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父亲也收拾起严厉的脸色,温和地说开春了,并指给我看庭前的树,絮絮地说着一些话,似有“多食些羹饭”之类,我只约略听到,并不真切。我望着父亲手指的方向,树枝头有些毛茸茸的东西,依稀似乎是阿随的小耳朵,于是又看到它亮晶晶的眼睛定定地望着我,那么天真,又充满着乞怜,正如那最后的一日,涓生把它带走的那一日……涓生……阿随……怎禁得心中就是酸酸的一阵大恸,于是又翻天覆地地呕将起来,虽然并吐不出什么,再也吐不出什么。天昏地暗中似乎有人架住了我,又似乎听到父亲又恨恨地道“孽障、孽障”……
那声音并不真切,飘飘渺渺的,正如一切都不真切,连我的身子都飘飘渺渺的,似乎便是在天上飞着。那么涓生和阿随是真切的么?也便是飘飘渺渺的一个梦罢了吧?有些影像也在我眼前飘飘渺渺地转着,像是洋画匣子里一张张滑过的洋画一般。
会馆里那一间小屋,墙上那叫“雪来”的洋人的半身画,黑漆漆的全没半丝雪气,院子里紫白的藤花,还有——涓生。他多么年轻,多么渊博,知道那么多事情,泰戈尔、伊孛生,那些绕口的名字那些新奇的诗文他都能信口道来,他眼里闪闪的光是多么让人耳热心跳!那间破旧的小屋子是多么让我喜欢!叔子冷恶的脸是可以不在意的,是啊,“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这是我的话罢?这可是我的话么?
然后便是那一天了!那一天总是真切的罢?他含泪握着我的手,一条腿跪了下去……我是那么张惶,却又是那么喜悦!他也是张惶的罢,连声音都在颤抖!“子君,子君!”他颤抖地唤着,“我,向苍天起誓,我会永远爱你,无论将来是富有还是贫穷,无论,无论将来是健康或疾病,我都,我都愿意和你永远在一起!嫁给我罢!”那是多么幸福的时刻啊!我每一个字都记得,不但记得那每一个字,连他当时的脸色和表情也都清清楚楚地记得。可是涓生,难道你自己竟不记得了么?为什么我每次同你一起回忆时,你竟会显得那么尴尬、为难甚至痛苦呢?难道那竟不是我们共有的幸福时刻,而只是我的,不是你的幸福么?涓生,我不明白。
然后,便是吉兆胡同了,我们的吉兆胡同。我不但有你,还有大黄、小白那几只油鸡,后来还有了阿随。那么伶俐通人性的阿随,于我而言,它从来不仅仅是只叭儿狗,竟像是我的儿子、兄弟和老友,尤其是你不在我身边的时候。吉兆胡同,虽然不是我们独享的家,尤其还有那讨人烦的房东小官太太,可我是多么知足和快活!我喜欢照看你、照看大黄、小白们,喜欢照看阿随,喜欢为你们煮饭、蒸馒头、做菜。即使两只手这样地粗糙起来于我又算什么呢!你总说“我不吃,倒也罢了;却万不可这样地操劳”,你心疼我,我自然欢喜,可你怎会不知,为了你,为了我们这热闹的小家操劳,我是多么快乐,你难道竟真的不知么?
然后,好没征兆的,你就失了差事。“那算什么,我们干新的”,我说。那时我是相信的,可不知有这么难。银钱一日少似一日,你也一日比一日烦躁,连叫你吃饭也当作莫大的干扰,我不明白,生活,过日子,难道一起吃饭不是顶要紧的么?后来,家里的用度要用铜板一枚枚数得出的时候,我便也明白了,既然你要做事才能挣来生计,那你的专心做事便是顶顶要紧的吧。可你的专心做事也换不来生计,最后竟至我的大黄、小白也变作了餐盘中的吃食!我用兴致勃勃学得的厨艺,忍心将它们活生生的性命亲手变作了餐盘中的吃食!看着这样的吃食,我强忍住心底伴着苦痛涌起的阵阵呕意,你却似乎真心地欢喜而享受着美味,涓生,那一刻,我却似并不识得你了!
然后,终于,轮到了阿随,我的阿随。你带它出去,独自回来。我不敢问也不敢想究竟会是怎样的,可又不由自主地去想象去度量……我想这些揣测已经让我疯掉了也变了样子吧!因为你渐渐用奇怪的眼色看我,然后你便索性尽日在外,说是去通俗图书馆看书了。原来我们的家已经不如一个图书馆更让你留恋了。我又一次张惶了,只是这一次却没有了丝毫的喜悦。我已经绝然地与胞叔断绝了关系,父亲也声明不认我这个“败坏门楣的孽障”,为了你,为了我们的新生活,我是不在意这些的。可是,如果没有了你,我还有什么呢?我尽力对你好,又拉你一起回顾我们幸福的时刻,但是我惊惶地发见,你是很两样了。
我不敢问不敢想,只怕这竟是真的。然而这感觉是这般真切,我却又不能不想不怕。终于,下了十二分的决心,我要你老实告诉我。果然,你似乎早待着我来问的,似乎也下了十二分的决心,你答道,“新的路的开辟,新的生活的再造,为的是免得一同灭亡……况且你已经可以无须顾虑,勇往直前了。你要我老实说;是的,人是不该虚伪的。我老实说罢:因为,因为我已经不爱你了!但这于你倒好得多,因为你更可以毫无挂念地做事……”
你的声音在空中飘着,飘渺着却又无比清晰,慢慢地与另一些声音缠绕在一起,“我,向苍天起誓,我会永远爱你,无论将来是富有还是贫穷,无论,无论将来是健康或疾病,我都,我都愿意和你永远在一起!”
慢慢地,便更只有两个声音交相回荡着——“我会永远爱你”,“我已经不爱你了”……这是两个不同的声音么?怎么却是如此相同的你的声音呢,那说的到底是同一样事还是两样的事呢?我头脑中混混沌沌的,我是糊涂了。
如此混混沌沌地过了些时日,你还是日日往图书馆去。我终于明白,没了你、没了阿随、没了大黄小白的吉兆胡同毕竟是不同的了,这间冷清的屋子,这个冷清的院子,比起日渐陌生的你,往日可厌的小官太太竟还略觉亲和些。
我又向胞叔家去了,求他给父亲捎话问他可肯接我回去。叔子本是昂起了头只以鼻孔出气地,见了我的面容却似吃了一惊般收拾起铁板似的脸,竟有些惊惶般呐呐地允了。我的面目竟至惊人了么?我只混沌地想着,却不甚在意,那面小镜子已损毁多日,于我而言,那也是无需的物件了。只几日,父亲便着人来接,我虽是“败坏门楣的孽障”,他毕竟仍是肯认的。盐、干辣椒、面粉还有半株白菜,聚集在一处,还有几十枚铜元。那原是我们的,现下是你的了,涓生。可要写几个字给你么?我思量半晌却不知该写什么。“我会永远爱你”,“我已经不爱你了”,“新的生活的再造,为的是免得一同灭亡”……那便如此吧,涓生,从此你可以有新的生活罢。
“一同灭亡,一同灭亡”,飘飘渺渺中还有那个声音在絮絮地说着,我的身子也轻飘飘地跟着飞着。忽然夹进来一个不同的声音叫道“孽障、孽障”,这声音更清晰,却带着哭音。混沌中我眼前似乎见到一片白光,白光中影绰绰地有点什么,我奋力盯着看,似乎我轻飘飘的身子全仗这影子牵着才不得飞散。渐渐那影子大起来黑起来,待得看清楚了却是父亲的脸,我惊惧地看到那脸上涕泪纵横!父亲!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叫道。即使他脸上一片铁一般严霜怒骂我“孽障”时也不曾令我如此惊惧!“君儿!”我觉到一双长臂紧紧地搂住我,接着父亲的脸便倾下来,于是我脸侧便感到一片湿湿的暖热。“父亲?”我怯怯地唤道。
是父亲在搂抱着我么?是么?娘去得早,父亲一向是严厉的,我从不曾见父亲流过泪,更从不知道原来父亲双臂这样有力,在他臂膀中这样贴切舒服。“君儿,你不要去,不要去!”耳畔父亲颤抖的声音传来,“爹,我不去,不去”,我听到自己的声音颤抖地答道,便感到父亲的臂膀更加用力地拥住我,然后两片暖热的泪流成了一片。
“生活的第一着是求生,向着这求生的道路,是必须携手同行,或奋身孤往的了,倘使只知道捶着一个人的衣角,那便是虽战士也难于战斗,只得一同灭亡。”那是涓生说过的话。现在我已经明白,是我捶着他的衣角才使我们险些一同灭亡。我重新可以食饭,有了些体力后,便央告父亲使人传出话去,子君已经死了。没有了我,你总可以奋身孤往地去求生了罢,涓生?
父亲原本不愿,却也不肯逆了我的意。他近日变了很多,便似换了个人,往日惯常的严厉全然不见,最爱拜佛,总喃喃地千百遍地谢着菩萨留住了我,不止对我,对旁人也一概的温和。我却知我活转过来与菩萨是全不相干的。有了些体力,便拾起旧日丢下的书来看,又央父亲买了些新书来看,便有以前听涓生说起的那些书,也知道那“雪来”原是“雪莱”的了。涓生,你说得很对,“倘使只知道捶着一个人的衣角,那便是虽战士也难于战斗”,那个只知捶人衣角的子君确是死了,下一次,在求生的路上,她必是与人携手同行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