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知道很多奇异的故事,这些故事我从没在任何书中见过,问外婆,她总是笑着说是一个重要的朋友告诉她的。那些故事纵然精彩,但关于这个朋友的故事,才是我想说的。
外婆出生在一个普通的农民家庭。家里有五个孩子,种着几块地,养着一座山。山的名字记不得了,村民们都叫它“后山”或是“竹山”,因为上面种了竹子,也有桃花。每年春笋的采摘季,盗笋的贼总是一批接一批。那是父母和兄长们最忙碌的日子,白天要干活,夜里还要巡山防贼,有时,几个年长的姐姐也要跟着去巡山。外婆年纪最小,身子又差,从来都是被留下“看家”的。
所谓“贼”,大多是隔壁村的人,虽然有胆子小偷小摸,但杀人放火却是不敢。因此外婆一人在家也挺安全。家里还养了一条土狗,见人就叫,尽职尽责地做着外婆的保镖。
但这样的夜晚注定是无趣的,年幼的外婆只能抱着被子窝在窗边,听着竹叶的“沙沙”声,等待倦极睡去的时刻。
几乎千篇一律的某个夜晚,有人叩响了木窗,有点小心翼翼。
“谁?!”外婆问道。
“我叫音。”窗外的人回答,是个男人,声音异常温柔。
“音……”孤单的女孩与窗外人聊起天来,“很好听的名字呀,是怎么写的呢?”
“声音的音啊,上面一个立,下面……啊,你还没读过书吧?”窗外人似乎想了想,从窗缝里塞进一张纸条,“我教你识字吧?”
女孩把纸条捏在手里,说:“家里没钱付学费的。”
“学费?”窗外人笑了,“你陪我说说话,就当学费吧。”
女孩也笑了,轻轻地嗯了一声。
那天晚上,音说了许多离奇怪诞的故事,那些故事似乎讲的是他自己,又似乎不是。外婆安静地听着,偶尔搭一句话。
天将亮时,音告辞离去。守夜的土狗一夜未叫,外婆反应过来,想看看音的模样,推开窗却早已没有人影,泥地上连脚印也没有。
年幼的外婆没有细想,只对着微弱的天光展开那张纸。纸上写了一个字,字迹是绿色的,仿佛是用竹叶的汁液写的一样。那个字非常端正工整,即便是没念过书的外婆也觉得那字特别清晰、漂亮。
她想那大约就是“音”字。
没多久父母兄姐回了家,那时外婆已把纸条缝进了被中,睡得正香。
此后,每逢家中只外婆一人时,那个叫音的男人都会出现。
每次男人都会带来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两个工整的汉字。
这段日子大约很长,因为外婆一生并未上得学堂,却能认出大多数汉字,而且是繁体。
外婆说她记得很清楚,音教她的第一个句子,一个字一个字教了好多天,是一句词——
“犹恐相逢是梦中。”
后来外婆慢慢长大,也要帮着家里干活,与音相聚的日子越来越少。
好不容易能“见”,音的声音却越来越微弱:
“音!我今天去了后山哦!只是没有找到你住的地方……”
“找我做什么?”
“我觉得你的声音最近有点奇怪,想着你是不是生病了,想去看看你。”
“我很好。”音似乎笑了,“只是可惜,你终归是……”
最后那几个字,外婆竟然没有听清楚,明明已经把耳朵贴在窗户上了。
“音?”外婆有点不安。
窗外的人似乎摆了摆手,头一次提早离去了。那天他给她的纸条上,写了她当时没有听清的那半句话:“你终归是长大了。”
那天大概是外婆最后一次听到音的声音。
之后很久,两人都没有联系,直到有一天,音从窗缝塞进一张纸条,上面是依旧清秀端正却已非常浅淡的字迹,一笔一画写着:
“点点是离人泪。”
那天之后,外婆再也没有收到过他的字条。
然而自始至终,外婆竟连他的模样也没见过。
再然后,战乱,饥荒,外婆的父亲带了一家人迁出了老家,四处流离,最后定居在现在的城市。外婆一针一线缝了音的字条的被褥也在途中遗失。外婆后来嫁给外公,生了孩子,做了主妇,一切都是那么平凡普通。年幼时那个温柔的男子,似乎真的只是一场梦罢了。
外公去世后,外婆执意搬回了老屋,依旧住在她以前的屋子里,种了一块地,养着那座竹山,过着普通农民的生活。闲暇的时候,外婆开始学写毛笔字,一笔一画的正楷,如她描述中音的字迹一样清秀、工整。
一年前,外婆去世了。她的一生平平安安,没有灾祸。那时我已嫁人生子,有了一个女儿,也已四岁,一直由外婆和我母亲带着。一年前,我去看女儿的时候,总觉得外婆好像知晓自己将去似的,一直重复写一个句子,又极认真地压了一张在窗沿上,似乎在期待什么。
一年后的如今,外婆的老屋将被拆除,我应几位表亲的请求,前去整理老屋。
女儿比我更熟悉这间屋子,牵着我到处走。
“妈妈,窗台上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外婆的影响下,年幼的女儿不仅说话伶俐,而且已经能认很多字。
窗台上压着那张纸。一年的风吹日晒,它已发黄变脆,却依旧留在原地,似乎没有变过分毫。
“是你太外婆的东西。”我伸手把那张纸小心地抽了出来。
那上面是外婆的字迹,墨迹有些化开,却仍是那般干净的五个字——“问友何日归”。
“问友何日归”——原来外婆仍在等着音的归来。
“妈!妈!”女儿拉下我的手臂,发现新大陆似的,“好漂亮的字!”
“是你太外婆写的呀。”我蹲下来,搂着她,“真的很漂亮。”
“这种绿色的墨水真漂亮啊!”
“绿色的?”上面的五个字明明是黑墨水写的。
“嗯?这八个字不是太外婆写的吗?”女儿指着五个字旁边的空白,“字迹是一样的呀。”
“写的是……什么?”
女儿认字有限,小脑瓜倒机灵,想了想,从我兜里掏出手机,切换到手写模式,一笔一画写起来。
然后她骄傲地把手机举到我眼前——看清那上面的字的时候,我眼中一热,竟像要哭出来。
“妈妈!怎么了?”本要邀功的女儿慌了。
“没什么……”我揉了揉眼睛,牵女儿的手准备离去。
一阵轻柔的风从我手中抽去了那张字条,女儿伸手去抓,我急忙制止。
那天之后,我再也没有回过那里。因为该留的人都留了,那么该走的人便都走吧。
听说只有孩子纯净的心灵能听到妖怪的言语,看到妖怪留下的痕迹。孩子一旦长大,就会失去这种能力。
外婆,您看见了吗?您听见了吗?
音在对你说:“不曾离去,何问归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