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近总是会想起我舅舅。总是。
我唯一的舅舅,去年因胃癌去世了。
疑似、北京确诊、怀着最后的希望在北京301做胃部切除手术,但因为扩散严重,已经无法摘除,医生说最多三个月。回到老家后家人还在努力着,又去了石家庄的一所中医肿瘤医院,无奈40多天后又回到了老家。在医院里度过了最后的一段时间。人从确诊到走,一共一百多天。
开始我妈陪我舅到北京的时候,我一直以为只是胃病,电话里和我舅说话的时候很客套,很敷衍。确诊后,先是我妈告我时已经哭得不行,后来从来没听说过姥爷哭的我,听我姨讲,医生把姥爷叫过去说手术不成功的那天,我姥爷呜咽地哭了起来,之后的一天哭一会儿,发会呆,然后再哭。
可我从小就总觉得和我舅不对付,觉得我和我舅不亲,一点也不亲。所以即便就在那一刻,老实讲,心里也没那种不能承受的难过。
手术结束后没多久是五一假期,我回了一趟家,虽然全家都在维持着有希望的氛围,可我有着略带冷漠的认知——这是最后一次见我舅了。
有天陪我舅去换药,去的路上我舅还像从前一样批判着堵塞的交通,我心里也像小时候一样有隐隐的抵触的心理,却也同时像上大学以后一样,只是心里默默的这么想,没有直接表达出抵触的情绪。
到医院我扶我舅下车,我舅用力地握着我的手。我们走的很慢,舅把我手向下压得生疼,我用力顶着我舅。我第一次,真的是第一次,觉得我舅很虚弱,一点都不像记忆中舅舅的样子,那一刻,甚至有一种这是假象的错觉。
护士换完线把亲戚叫到一边问刀口怎么来的,亲戚说是胃癌。两个三十来岁的护士边摇头边说,诶,还小了呀,咋得了这病。我那时没有觉得她们的话有任何错,也感觉得出她们在表达同情,可我当时真有挥拳揍她俩的冲动。
她们的话,让我觉得舅很可怜。
可怜,从来不觉得会用来形容我舅。
从医室出来的走廊很短,舅拉着我,走得很慢。10点钟的阳光将出口照得明晃晃的,数不清的人经过我和舅,我视线朝着出口没变过,可我的注意力却被舅越来越用力握着的手,和他越来越沉重的步子紧紧勾着。
那一刻我很怕我舅会摔倒,但更怕我舅没有继续走的勇气和力量。我第一次这那么清晰地感受到一个人就要被虚弱掏空时的样子。
我第一次意识到死亡就在身边,生生地扯着舅要走,而他疼,他不甘,他害怕,他费力地想甩开死亡的手。
感觉走了一段很长的路,终于走出了走廊,我和舅在门口等车来接,舅妈说就站在这晒会太阳吧。
那天天气格外的好,近午时分的太阳很高、很强,人影都只有小小的一块,像要赶走所有的晦气,我回头看舅,苍白的脸照出了光晕,双眸微合,呼吸平顺,刚才紧握着我的那只手,稍稍松了松力。
那一刻心情很复杂,看到舅放松的表情我感到一丝安慰,但也第一次为舅感到心疼,也夹杂的无奈,我知道死亡就在这来之不易的平和之时,又把舅舅拽远了。
我紧了紧握着舅的手,舅突然也紧了紧握着我的那只手。我那一刻清晰地感觉到泪在往出流,我使劲呼了一口气,硬是没让它流出来。
那天回到家,我陪舅又在楼下晒了许久的太阳,我握着舅的手在小区里很小的范围里散步,走一走、歇一歇,然后再走一走。那天记忆中和舅也就说了一两句,说了什么也忘了,只是一直握着手。
那是我有记忆以来舅第一次握着我舅的手,是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五一结束,我要回上海了,走的那天我去看我舅,我舅躺在床上,说话都没了力气,对呛了那么多年的两个人,一下子不知说什么。我舅拍拍我手说,别管我了,和你弟弟聊聊去,都高三了,感觉还是不上心,不知道脑子里想啥。和我弟说完再看我舅,闭着眼,睡着了。
回到上海,便没有经历后来我舅最痛苦的那段时间,不想听,真的不想听,期间也很少主动打电话回家里,因为觉得说到这个事。偶尔和我妈通电话,她会提一两句,然后我会转话题绕开不谈。
每每压电话之后,我会凭那几句简单的描述拼凑出一个画面,阴暗的病房,发黄的墙壁,刺鼻的消毒水味,骨瘦如柴、皮肤布满针眼、表情痛苦的舅。以及不慌不忙蹲守在一旁的死亡。
我认识它,我讨厌它。
我从不信什么鬼神天命,但我舅走的那天,整个一天都很混乱。先是得知一个学妹的爸爸患了脑膜瘤,因无法入院急的不知所措,左问右问找人也没有办法,后来另一个学弟通过熟人关系办了入院,感觉赶走了死亡的纠缠。可同天在此之后没多久,就接到妈妈哭着说舅舅走了的电话。
我就呆在同一个楼道,同一个地方,一根接一根不停地抽空了一包烟,现在根本回忆不起当时呆了多久,想了些什么,好像是乱七八糟的想了很多,又好像是空空的什么都没想。那不是难过,不是任何的情绪,就只是空空的。
我清楚地意识到,一直等在舅一旁的死亡,也抽完最后一根烟,带走了舅。
葬礼的细枝末节在后来的日子里总是会莫名的想起,起初繁冗的礼节在我看来只是为了尽活着的人的愿,也是死亡带来最后的一件事。
死亡根本上讲,是一个人的事情,死亡对于我舅,仅仅只意味着结束:他的身体、他未完的心愿、他的财富、他的野心和脆弱,在死亡的那一刻,一切都戛然而止。
可渐渐发现,这不是死亡的意义所在,它把一直只顾着迎面向前走的我,拉回记忆中的从前,然后让我意识到,之前一直不理解的,一直看不透的,一直被意气占领的对立、怨恨、冷漠,都轻易地被否定了。
记起小时候我穿着鞋在我舅床上跳,我舅让下来,我不,拽下来踹走,又哭着爬上去继续跳。
记起在姥爷家,我弟弟拿苹果把我砸得鼻子出血,我边止血边骂骂咧咧,直到我舅把我滚蛋。
记起一次和舅吵完,在回家的路上,我和妈说,我烦死你弟了,从今起我就当没这个舅。
记起有次被舅舅骂出了门,遇到了舅的哥们,他们问我:你舅呢?我边哭边喊,死了!
却也记得我高考完我舅帮我查到分,告我过线了时兴奋的语气。
也记起葬礼结束后坐一起吃饭,舅的哥们搂着我肩膀说,你舅总在我们面前说,你这个外甥有出息,当舅的挺高兴。
也记起一次我舅先从我家走了,过了没一会我走出楼道,旁边一位不认识的老太太问,刚才是不是你舅刚走,我说是,她笑盈盈的说,恩,外甥就是像舅舅。
记起一次因为上菜慢,我刁难了一下服务员,妹妹边玩手机边说,你越来越像舅舅了。
... ...
是,我和舅都是臭脾气,从小和我舅对骂,然后被打,然后哭着再骂,然后被扔出去。我从来没想过一直这么不对付的两个人,原来,只是因为很像。
这一刻我忽然对死亡有了敬畏之心,忽然害怕死亡带来的遗憾。
这个年,我不再是吃完饭就忙着出去玩,会用一个下午教姥娘用平板电脑,年三十陪家人包一下午饺子,陪爷爷奶奶多看会春晚,推掉很多嘈杂的聚会和爸妈吃晚饭,陪弟弟妹妹玩扑克... ...
那些朋友圈鸡汤文没教会我的,我舅用他的离开教会了我。
死亡会带来什么,我没办法一下子说的清。它不是可被定义,可量化的单一事件。我注定会和它接触,它注定会带来悲伤和遗憾,我只是希望再和它照面的时候,遗憾,能少一点。
多希望有个假如,我还能握着我舅的手,好好地晒一晒太阳,聊一个漫长的午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