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一个好的讲述者,这个世界错综复杂。我苍白的语言多么无力。
可是,你有没有怀疑过,你眼睛看见的都是真的吗?耳朵听见的都是真的吗?脑海里的记忆是确确实实存在过的吗?
2012年,我23岁,在黄土高原上南部山区一个乡镇工作,是一名驻村干部,工作岗位在村里,晚上住在乡政府的宿舍。由于是山区乡镇,地形四面环山,乡镇府驻地在一个“两山夹一沟”的小盆地,我所在的村子位于大山的半山腰,通过盘山公路与外界相连,所以每天上班下班都走同一条山路。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工作,琐碎,单调,我以为自己的一辈子就这样过了。直到2012年10月底,计划生育工作年底考核前夕。
2012年,我工作的县正在创建“国家级计划生育优质服务县”,上面对这项工作抓的比较紧。考核时上级来的工作组,不仅要查资料台帐,还要深入到农户家里去调查核实,查有无虚报、漏报的情况,还要查看农户家里“计划生育宣传袋”里面的资料情况,并且要提问群众对政策的知晓程度。所以,我们工作压力比较大,每天都要下村入户。
乡镇工作过的人都知道,考核来临之前,为了提高工作效率,一般都是相邻几个村的驻村干部联合在一起工作,先集中力量去一个村子入户,然后再换另一个。人多力量大,干活有气氛,就像农忙时节农民相互帮工一样。
我这一组总共四个人。另外三个,一个是四十多岁的苏哥,皮肤黑,矮胖,人总是乐呵呵的,平时爱喝点小酒;一个是王哥,二十七八岁,刚结婚不久;另外一个是女同志,比我大三岁,一年前从城里计生办调来的王姐,也是刚结婚不到一年。
那天白天我们到苏哥负责的村子入户,晚上在村书记老田家里吃的晚饭。农村人都很热情淳朴,加上当地人一贯豪爽好饮,吃饭的时候,老田特意把女婿从城里拿来孝敬他的好酒拿出来招待我们。农村条件差,和大城市不能比,平时都喝几十块钱的酒,一百多块钱的酒就是好酒了。那天气氛特别好,推杯换盏几轮过后,王哥、苏哥都喝的有点多了,王姐没有喝酒,她只吃菜,我一高兴也喝了几杯。
吃完饭天已经快黑了,老田不放心,留我们住在家里,他家里新盖的二层小楼很宽敞。由于乡镇工作的特殊性,有时候晚了是需要住在村里的,可王姐是城里来的,加上有点轻微的洁癖,住不惯群众家里的土炕,她怕惹上虱子,非要回乡政府自己的宿舍住。
没办法,我只好给乡上的司机董师傅打电话,让他开着乡政府的金杯车来接我们。村上到乡政府的道路只有一条盘山公路,我们往下走,他往上走,半路上肯定会碰到。
打完电话我们就出发了,老田一直把我们送到村口才回来。
我们晃晃悠悠的相互搀扶着,一路上胡乱地唱着歌儿,沿着山路边往下走边等车。
走了大概一刻钟左右,被凉风一激,苏哥酒劲上来了,蹲在路边狂吐,吐完后他说胃里难受,特别口渴,想喝水。
当时我们已经出村了,天也已经黑了,来接我们的车还没有来,我们走在山路上,真有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感觉,要喝水,只能群众家里去讨,抬眼望去,这附近全是农田和灌木丛,并没有人家。
走着走着,王哥突然指着公路下面的一处小平地,说,你们看,那不是有人家吗,咱们进去喝点水。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我看到在离公路下方几百米的土坡下方,有个农家小四合院,能看见大门口院子里的灯光。于是大家喜出望外,朝小院的方向奔去。
大门敞开着,进去是一处土院子,三面盖着砖房,院里的地并没有硬化,黄土裸露着,院子角落堆放着柴火、农具等杂物。我喊到:有人吗?有人吗?并没有人回答。
我感到奇怪,这个小院有一种说不出来寂静和诡异。于是说,这家怎么没有人?王哥醉醺醺的说,可能到附近遛弯去了吧,我说,不对啊,怎么门都没锁?苏哥说,这附近就他们一家,用得着锁门吗。我觉得无法反驳,就没有再说什么。
这里的房屋建筑结构一般是正西面有一间大的正房,两边两间小的,左边是厨房,右边是卧室,院子南北两面是厢房。厨房的虚掩着,苏哥推开门,拉亮电灯,从水缸里舀了一瓢水,咕咚咕咚灌了起来。
苏哥喝完水,我催促大家快走,给主人写个留言条,人家家里没有人,我们不经同意就私自闯入人家家里,万一丢了东西就不说不清了。王姐也赞成快走,她怕董师傅的车来找不到我们,路上走岔了。苏哥、王刚坐在台阶上不肯动,费了好大力气,好说歹说,好不容易说服两个醉汉快走,可是,院子角落里鸡架上的鸡不知为什么拍了几下翅膀。
王哥醉醺醺的,满嘴酒气,很开心的说,竟然有鸡,我们捉了来做叫花鸡吃。没等我开口说话,他就去鸡架上捉鸡。苏哥说,好,做叫花鸡吃,刚才他娘的吐得胆汁都出来了,他边说变踉踉跄跄的跑到厨房,拿了菜刀过来。这是已经王哥走到鸡架前,轻轻一提,已经拎着鸡的翅膀走过来了,是一只半大的芦花鸡,正惊恐的挣扎着、叫着。
我很生气,未经同意擅自闯到人家家里就很不对了,再捉人家的鸡,和土匪小偷有什么区别呢?再说,万一群众告到乡上领导那里,就不好办了。
于是我过去劝他们把鸡放了赶快走,王哥嬉皮笑脸的说,快去捡柴火,等会一起吃叫花鸡。我上去抢鸡,王姐劝到,算了算了,他们都是醉汉,咱们和他讲道理讲不清,还是先和董师傅汇合,三个人一起把他们拉回去。
我觉得她说的有道理。王姐说她刚看见厨房的柜子上放着一把塑料充电手电,天太黑,我们可以拿上照明。我从随身携带的资料包里写下一张纸条,“对不起,老乡,我们路过你家讨口水喝,天太黑看不见,把你手电借走了,多谢了”然后把纸条和20块钱放在厨房柜子上。
我们从厨房出来,看见院里的一摊殷红的血,鸡头已经被剁掉了,身子还兀自挣扎着。原来他们已经把芦花鸡杀了。
我和王姐边往门外走边给司机董师傅打电话。无法接通。山里信号不好,打不通是常有的事。我们没想太多,继续往前走。
奇怪的是,走了半天没有碰到,电话一直无法接通。我们一面埋怨董师傅一面担心苏哥和王哥,怕主人回家来,为难他们。山里人虽然朴实,可遇上事情也很剽悍。
走了一会儿,手电筒低矮昏黄的光照不了多远,夜晚的山风吹来,低矮的灌木丛簌簌作响,我不禁打了个冷颤,下意识裹紧身上的衣服,加快了步伐。
车依然没有来,电话还是无法接通。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却心照不宣加快了步伐。除了风吹灌木丛的声音,黑夜的大山里一片寂静,一丝细微的声音闯入耳膜,我竖起耳朵仔细听,却有什么都听不到。抬头看旁边的王姐,步伐明显加快了,暗夜里看不清她的表情。
我心里害怕,四周黑暗的夜色里,仿佛潜伏着无数的怪兽,风声中藏着古怪的声音,只要加快步伐就能听到,仔细听又什么都没有。我问王姐听到什么声音没有,她回过头来看我,只一秒钟,我从她脸上看到了惊慌、恐怖和无助。
原来她也听见了。人在害怕的时候,只会本能地选择逃离,我们谁都没有出声,却不约而同的开始奔跑。以平生最快的速度,跑,不顾一切跑。
而那鬼魅般的声音仿佛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像女人抽泣,又像小孩的哭声。
我早就吓得魂飞天外,脑子里空荡荡的,只是机械的迈着两条腿向前跑。不敢停,不敢回头。
不知道跑了多久,耳畔的风呼呼的吹着,山路仿佛永远都没有尽头。忽然砰的一声,王姐被路上的石头绊了一下,摔倒了。我跑过去扶她,突然,沙,沙,沙,我感觉头皮一紧,两个人头上被人洒了一把土。紧绷了半天的弦终于崩溃,再也顾不上手电筒和手里提的资料,往地上一扔,连滚带爬往回跑,王姐也顾不上石头磕破的膝盖,和我一起跑。
我们满身泥土,满头大汗,狼狈不堪的逃命。十几分钟后,终于到了乡镇府所在的村子。那鬼魅般的声音,不知道何时听不见了,灯光下,我分明看见王姐的头发里有细细的沙土。
我躺在宿舍的床上,感觉刚才发生的一起恍恍惚惚,如梦如幻,想起刚才暗夜拼命奔跑,脑子昏昏沉沉的。不知道苏哥他们回来了没有。
刚才洗漱的时候,头发里有一丝细细密密的干土。就像路边的尘土那样,干而且细密的土。这地里很湿润,刚下过雨,怎么会有这种土里?我百思不得其解。
迷迷糊糊似睡非睡的时候,我开始做梦。奇怪的是并没有画面,只有声音,一个小孩子,说的是普通话,反反复复只有两句“他踩死了我的虫虫,他杀了我的花花”、“他踩死了我的虫虫,他杀了我的花花”、“他踩死了我的虫虫,他杀了我的花花”。。。。我从梦靥中醒来,头上的汗打湿了枕巾。一看表,凌晨3点。打电话给苏哥,他已经酒醒了,说已经回来了,我稍微心安。
迷迷糊糊的又睡着了。一夜都是怪诞不经的梦。
第二天早上,我不想起床,不想吃早饭。王姐来叫我,说今天轮到给她负责的村入户,我想马上就要考核了,如果不去入户,她肯定会不高兴,于是就勉强起来,她说她想早点吃完早饭早点走,把昨晚丢的资料捡回来,厚厚的两大本,要再补一遍可不容易。
吃饭的时候碰见司机董师傅,他不好意思的说,昨晚再打牌,接完电话就忘了,继续打,等一锅打破,我们已经回来了。我很生气,然而并没有说什么。
太阳出来了,又是晴朗的一天,新的一天总给人新的希望。
为了赶时间,我们决定骑摩托车去。在山区乡镇,摩托车是很重要的交通工具,很多村比较远,需要骑摩托车。我们四个人骑两辆摩托,苏哥带着王哥,我坐王姐的小踏板。
坐在摩托车后座上,我想着昨晚那个怪诞的梦,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徘徊在脑子里,再怎么努力也挥之不去。
摩托车车出了村,沿着蜿蜒的山路往上走,路两边的风景向后倒退,远处的林子里,红黄绿三色的树叶煞是好看,这也许就是层林尽染的感觉吧。心情也慢慢放松了。
经过一个弯道的时候,摩托车忽然一甩,瞬间失去了控制,我脑子一片空白,还没反应过来就被甩在公路转弯外侧的空地上,全身被甩的生疼,胳膊上、手上擦破的皮肤开始渗出血来。王姐痛苦的大叫,她躺在地上捂着肚子缩成一团,额头上全是细细密密的汗珠,牛仔裤渗出的鲜血顺着裤腿流下来,把地上土都染红了。我吓得忘了打电话报警。凭着最后一点清醒的意识,拨通了领导的电话。
再醒来已经在县医院,我躺在病床上,洁白的房子,洁白的窗帘和床单,空气中有消毒水的味道。领导说我们下村的途中摩托车骑得太快出了车祸,王姐流产了。可是我知道,那时的车速并不快,被甩出去的那一霎那恍惚中仿佛有一股力量向外推了一把,然而我什么都没说。主治医生说,我只是惊吓过度,身上擦破皮的地方已经擦了药水,观察1天没什么事就可以出院了。
第二天我就出院回家休息。本来以为故事就这样结束了,夜路,诡异的小院和芦花鸡,风中奇怪的声音,莫名其妙被洒的土,可怕的梦靥。可是一切才刚刚开始。
回家那天傍晚,我开始毫无征兆的发低烧,烧得全身无力,精神恍恍惚惚。只得去县医院做检查,血常规,尿常规,心脏,血压,彩超,CT,所有结果都显示:一切正常。
连续几天,都是每天傍晚开始发低烧,烧得迷迷糊糊就睡着了,然后每天都开始做那个只有声音没有图像的梦。梦中一个稚嫩的声音反复喊“他踩死了我的虫虫,他杀了我花花”、“他踩死了我的虫虫,他杀了我的花花”……每次大汗淋漓中醒来,我都会想,这个孩子是谁?“他”又是谁?“他”为什么要踩死小孩的虫虫、杀了小孩的花花呢?虫虫和花花又是谁?
县医院、市人民医院、省城的大医院都查不出我发烧的原因,做完所有的检查,只有一种结果:一切正常。然而我每天傍晚依然会发低烧。于是一直心情沮丧到了极点,每天白天都恍恍惚惚,夜晚开始做那个奇怪的梦。看不见的小孩一直在控诉那个踩死他虫虫、杀了他花花的人。
人在最无助的时候,总会习惯默默忍受。为了不让家里人担心,我说自己已经好了,医院都查不出来发烧的原因,于是对医院也渐渐绝望,不再去做任何检查。每个夜晚来临的时候,顶着迷迷糊糊的低烧和恍恍惚惚的神经,听一个不知道是谁的孩子一遍遍控诉。
两个月后我接到了公务员考试被录用的消息,来到省城上班。我早就通过了笔试和面试,只是离上班还有一点时间,需要走一些组织程序,于是我一边工作一边等着上班的通知,出了车祸之后就彻底回家休息了。
再后来我去省城上班,换了全新的环境,新的同事,新的朋友,南部山区乡镇那遥远的一切也被刻意或无意的遗忘了。
不知道从哪天起,我再也没有发低烧,身体莫名其妙康复了,就像莫名其妙出现问题一样。而且,很久也没有做那个怪诞的梦。
再后来听说来自南部乡镇的消息,是在今年过年的时候。有一天我在省城的大街上偶然碰到来兰探亲的村书记老田,老熟人,他乡遇故知,很久不见依然很亲热。就请老田去路边的饭馆吃饭。问起曾经一起工作的同事,他说车祸之后,王姐家里人通过关系把她调回城里了。苏哥骑摩托车接孩子回家的时候,和一辆迎面驶来的大卡车相撞,性命虽然保住了,但左腿被截止,成了残疾人,办了病退,再也没有上班;王哥得了病,做手术切除了一个肾。他一边抽烟一边摇头叹息,说,唉,年轻轻的就把腰子摘了,这辈子可算是完了。
听到这里我心头一惊。
那天晚上我们走后到底发生了什么呢?那家的主人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他们那天晚上不锁门还开着灯呢?他们到哪里去了?苏哥和王哥,杀了他们的芦花鸡,主人到底有没有为难他们,他们为什么没闹到乡政府领导跟前呢?
带着疑问,我问老田盘山公路底下的小土坡上,那个孤零零的小院子到底是谁家。老田抽了一口烟,说,那个院子2012年国庆节以后就再也没有人住了。他之所以记得那么清楚是因为,那家的儿子王大很有出息,在省城东部市场做货运生意赚了不少钱,在省城买了房,媳妇孩子都在省城,只有老两口住在村里。国庆节放假的时候,王大带老婆孩子回家看父母,悲剧就发生了。小孩子淘气,跑到水坝边玩,不想掉水里淹死了。出事以后王大就把爹妈都接回省城了,院子于是荒废了,如今院里的蒿草已经一人高了。他又叹气说,真是可怜,就一个独苗子,还让龙王爷给收走了。。。
你信不信这个世界上有鬼?
至少我知道,这世上曾经有一个孩子,放假回爷爷奶奶家的时候,养过一只叫花花的芦花鸡,或许还养过别的什么动物,叫虫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