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上人来来往往,窗外风景变幻如同狂风吹过水面,我看到城市就在不远处若隐若现。
出了车站,便是雨季。
这是我多年后再一次闯进大都市,四五个高中同学在这里读着博士,还有些朋友正奔波在各式各样的公司和打着各种工。
然而今天我要去见的,是一位姐姐。
我叫她姐姐,因为她是大我五届的大学时代的学姐,虽然我入学时她已经毕业。在那个还是“校内”、“人人”的时代,她是我许多经常在网络中联系的校友之一。
毕业那年,我选择到西北去边疆支援建设。我不太喜欢“支援”这个词,给人的感觉总不太好,而且我喜欢那里的风景,喜欢那里的人们。当然,做出这个选择的一个主要原因是,我的考研失利。
“啊?你要去那么远啊?”这位网名叫“阿竹”的姐姐给我发来消息。
“嗯,各种原因吧。但没什么,总是要去长长见识的。”
“什么时候回来?”
“这个——就不清楚了。”
“看你长得那么清瘦,去了那边受得了吗?”
之前我对着地图大概估算了一下,从学校到我要去的地方将近四千公里,一个是江南水乡,一个是西北大漠;可当时脑袋里装的都是“诗与远方”,以及刚刚考研失利的落败感。
离开学校的那天,我买了早上七点的机票,希望能悄悄地离开而不麻烦任何关心我的人。五点钟我来到楼下时,几个要好的同学和学弟学妹却早早地在门口等着我。我心里想着不能哭,哭了就太怂了。现在想想,或许哭一场比较好。
告别很简单,忘记却很难。可是有些人、有些事,在念念不忘中终却忘记,也记不得是谁在半夜为了心爱的女孩苦练吉他,是谁为了第二天的考试通宵K书,是谁为了一场话剧演出准备了三个月。
约了第二天的中午见面,阿竹说带我去吃一家高端点的餐厅。我遂在一家小旅馆中下榻。
阿竹今年三十三岁,但只看外表仍觉不出年岁,青春岁月似乎并没有从她身上流逝。与我不同,这个都市于她是故乡,所有的匆忙和紧张都无法从这里产生并加在她身上。她拥有一个不错的房子,是我的几个在这里打拼的同学们日夜的梦想。
可是阿竹却一直没有男朋友,当然也不会结婚。我也不想对她之前的感情生活有多少不切实际的猜测,但如果换做我,或许会因她的气场而产生距离感。
我来到了学校附近的一家饭店,上了那么些年学,却是我第一次来到这里吃饭。
“先生您好!请扫一下这里进行微信点餐。”服务员指着桌子上的二维码对我说。
我拿着手机鼓捣了半天,终于下单了一份炒饭。
不只是这顿午饭,包括共享单车、滴滴打车和一系列互联网时代催生的便利,我却陌生得很,就像山里人第一次进城。额,我老家确实是山里的。
我生活多年的那座西北边陲小城,还不需要这样的便利,因为它的生活更加便利。我可以骑着单车一天绕城好几圈,随便一挥手便能打到车,超市离得不太远,电影院也不远,哪里都不远,城市很小,生活的圈子里依然有着八卦和匆忙,就像我家乡的那座华北小城。
那里绝不是贫穷,无尽天空下流淌着千年的历史和文化的血脉,内陆河的波光粼粼,风化的遗迹在戈壁、在路边、在太阳下安静着;因为网络,信息从来不会闭塞,但人们的想法似乎总是在怀旧,在抵触着那些复杂和繁华,虽然表面上,城市依旧繁华和热闹。
第一次来到这小城时,眼前是扬着尘土的公路,远方是清透的雪山,戈壁就在一望无垠的四周。
那是我第一次觉得太阳那么热烈。
我走在街道上,路过商店,路过学校,路过有着美丽眼睛的少数民族姑娘,路过追着风筝的孩子,路过等着公交车的放学的学生。当时的我感受着这个城市的不同,感受着这个城市的燥热和空气中的干爽。
阿竹坐在凉亭下翻着菜单,我赶忙来到座位前,一面说着抱歉。
“这家店是东南亚风味的,我点了一些,要是还需要什么再点,好吗?”
“嗯。”
对于总是吃快餐和路边摊的我来说,哪里会还有别的“需要”。
阿竹的一举一动都有着独特的优雅,那不是为了社交场合而进行的专门礼仪训练,可以看得出从学生时代就坚持的养成。
“小飞呀,这次你过来不容易,我给你准备了一份礼物。”
阿竹从包里拿出了一本书,我拿到手里,是《日瓦戈医生》。
“这是我最喜欢的一本书,你收下,希望你也能喜欢。”
依然是优雅。
阿竹的父辈大多是那个年代的知识分子,她家里至今还存有她姑姑和姑父当时用英文写的信件,字迹俊秀。
“……我觉得,虽然你在那边也得到了锻炼,但你还是要回来的,毕竟在这里资源更丰富。虽然在哪里同样都会有经历,但总不能一直都是相似的经历啊。”阿竹对我说。
“其实,我想继续读书,准备今年再考一次研。”
“那就加油了,考上了,你的未来就有更多的可能性了。”
阿竹做过主持人,策划了许多活动,也写了很多字,但还是在去年辞去了一份令多少人羡慕的工作;按她的说法,在那样的工作环境中,身为一名女性永远只能处于第二位。
“……就像是在给一座房子装修,可我想要的不是给别人的房子装修,而是哪怕再小,拥有一座自己的房子。”阿竹端着一杯红茶说着。
而一年后的现在,阿竹已经是一家大型上市公司的高管。
阿竹开车载我在老城的巷子里逛着,那里是都市少有的宁静。路过她之前的公司时,她向我指了指她以前的办公室和宿舍,窗外依然是葱郁的梧桐。
离开的前天晚上,和几个仍在读书的高中同学简单聚了聚,听说我决定要在工作多年后继续读书,赠与我了许多加油。
夜晚的都市似乎比白天更加炫目,夜空永远是霓虹的斑斓。我和老同学们在十几层的饭店里吃着烤肉和面条,谈着许多年前的理想和爱情。落地窗外是车水马龙,从四面八方赶来的我们没有一丝疲惫,钱包瘪瘪,希望满满。
夜风吹过的广场有些许凉意,商店挂着就要打烊的牌子,咖啡厅里坐着不想睡觉的人们,提着手提箱的人一边擦着额头的汗一边赶着下一班地铁,高层建筑的窗户还是灯火通明,我叫不出牌子的汽车来来往往,许多像是大学生的年轻人拥着走过我身旁。
靠着扶杆,我们在地铁里没有说话。
在孤单的奶茶店买了份奶茶,坐在长椅上聊了聊学业、工作和未来,说着刚才同学相聚的不容易、中学时代的幼稚和尴尬以及这些年吃过的苦和受过的骗。
每一次相聚都会约好下一次见面,这次当然也不例外。
我在早晨五点离开旅店,坐第一班地铁赶往火车站。
我仍将去那一望无垠的戈壁,走着那扬着尘土的小镇上的马路,仍将为一场雨水欣喜,为嫩绿的枝叶而珍惜。
而在这都市中,我的朋友们仍将挤着地铁接着不间断的电话,在实验室里做着接续通宵的实验,打印几十份简历跑着各种招聘会,仍将优雅,仍将匆忙。
车票带我走过了许多地方,大多都是远离家乡,年少的我以为是浪漫,却会有许多个不眠的凌晨三点。
列车路过麦田,路过群山,路过家乡,却依然是浪漫,虽然仍会有不眠的夜,而那时我会望着漫天星星。
其实谁都知道,分别总是遥远的,约定却总是那么美好。我看着将要黎明的天空和云和郊外的田野和城市和公路,突然感觉自己好像才十五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