春雨物语》的《二世缘》(王新禧译本翻译为《再世之缘》)重新讲了一遍,形成了某种隐喻性关联。
神秘洞穴的发现,联通了画作所指涉的观念隐喻世界和“我”所在的当代现实世界。二者发生了不可思议的纠缠。“我”被卷入其中,体验了一次无法解释清楚的穿越现实和虚幻的超自然旅程。期间,我不但揭开了画作的秘密,也发现了画作者雨田具彦已经说不出来的个人历史。
小说里“我”眼中的雨田具彦为公众所熟知的日本画,是“引人怀旧的,安稳而和平的作品”,但《刺杀骑士团长》这幅画,是“令人窒息的暴力性的画”,还“流着大量的血”,“有某种特别的东西”(上部,p78-79)。
画作中这种暴力性的、带血的特殊东西是什么,村上没有在小说中明确指出来。但在层层揭开画作者雨田具彦一直咸口不言的刺杀纳粹高官未遂这一历史事件时,村上让这一事件的影响和家族秘密相关联(画家弟弟被征入伍,参加侵华战争,亲历南京大屠杀,回国后留下日记并自杀),并通过这种关联性给画作赋予了双重历史隐喻。
隐藏在历史阴暗之处的这段尘封往事,通过“我”的发现,最终得以找到见光的出口。
为什么村上会这样来构思这部作品?这个问题会在读完小说后自然地冒出来。我感觉村上似乎预料到了读者会问这个问题,因为他在小说中留下的不少提示,似乎就是为解答这个问题而准备的。
如果把散落在小说各处的种种观念和隐喻描述,像做拼图游戏一样整理出来,会发现村上在小说中构建的观念和隐喻世界,是一个自我指涉的、自恰的封闭空间,问题的解释和答案都在里面。读起来有点像侦探小说,不知是否和村上对钱德勒和卡佛的偏爱有关。
先来看看骑士团长所代表的观念(idea)是怎么被村上定义的。
“Idea是没有他者的认识便无法存在的东西,同时也是以他者的认识为能源而存在的东西”,其中没有时间观念,是一个“时间往两个方向自由前进的世界”(下册,p98-99)。
因为这种特性,骑士团长具有超越性的先见之明。在小说中,他往往会在“我”快要迷失的关键时刻,给“我”必要的提示。随着我对画作认识的逐渐加深,到了特定的阶段,要有突破性进展,他所代表的“观念”也要被消灭掉才行。
在观念泯灭以后,“我”会被带进隐喻的世界。
在小说里,村上对隐喻(metaphor)的描述是“事情与事情之间的连结”(下册,p275),“是根据事物的象征和表现的关联性而成立的土地”(p288)。每个人的“隐喻通路”都不一样,“活着的人进到里面,只要稍微搞错顺序,就会走到非常不妙的地方。而且到处隐藏着双重隐喻”(p277),但“优秀的隐喻可以让隐藏在所有事物中的可能性河道浮现出来。就像优秀的诗人可以在一个光景中,鲜明地浮出另一个新光景一样”(p307)。
村上通过“我”的认识,赋予了《刺杀骑士团长》这幅画作非凡的意义:“那幅画作很可能,就像优越的诗人的语言会做的那样,会成为最好的隐喻,为这个世界建立另一个新的现实”(p307)。
在隐喻的世界里,无脸的摆渡人把渡河喻为“滑过无和有之间的夹缝”。在“我”渡过这个无有之间的夹缝后,要费劲周折穿越一个“这里所有的东西全部都是像什么的东西”的神秘洞穴。
说实在话,读到这部分内容的时候,我感觉村上的描述已经过于玄妙和奇幻,简直让人不知所云。
好在村上在“我”经历各种困难终于返回现实世界后,重新把整个事件梳理回放了一遍,行文也回归到了正常话语(第59章)。
也正是在这一章里,“我”说出了对《刺杀骑士团长》这个具有非凡隐喻的画作的真切认识:
“这是雨田具彦先生倾注全副精魂所描绘出来的画,其中凝聚了它各种深刻的思想情感在内。可以说是他流自己血,削自己的肉所画出来的画。我相信这是他一生只能画出一次的那种画。是他为自己,同时也为已经不在这个世界的人们所画的画,换句话说,这是为了镇魂(“镇静灵魂,安抚悲伤,疗愈伤痛)所画的画。为了净化许多流过的血而画的作品。”(p368)
看起来这是点睛之笔。
这个世界里,依然有人在拜鬼祭鬼,为鬼招魂。用画作对雨田具彦的意义来对照这本小说的创作,说它是村上的“镇魂”之作也未尝不可。
由此也就能理解,为什么在画作、故居都在火灾中消失殆尽之后,村上要在小说的结尾,让“我”对生命中的恩宠-一个叫“室”的孩子说,“骑士团长真的存在”。
很精妙的构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