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步伦从延安府骑马夜归后,把自己关在书窑里,冥思苦想了两天。他从大清朝丧权辱国的几大割地赔款条约,到万园之园的一把灰烬,从清王朝衰落的阴影,到南方涌动的革命潮流;从吴起川雄起的几大外姓人,到宗姓人一盘散沙的现状;从父母渐老,到自己的一堆儿女……想得太多了,最后他长叹一声,决心放弃这份异地为官的差事,开馆教学,想在一片混乱的世道里,为生养自己的这片土地和家人做点实事。
正在宗步伦下定了决心而又矛盾不已的时候,李氏焦虑万分地让大儿子叫来公公婆婆。两位老人隔了门问询儿子是咋了,说要是觉得身子不舒服,咱们就叫郎中来给看一看?宗步伦无奈地开了窑门,脸色灰暗地出来,眯了眼看着天上的太阳,半天才回过神来。
“大,妈,你们是咋了?我好好的,又没事。”宗步伦揉着太阳穴。
“那你几天不吃不喝,也不让娃娃大人进你的窑,到底是干甚事的呢?”父亲狐疑的目光。
“儿就是想了些问题。”宗步伦有点难言。
“不要问了,你看娃那个头脸。”母亲不安地说。“快让他到前面吃饭去吧,啥事完了慢慢再说吧。”
饭后,宗步伦把几个儿子叫过来,问了学习情况,检查了一下抄写的功课,不太满意,说完了要亲自抓他们的学习,临了随口露了句办私学的想法。这时,李氏挺着大肚子过来,显得挺吃力。
“还得多少天?”宗步伦关切地问。
“可能就这几天,沉得我受不了了。就跟怀了个石头一样,真是怪的怕人。”李氏虽有抱怨之气,但隐忍不发。“你到底是发生什么事了?把一家人吓得,又谁也不敢去问你。”
“问啥?”宗步伦脸一沉,自李氏身边过去,撂了句:“我到大大妈妈窑里去一趟,你回去躺着去,有事,叫那些娃们去干。”
宗步伦站在父亲的窑里,半天没有说一句话。老父亲抽着水烟锅子,也不作声。
“唉!这娃愣憨了。”母亲瞅着父子俩,跳下地摸了一把儿子的额头。“是不是中邪了?”
“大,妈,我考虑了几天,决定不去当那个有名无实的县长了。”宗步伦一咬牙,亮明了困扰自己多日的心事。
“你说甚?”老父亲愣了。
“大,现在的大清朝就是一座沙土垒成的房子,看着还像个样子,实际上无梁无柱,再支撑不了多久了。这回,朝廷给我分的这个官差,其实都是些骗人的幌子。我就是去了,要是不花钱,那也是空的。再说,那个小县我问过,离咱们这里有千里之遥,子民不过三千,穷山恶水,尽出土匪。以现在危险的世道,说不定不等我去上任了,这天下就乱了。我想明白了,乱世不出则隐。我要留在家里,培养娃娃们,为家门做点事……”
宗步伦有点滔滔地给父母解释着自己的想法。“啪”的一声,他额头上挨了扔过来的一笤帚。扔笤帚的是气昏了头的老父亲。扔完了,老人吓得看着自己的两只颤抖的手。
“丢老先人的人了,人家是考不上功名坑命了,你是考上了不去当官。这不是脑子进水了吗!全家人这么多年,任你野游子一样四处浪荡,不就图你这个前程吗……”
那一天的争吵,当父亲的终没能改变儿子的决心,一狠心,把宗步伦一家分户出去,要其另立锅灶,自谋生计去。这实在也是生气之下的一种无奈。宗步伦这一回没有反对,恭顺地接受了老父亲的安排,从此自立起来,当了自己儿女的一家之主。这样一来,他就可以完全按照自己的想法来做事了。
在中断多年之后,宗石湾的又一个家庭式的私塾办了起来,生员主要是家门中的子弟。当然,有宗贡业这块招牌,名气很快就出去了,附近的富家子弟,也有上门来附会的。宗步伦招收了几个后,觉得自己力有不逮,便打住了。他真实的心思,主要是想教自己的几个子女。
一天,宗步伦出门到安边朋友家里,看到了两份当时在当地极为罕见的油印报纸。报上的一则关于南方同盟会发动武装革命的消息,引起了他特别的注意。
这则报道让宗步伦感叹不已,他想起了几位老朋友,和那次没能随着南下的机会。现在看来,自己的判断没错,照这样闹下去,清王朝的大厦还能维持几天呢!说不定明天就倾倒了。这么想着,他一时不知自己是该喜,还是该悲。
从朋友处回来,宗步伦做出了又一个惊人之举。他要把头上留着的清朝子民的长辫子剪了。不仅剪辫子,他还要剃光头。这在当时,对于一个功名在身的乡中绅士来说,是需要多大的勇气才敢作为。剃头的当天,宗步伦请了一个外路来的剃头匠人,在窑院的当中,当着十几个弟子的面,气定神闲地端坐。反到是那个剃匠,两股战战,几次试着不敢下手。宗步伦笑说:
“剃,有什么不敢的。咱们的老先人,原来哪个男儿留过这耻辱的辫子啊!你们不懂得历史,这都是满族人强加给咱们汉人的一根耻辱辫子。你们怕,我不怕。剃。”
当一根垂吊了多年的长辫子,端端地放在手里。宗步伦凝视着,眼里有泪生成,人却放声大笑说:“三百年的强迫,几成民族的惰性。数典忘宗,把老先人的国度,窜改的早面目全非了。什么功名,子虚的谎言,欺人的幌子。从今天,自步伦始,在这吴起川里全革了命吧。”
作为吴起川身负晚清功名之人,宗步伦成为第一个站出来剃发者,这一度引发了当地遗老遗少的反击。有些老绅士还跑到了当时设在安边的县衙里,向县太爷告了一状。县太爷权有点小,把状子上传到了延安府。延安府接着上传朝廷。就在公文往来的过程中,清政府最后一个小皇帝溥义被逼下了皇位。大清朝像一根男人的辫子,被我爷爷的爷爷夸张地一剪子剪得玩完了。这当然是我夸海口的说法。
接下来,颇有几分特立独行的宗步伦,开始了有针对性地对吴起宗姓家门,与周边强势起来的外姓家族,实行合纵连横之策。当时,吴起川北有齐家,南有蔺家,东有金佛坪的封建世家张鸿儒,西边的吴起镇上有高惠,每一族人都不是善茬,更有的还搞起了家丁式的武装组织。
“二大,你牵头,咱们家门也搞个组织吧。要不然,将来怕是要受人欺负的。”宗姓中不乏敏感之人,只是声望不及宗步伦,所以寻上门来,提出了拉武装的想法。“或者,咱们家门也联合起来,搞个武装组织,弄上几杆枪。起码外姓人不会小看咱们宗家人。”
“兵者,国之斧铖,百姓拥为,搞不好就会成为血腥之器。”宗步伦沉吟着,踱来踱去。“这个主意我原先也有过。这是一件大事,要是没有一定资费,不树立一个明确的目标,想个容易,办起来很难弄的。咱们要慎之又慎。还是让我再考虑一下吧。”
经过几天思虑,宗步伦觉得搞武装,历朝历代的先例太多了,大多都没有好下场,真要弄不好会对家门造成引火烧身的恶果,还是最好不为。那么如何来应对周围日渐兴起的势力,这又是个不得不考虑的问题。怎么办?他想起了东周列国时苏秦和张仪合纵联横的故事,脑子转悠出一个既不显山,也不露水,既融入,又不被同化吃掉的主意来。
宗步伦的新主意,就是以开放的姿态,广联姻,广参与,通过渗透的方式,实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大联合,进而达成壮大家门,维护族人利益的目的。为此,就引出了一档子在吴起川宗姓人中传说多年的大戏。
当时的吴起川有一句顺口溜,说头道川里没熊汉,三道川里没穷汉,主要指的是当地两大姓齐家和蔺家。头道川有个齐兆庆能说会道;三道川有个蔺兆才功夫了得。因此上方圆百里,没有人不惧齐、蔺两家的。宗步伦看准了这一点,便借交往的机会,瞅瞄到齐兆庆有个女儿,人生的俊气不说,还贤慧勤劳。他有意为宗家结这门亲,骨子里更深的念头是想引这一大族人为外援。
宗步伦自己的几个儿子,年龄都与齐家女子不相配,这让他引为遗憾,便在族门中寻觅。一日到吴起镇上赶买卖,他无意中发现了一个秘密。原来,那齐家的女子,早私下跟圪堵宗家一个年轻的娃相识往来着。两人私底下还盟了誓,一个非嫁不娶,一个非娶不嫁。
宗圪堵离宗石湾仅几里之遥,从族谱上推断,当属老二门中的第四门的后人。现虽与石湾宗家有些距离,同一个老祖宗的纽带,还是把两片家门粘连在一起。只是,当时的齐家气势正盛,族中立有一个规矩,凡出嫁女子,一律不收聘礼,只要男家待一次客。要说这不算什么大事,但这齐家的客可不是好待的。有民谣说,齐家三川,人马三千。三千多人,那可不是一般人家能担待起的。
这桩婚事经娃娃们之间的努力和坚持,最终上升到了媒妁之言,谈婚论嫁的地步。圪堵宗家虽说家资殷实,但想到齐家这么大的阵势,还是觉得头皮紧巴巴,不敢贸然应允。无奈两个年轻人逼得紧,女方更是放出话来,如果不被应允,就跳崖自尽。这还了得,真到了那一步,事与愿违,那本就不是善茬的齐家人且能善罢干休,问题不是更大了吗!无奈之下,他们求助到宗步伦名下。
“这是好事呀,你们可不敢乱打主意。三道川齐家,那一门子人都是硬骨头,将来从娃娃后人的角度考虑,也是一件好事。更何况,有了这门亲事,今后,咱们家门和齐家就多了一条纽带。”这一回,宗步伦听到了更多的前因后果,会心地笑了笑说:“再说,花费大一点不怕,咱们正好可以显示一下家门的力量。一件好事,我们石湾人都支持,你们尽管办。一家不足,咱们可以动员近处的全族人来助你们。”
有了宗步伦的表态,圪堵子宗家老弟兄几个心里踏实了一些,开始积极筹办起儿子的婚礼大事。宗步伦作为石湾家门中的能人,自然有许多的事要跟他商量。他老人家也不辞辛劳,跑前跑后,把一桩合乎自己心愿的族中之喜,当成自家的事一样看待。
“二大,我打听清楚了,齐家要来的人,起码有上千人,几个川都动了。光圪堵子怕是安排不下,你说,咱们这事宴,咋个摆才好呢?”事到临头了,圪堵子的老弟兄几个心里又不踏实了。他们夜里来到石湾,跟宗步伦啦话中说:“要不,咱们商量一下,看能不能分个几天来待客?”
“唉,哪有这么个待客之道。齐家既然是几条川人都动,那咱们家门也不能坐视不管。这事,我想过了,石湾可以分流一部分客人过来。另外,齐家也不是一个地方的人来,咱们的新窑院,宗砭子,启畔,还有杨青庄,都要就近参与进来。”宗步伦胸有成竹,包揽说:“我算过了,钱不够,大家凑,猪羊不够,我想办法帮你们一二百只都可以。”
“唉,这事办得苦亲戚累朋友的。”圪堵宗家老大愁眉又锁上了。“你们帮忙是好事,可我将来咋还这份情啊!”
“还啥!自己家人说什么外人话。”宗步伦鼓气说:“这笔账啊算得过来,你们尽管放心办吧。”
在宗步伦的牵头之下,宗石湾全村人家都被动员起来,前面所说的几处宗姓村落,也热热闹闹地响应,牵羊赶猪,你来我往地折腾着。等到两个年轻人结婚的那一天,好家伙,齐家黑鸦鸦的送亲来宾,就跟赶会一样云集在宗圪堵的山坡上和崄畔前。宗家人也没等闲,四面八方都是待客的摊子。上千号客人一经分流,倒显得宗姓家门的力量深不可测。
前面我们说康喜义领着自家的儿孙,自宁赛川翻出来,站在山峁子上看见的,正是宗圪堵迎娶儿媳时的大宴席场面。他们蹲在垴畔上,看了一会儿后,就被宗家的两个后生当成了齐家的来客,被邀请进入一处院子,全家十几口人不花钱美美地吃了一顿。
酒足饭饱之后,康喜义和一个老汉啦话,顺嘴打听一个叫赵三的人。没想到老汉是个热心人,出去尿尿中间,就把康家的这位老姑夫给寻回来了。关于康家的这档子事,在此我们不多赘言,留待后面再说。
“好家伙,那宴席吃了多少粮食不说,杀了多少鸡羊猪也不说,只说光来赴宴的人骑得骡子和马,把从东面流来的宁赛川沟里的水都喝光了。”对宗圪堵的这场婚宴,有个叫袁占胜的老汉后来给一名文化人士形容说:“那一场婚礼,让外人看到宗家的人势也不弱。不过,自从那以后,齐家的女子再没人娶得起,一个个直养成老圪瘩,老死在娘家。火屹崂有一个‘老女子冢’,墓堆一个连着一个,全埋的是齐家的老闺女。”
我母亲常讲,齐家的女子嫁不出去,好多都老在娘家。有一个老女子,喂猪的时候,把一把面撒在了猪头上。父母看见了,骂她发神经,作害粮食,把猪头都撒白了。老女子长出一口气,说猪头白了有人要,你女子头发白了没人要。一句话直把父母给噎得哑口无言。
不过,圪堵子宗家的这门亲事,仅仅是宗步伦刻意合纵连横的一个响亮的音符,更大层面上的男婚女嫁,结拜,参与,渗透,拉拢,联合都在全方位地进行着。金佛坪的张家,三道川的蔺家,都开始与宗家沾亲带故,更有一些年轻人,在宗步伦的授意下,堂而皇之地混入了当地各种各样的队伍里。
“你们人入进去可以,心不能瞎了。将来不管局势如何发展,凡宗姓家人,绝不能忘本,更不能刻意去为恶。”宗步伦教育这些后辈年轻人,提醒他们说:“咱们这是借灯亮亮看世界,学兵样样练胆魄,等国家真正有了正道可走时,你们一定要分清是非,看清方向。千万千万,不能混得堕落了。”
宗步伦连横的同时,没有忘了对当地宗姓家门,进行合纵大梳理。他所采取的手段便是重修家谱,再立族规。通过这种形式,凝聚乱了辈分忘了祖宗的宗姓家人,使大家更紧密的团结起来。
修族谱不是一件简单的事,非提纲挈领,不能捋出头序。而吴起川宗姓家门最老的根系,自然要上推到老祖宗的名下了。这一点祖谱上有,可那年宗步伦入窨子里取回来的老祖荫,因为年代久远,又被水泡过,很多先人的名讳几乎看不清写得是什么了。第二个大难题是,由于多年没有对祖谱进行更新,使得中途有六七代人的记录空档。这一点必须补起来,否则便无法理出现在牛毛一般的后辈儿孙们了。
万事开头难,宗步伦想前顾后,形成了一套思路,便从石湾自己一家人的老先人身上下手了。这是一件追根溯源,非静下心不能完成的难事。
由于儿子辞官不干而一怒分家另过的老父亲,这时已经看明白了世事,也就原谅了他这个原本期望最高的儿子的傻做傻为,成了一代人经历的第一个口述者。家门中更多的老人被宗步伦请到了石湾,他们共同的记忆在啦话中间,清晰出了族谱断档部分的许多内容,再佐以老坟园内的大小墓堆碑刻,一年多以后,一份宗石湾的族谱,脉络清晰地被理了出来。它成了洛河源上一份宗姓家门可资参照的族系图表。
由宗石湾推而广之,宗步伦一处又一处,几乎把吴起川所有宗姓家门,都按能够照得上的关系,分门头,按辈分和名称,一一进行了整顿。他首先从起名字上入手,纠正了许多没了规矩的后人的名号,对哪一代人在哪一个字上排着,谁都不能乱叫。已经叫乱了的名号,都被他一一纠正过来,排入了序中。
在这份族谱中,宗步伦按祖上排行,同辈以“步”字统一,晚辈和后辈以“章”、“维”、“德”字统一。这一点至今还被当地宗姓家门许多户家所遵行。遗憾的是,他老人家整顿到“维”字辈后,就没能继续下去。后来随着时代变迁,散落他乡的宗姓后辈,在没有族中强人的统一要求之下,名字终又乱了规矩,叫得让人分不清辈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