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教师节的时候,像往年一样给沈老师发了一条祝福短信。但与往年不同的是,他没有回复。而我,也没有细想。
过了几天的上午,接到一位师兄的电话,说沈老师已经在医院急救室抢救。放下电话,我匆匆向单位请了个假之后,赶往医院。但终是擦肩而过,再见时已是天人永隔。
又是一年教师节,朋友圈满屏的云祝福。我在想,如果今年沈老师还在的话,会不会还是和以往一样,在我登门拜访时,邀我坐下,然后和我细数家珍似地聊他曾经带过的学生呢。一晃很多年,每个同学都从当年离开时的少男少女,变成了拖家带口的中年男女,也都有了各自的人生故事。但在老师的话语里,我们却从未走远……某同学毕业以后,上了什么学校,找了怎样的工作;某同学经历了怎样的人生变故;某同学读书时怎样,现在变化很大,成了怎样怎样……我都很诧异,腿脚不便深居书斋的他是怎样知道我们这些学生的经历和现状的。说实在的,身为同学,在毕业以后很多年里,都是各自沿着自己的人生轨迹,风雨兼程,甘苦自知。但我不知道的是,尽管走了很远,离开很久,我们一直在老师的关注下。
毕业之后的同学们的人生故事,我从老师的讲述里,拼起了一块块拼图,知道了同学们各自的人生地图。而老师的故事,我只能从与他交往的经历中追忆。故事要从他的名字说起。他姓沈,名文龙。古人说,文心雕龙。他人如其名,写得一手好文章,尤喜写散文、杂文。他一生孤苦,因受远在台湾身居国民党少将的大哥牵连,文革中被错误批判。也许这是他的不幸,也是我们这些小乡镇学生的幸福,阴差阳错中机缘弄人中,让我们有了一位才华横溢的语文老师。
记得那是1991年的夏天,我将升初三。那年的夏天,我穿着短裤背心骑着自行车背着一袋米从家里骑到学校,开始我的住宿生生活。那是我人生第一次离开父母的羽翼,既兴奋激动,又忐忑不安。我们那个班,是小镇上唯一的重点班。号称把镇上中心校、乡村校的所有应届学生的尖子生都掐尖进了这个班,班主任就是沈老师。
沈老师教语文,其他还有5个任课老师。据说都是各学科的小镇顶尖大牛。对那时候,我的记忆是做不完的卷子,讲不完的题目。桌子堆积如山的教辅书和考试卷。抬头就看到老师在讲题,低头就是密密麻麻的试题。体育课和音乐课老师据说总是有各种事情,然后其他任课老师总是非常仗义地来帮他们代课。这其中最多的就是语文沈老师和数学周老师。而他们俩正好是正副班主任。沈老师资格老,教我们的时候已经50多岁了。周老师年纪轻,血气方刚。每次他在和沈老师抢课没抢过时,总是愤懑不已。于是,教室里回想再多的就是沈老师抑扬顿挫、中气十足的吴江普通话。沈老师酷爱点读,点问。还不爱叫名字,他叫学号。“××号,你站起来,你来解释一下这句子是什么意思?”“××号,你来说下这首诗的意象是什么?”“××号,你又打瞌睡了,怪不得你的成绩江河日下!”最后一句话说的是我。我最紧张也最戳心他说成绩江河日下,他的发音很独特,每个字都读成去声,听得有如重锤,振聋发聩。其实,我只是鼻炎原因,呼吸不畅,上课时实在有些体力不支,开个小差打个盹。
好在我那会作文还可以,所以即使有上课不专心之嫌,但在老师心目中两相抵消,甚至略有盈余。记得我有篇作文被老师当成了范文,贴在了墙上。现在想起来,也无非是词藻堆积,不甚了了的,但对当时的我来说,却是莫大的鼓励。因为他喜欢把好词好句都给我们用红笔圈出来,一个圈带一个圈的,像波浪一样。我的那篇文章,都快成波浪的故乡了,满目红色。当时有个同学很愤愤不平地跟我说,他把这篇文章给他读大学的堂哥看了,堂哥说,词藻堆砌毫无深意!现在想来,堂哥的话是对的,确是如此。但沈老师是否文风如此,审美如此呢?其实也不是,我毕业以后,读了他写的很多文章,都是朴实无华,质朴自然,没有一点矫揉造作。想来,也许从他的眼里,对于当时应考的我们来说,需要体现文采;或者从我私心的角度,老师单纯就是鼓励我吧。
那年的夏天怎么过,秋天怎么过我已经不记得了,但是冬天怎么过,我记得很清楚。北风呼啸,大雪纷飞。有一个晚上,我和另一个同学复习到12点回宿舍,看到上铺的兄弟盖了一床单被冷的直哆嗦,我就把自己的被子给他盖上。然后我跟同回宿舍的哥们一个睡头,一个睡尾挤了一个晚上。
那是1991年的冬天。那个时候,全国都还在用着粮票、油票。城市和农村像是有一道天堑,横在每个农村孩子的心头。书包翻身、跳出农门,是农村孩子唯一的想法。为了让我体验农民生活的辛苦,脸朝黄土背朝天的艰辛,父母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让我跟他们一起插秧、割稻、拔草、采桑叶,让我感知农村生活。我那时常说的一句话是,妈我的腰酸死了。我妈常说的一句话是,你个小孩子腰都没长,哪来的腰酸!这个时候,我非常生气、无奈又不解,明明我有腰,再小孩子也有腰,怎么不会腰酸。但我妈不识字,她不会用我听的懂的话跟我解释。现在想来,她大概想说的是,明明都是孩子,为什么我的孩子现在和以后要吃这样的苦!!
为了现在和以后不吃这样的苦,我们班的每个人都拼了!我还记得很多年以后,有个同学跟我说,我当年记得最清楚的就是大雪纷飞的寒夜,我们还在挑灯夜读。是的,为了改写命运,为了不甘心做命运的仆人,我们这些农村的孩子拼了!
而沈老师是那时我们的带路人和见证者,他带着我们有过风雪酷暑,春夏交替。有同学父母离异,刚进班时成绩不好,他找人替他补课;有的同学入班考时发挥不好,自信心遭受打击,他让同学当班干,估鼓励他发挥特长,恢复自信。而我,除了在语文学习上深受教诲裨益之外,我还在初一、初二分别获得吴江市三好学生的基础上,更进层楼,获评苏州市三好学生。(当年,苏州市三好学生的资格是前两年必须是吴江市三好学生)临中考前,我还特地征求沈老师报考意见,他也给出了当时他认为理想的参考意见。
在经过一番苦读后,1992年的夏天,我们都奔向了各自的人生征程。懵懵懂懂中,我上了一所省属重点中专。当年我的中考分数是能上省重点高中的,但是我没有去。因为,那时中专对我们的诱惑力更大。上了中专,可以直接解决城镇户口。
但谁想到命运弄人,几年以后中专的地位一落千丈。当年和我一起去读中专的同学们,相对读高中上大学的同学比起来,都各自走过了一段或者数段曲折的人生历程。而这些,都成为日后我坐在沈老师对面时,老师唏嘘不已的话题。他说,你们这些学生真的太可惜了。他说话的时候,眼睛里有星光,那是痛心和悔责。但我知道,我们每个人所经历的都是我们应该经历的,和老师无关。老师鼓励我们书包翻身,跳出农门,一点错也没有。是时代变化太快了,快得我们每个人都来不及适应。但再来不及也要适应,这就是我们的人生。
正如今天,又是一个教师节,我本来又想发一条短信给沈老师,然后在周末的时候,去敲敲他家的门,自报下名号,然后老师爽朗的笑声就会响起来:哦,是你啊,快进来!然后又开始拉家常……
可惜,只能怀念。留下的只有记忆。以及他送给我的一幅画——一副丝绣的国画荷花,当年我去北京工作时,老师寄语我要廉洁自律,洁身自好。他去世后,他的女儿,我师姐还转赠了一把紫砂壶,睹物思人,留作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