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津大街上不爬坡上坎,从上场口和下场口两头算起,中巷子在大街正中心,大灰包就在中巷子坎下。
盐津人把倒垃圾的地方称作“灰包”。
那个年代县城没有地方专门倾倒垃圾,盐津街上的垃圾,就直接倒到中巷子的大灰包上。
有中巷子规模的灰包街上不多,因为中巷子居闹市,倒垃圾的人方便,捡垃圾的人也方便,便成为街上最大的灰包。
盐津县城多山狭窄,山地多、田地少,生存都要靠天吃饭,不仅成年人讨生活不易,小孩子也学会了早早当家。
当时盐津的很多单位都办了伙食团,伙食团每天产生大量煤渣,盐津人把煤渣叫作“煤炭花儿”。
每天会有很多煤炭花儿,倒到大灰包上。
盐津有全国最好的无烟煤,仁和、底平坝的煤炭轻巧、油亮,无烟,烧起来没有任何味道。
当时请马车拖一车煤炭,差不多要花掉一家人半个月开销,很多家庭煤炭都省着用。
每天生火做饭冬天地炉子烤火又离不开煤炭,“煤炭花儿”就成为街上人家烧煤炭的主力后援。
捡煤炭花儿的多数是小孩,大人也不少。
中巷子背后是中医院,中医院一天到晚熬中药,用的煤炭不少;中巷子离大众食堂很近,每天卖粑粑、卖烧卤、卖饭菜,煤炭花儿出得更多,两个大灰包又挨得不远。
一到寒暑假,表姐带着我,背着小背篼去中巷子和大众食堂的大灰包捡煤炭花儿。
我们来得晚了点,就站在边边上慢慢刨大家捡过的区域。
突然一声“倒下来了!”抬头一看,大众食堂倒垃圾的地方,两个人抬着大撮箕,将煤炭花儿不断从上面抛洒下来。
一阵白烟过后,落在灰包上。
心急的大人孩子顾不得上面还在倒,马上踩着灰包过去,把还在滚烫的煤炭花儿刨到旁边。
有些怕抢不到,直接把煤炭花儿倒到背篼头,竹篾编的背篼马上冒出黑烟,又手慌脚乱把煤炭花儿倒出来,赶紧拿炭灰去擦,怕背篼燃起来。
刚倒出来还滚烫的煤炭花儿,表面有一层燃烧过的白粉灰,表姐拿着“尖锄儿”(盐津人叫的一种工具),将一层白粉灰敲下来,里面露出了还没有燃烧完的煤炭。
劳动半天,能捡到一背篼煤炭花儿,拿回家可以做好几顿饭。
有一次,表姐正在大众食堂灰包上捡煤炭花儿,倒完煤炭花儿的人,又往灰包上倒洗碗水。
正在灰包上捡煤炭花儿的姐姐大叫起来,上面的人往下一看,“哦吆小萍蛮,你还来捡煤炭花儿?”
我姨爹当时是商业局副局长,正好管着大众食堂。家里就她和表弟,跟家家户户六七个娃儿的人家相比,家境算是很好。
我父亲当时在县车队开车,用煤炭根本不愁,还经常帮街坊邻居拖煤炭,所以我们两姊妹去捡煤炭花儿,好些人觉得奇怪。
但那个年代你捡我也捡,谁都不甘落后。
劳动,就是一场场检验盐津小孩的美德竞赛。
但谁又能说这些又脏又累的活,不是对盐津孩子们最好的打磨?
成年人忙着向残酷的环境挑战,每天做活路、讨生活,无暇顾及小孩,殊不知那些风一吹就长大的盐津娃娃们,也在默默把家当起来。
有一次杨五姐带着我捡煤炭花儿,杨老六也跟斗捡。三个小姑娘收获颇丰。
三爹家就住在中巷子下面,看见我帮她家捡煤炭花儿,特意炒了一碗回锅肉。
两斤宝肋肉,先放了花椒、生姜,大料,大火煮过心,再捞出来切成薄片。
三爹切的时候,几个小姑娘就守在菜板边。三爹看不过,顺手先捡两片给我们吃。
我们接过油汪汪的肉,舍不得一口塞进嘴里,而是高高举起肉片,头仰着嘴巴张大,手指轻轻一放,肉片掉到舌头上。
等三爹将泡海椒、泡生姜、豆瓣酱、青蒜苗一起倒进锅里和肉翻炒,那一碗盐津回锅肉,神仙闻了都受不了。
回到家我跟父母说,帮三爹家捡煤炭花儿,三爹炒了回锅肉给我吃。母亲说,“你三爹家困难,帮他们捡要得,饭就不要去吃了。”
其实母亲不知道,煤炭花儿捡多少不重要,有没有回锅肉也不重要,关键是好玩得很啊。我们经常在那些陈年的灰包上跑来跳去,却从没有沾染过任何疾病。
但母亲的煤炭花儿记忆却没有我的欢快,有一次带母亲去工人医院看病,她平淡地说起往事。
八九岁那年,她在盐津坪街捡煤炭花儿躲闪不及,被煤炭花儿洒了一头一脸,从此落下眼疾。
相比而言,我家家把捡煤炭花儿,解释得温馨浪漫。
有一次我问她,“为什么要叫煤炭,花儿?”
家家说,“你看,别人烧过不要了,你拿回家还可以烧,喊‘花儿’是夸它好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