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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到一年高考季。无论是中学门口的横幅,还是碰见熟人的寒暄,抑或是微信群里的热议、朋友圈的推送,都让人感受到浓烈的高考气氛。
恰逢端午节放假,我徜徉在北京郊区这个寂寥的校园,思绪回到了那场改变我命运的高考。
我是1990年7月参加高考的。当年,全国本专科共招生60万,还不及现在的十分之一。考大学难,但必须考,因为我们别无出路。
我的高中是秦岭山区一所普通的农村中学。那时候,虽然经过改革开放,家乡的多数农户能够吃饱穿暖,但生活依旧拮据,供孩子上学很不容易。通过高考逃离农村、走出大山,始终是我们的梦想,是学习的动力。
高中离家20多里,我们的住校生活十分艰苦,能够坚持到高考实属不易。然而,母校的高考升学率极低。每年四个毕业班,近200名毕业生,预选名额只有50多个,最后能考上大学的,总共仅10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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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二分科时,我毫不犹豫地选报了文科,结果却被分到了理科班。老师解释说,文科出路不大,理科还能考上几个。
于是我暗下决心,要自学文科,全面提高。事实证明,我高估了自己的能力。期末考试,我的成绩在班里名列第十几名,高考希望渺茫。
我找到教导主任王老师,要求转入文科班学习,却遭到拒绝,不容分辨。春节过后,开学第一天,我私自涂改了报到单,把“高二(三)班”改成“高二(四)班”,据此办理缴费手续,混进了文科班。
为了补上欠缺的一学期文史课,我在寒暑假下了大功夫。当年家里条件差,我学习和睡觉的地方是个小黑屋,光线很差。我天天闷在里面看书做题,特别是学地理查地图,视力下降,不得不配了第一副眼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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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高三,我才对高考有了初步的了解。那时候没有互联网,周围能够通过预选考试参加高考的学生也极少,要想掌握高考信息并不容易。高二的暑假,我特意借来1989年的高考试题和答案进行分析,使高三的学习更有针对性。
当时,文科考的是语文、数学、英语、政治、地理、历史,其中语文和数学满分为120分,其他四科满分为100分,总分640分。理科考的是语文、数学、英语、政治、物理、化学、生物,其中生物满分是70分,其他与文科相同,总分710分。
我喜欢学地理、历史和语文,英语也不错,就是不喜欢数学。做数学作业偷工减料、拖拖拉拉,数学成绩一直不理想,高考才考了58分。我喜欢语文、擅长语文,所以轻视了语文练习,高考也没考好,才71分。
我原本喜欢文学,梦想成为鲁迅那样的文学家。但在上高二时,国家发生的事情改变了我的偏好。八九年初夏,我天天抱着一台破旧的收音机,心系京城,胸怀天下,呵呵!
进入6月,事情结束了,我却爱上了政治和历史,对文学的兴趣消失了。高考时,我的政治成绩高达94分,就被录取到了陕西师大政教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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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三第一学期,我的期末考试成绩突出,所以信心十足。但是,母校的应届毕业生很难考上大学,每年高考成绩上线的同学基本都是复读生,而且都是理科。因此,我心理压力很大,既渴望一举考上,又怕考上专科院校进退两难。
第二学期,我把全部精力用于备战高考,有时候几个星期都不回家。父母忙于劳作,对我们的学习无暇关注,根本没有现在这种全家备考的阵势。
但是,不关注并非不关心,父母亲经常给我捎来吃的,主要是馒头、锅盔、酸菜,偶尔还有暖熟的柿子、挂霜的柿饼。每逢大荆镇集市日,我也会到街上转转,希望遇到村里熟悉的人,问问家里的情况。
高中三年,不仅住校条件艰苦,而且社会治安不好,学校的混混也多,对我们干扰很大。
我当班干部,说话直、做事笨,可能得罪了人。高三开学不久,我发现一直放在课桌里的语文课本不见了,同时丢书的还有前排一位女生。当时教材刚刚改版,新书奇缺,没有课本,学习不便。后来得知,她的书是被误偷的,我才是真正的目标。
整个高三年级,我一直没有语文课本,学习大受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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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0年的春天来得特别早。2月中旬开学,5月中旬进行预选考试,这是高中最紧张繁忙的一学期。
那时候,我和几位同学合租,居住在大荆街道边的村子里,自己用煤油炉做饭,生活相当简单。白天没有午睡,晚上学到12点,早晨天微亮就弹起。人们常说,每天叫醒你的不是闹钟,而是梦想,一点也没错。
5月12日,学校进行了高考预选考试。预选考试也是高中毕业考试,考完就能领到高中毕业证。预考名额很少,落选就不能参加高考。对于大多数同学来说,预考结束就意味着学生生涯的终结。
预考结束那天(5月14日)晚上,我们14位同学不约而同地聚集在一起,唱歌、聊天、下棋,谈高考、谈理想,谈未来,气氛热烈。就连平时不爱说话的几位同学,也畅所欲言、纵情唱歌,令人难忘。
几天后,40多个有资格参加高考的名字,被写在了教导处外墙的黑板上,我排在文科第一名。落榜的同学不得不离校回家。
此后,校园里冷清下来,后排教室门可罗雀。我们埋头苦学,课间没有喧闹,午休不再外出,晚上灯火通明,清晨早早到校。连续一个多月,大家闷声修炼,期待化蝶高飞。这段时间,我没有回家,父母亲多次送来干粮,尽量不让我挨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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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月7日、8日、9日,是法定的高考时间。高考要提前一个月填表报名。当时,高考有限制年龄,报名时需要提交一张由乡zhengfu盖章的户籍证明。我的户籍证明是由大哥去办的,我没有细看就交了。高考前2天,即7月5日下午,我骑着自行车,翻过黄沙岭,赶了50里路来到县城。
那时候,出门考试都是自己行动,父母不可能陪伴,更不可能在考场外守候。临行前,母亲给我做了好吃的,就是白开水泡锅盔,外加一个荷包蛋。由于高考升学率很低,父母对于我们考大学不抱太多希望,没有送别,没有嘱咐,很平淡。
到县城后得知,县招办没有给我发准考证,因为我的户籍证明填写不完整。我一下子就懵了!负责的老师给了我三张空白表格,要我回家重开证明。当时正值夏收,乡zhengfu放假,估计无人办事。老师嘱咐我,实在开不到证明就不必来了,明年还可再考!
我骑车回家,一路上心情悲壮。推车十里坡,上得黄沙岭。站在盘山路上,环顾茫茫群山,我失声痛哭!儿时的梦想,走出大山的渴望,三年饥饿困顿寒窗苦读,怎么就是这种结局?在岭上伫立一小时之后,我骑车狂飙而下。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 ” 我不得不安慰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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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我的突然归来,家人非常惊愕,纷纷询问缘由。几位邻居也赶来了,大家都说现在乡政府根本找不到人,李文书很难说话,找他盖章肯定遭拒。看来我只能明年再考了。
父亲很失望,母亲六神无主,妹妹长吁短叹,我灰心丧气。唯独大哥没有紧张,他劝我先吃饭,晚上再说。我们一夜无眠,只有大哥,不知道在他的屋子里忙碌什么。
第二天早上,大哥来到我床前,把填好的三份表格递给我,上面的骑缝章清晰完整,确实是乡zhengfu的大印!我很吃惊。大哥解释说,最近正在搞人口普查,他是普查员,乡政府的公章在他手上。
大哥是个能干的人,在部队当了五年汽车兵,退伍后虽然只是一个普通农民,但他善于钻研,经常帮人修家电,什么事都难不倒他。大哥尤其擅长篆刻,我至今还保留着他给我刻制的一枚印章。
我立即骑车出发,再赴县城。父亲怕我再出意外,执意要同行。
一路上,父亲给我谈了自己的计划。我们家有五个孩子,两个哥哥都在高考中名落孙山,两个妹妹都没能上高中。因此,父亲对我的学业不抱太大希望。父亲说,他打算把老房子和新建的四间房分给两位哥哥,他已经老了,无力为我建房娶妻,准备在关中农村找个人家,让我去上门!
高考路上,父亲很无奈,我很悲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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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时分,我们赶到县城,终于领到了准考证。
当夜,我和父亲住在车站附近一家小旅馆里。第二天清晨,我赶到商中参加高考,父亲一直陪我到考场。我进教室了,父亲还站在教室外,透过玻璃窗看着我。我领到试题开始忙碌,不知道父亲是什么时候离去的。
上午考完回到旅馆,我看到了一张父亲留下的字条:“阳娃,你好好考试,我留在这里没事,还得花钱,就先回家了。即日。”我眼泪模糊了!
三天考试顺利结束。
考完之后,我买了参考答案仔细核对,预估总分为435分,失误性丢失30多分,不理想。几位老师对我的估分表示失望,因为根据1989年的录取线,我那点成绩连专科都考不上。
高考结束后第四天,我们回到学校填报志愿。填志愿的依据是个人估分和招生报上刊登的大学录取计划。父母不懂这些,也无暇顾及,老师不知去向,志愿完全是自己填的。
在第一批录取的本科院校里,我选报了陕西师大。选师大的原因有三:一是这所大学出版了很多中学教参,封面上的师大简介和精美图片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二是陕西师大属免费师范,上学花钱少,父母负担轻;三是我感觉自己适合当老师。
报完志愿回到家里,我开始帮父母下地干活,主要是收麦翻地、栽种玉米。干农活很艰苦,白天面朝黄土背朝天、头顶烈日全身汗,晚上双手水泡火辣辣、腰酸腿痛难入眠。可惜我们的孩子无法体会,他们以为眼前的轻松生活是理所当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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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0年7月27日,即高考后第二十天,成绩公布了。我从大荆坐班车去县城,才得到了自己的成绩:总分442分,文科本科线437分,顺利上线!
天黑时,我赶回村子,周围人看我的眼神都怪怪的,我预感到家里出事了。一进家门,只见一家人呆坐着,父亲阴沉着脸,唯独不见大哥。一问才知,大哥的婚变有了结果,法院执行庭搬走了家里仅有的家具。由于大哥进行阻拦,就被法警戴上手铐抓走了。
我把考试成绩告诉父亲,父亲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全家人逐渐轻松起来。很快,我考上大学的消息传遍了全村。
接下来的暑假生活归于平静,我每天照例随父母下地干活,傍晚扛着玉米杆和锄头回家。直到8月中旬的一天,有人跑来告诉我,大学录取通知书到了。
我立即扔下撅头,飞奔到同村收邮件的老师家里,从抽屉里找到了一封印有“陕西师范大学招生办公室”字样的信函。通知书上写着:“××同学:经陕西省招生委员会批准,你被录取到我校政治教育系学习,学制四年……”。
我举着录取通知书找到了父亲。他正在帮另一位老师家建房子。他从房顶上顺着梯子慢慢爬下来,用一双粘着泥巴的手,颤抖着打开录取通知书,看了一遍又一遍。随后,这份信件在人们手里不断传递,大家一致要求父亲请客。
不久,父亲请乡亲们在家里喝酒吃饭,让我逐一敬酒,晚上还放映了一场电影。后来,母亲从镇上买来花布,为我精心缝制了棉被和褥子。
陕西师大的缴费通知显示,开学要交纳学杂费198元。父亲为我准备了300元,这大约相当于一个中学教师2月的工资。当时的钱都是十元纸币,母亲特意在我的内裤上缝了一个口袋,把钱封在里面,以防丢失。
1990年9月2日,父亲送我来到西安。在吴家坟,在陕西师大,我开始了全新的大学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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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青说,人生的道路虽然漫长,但紧要处常常只有几步,尤其是当人年轻的时候。回首四十多年的人生历程,1990年的高考对于我而言是一个重要的转折点。
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农家子弟,除了努力学习考上大学,当时没有第二条走出大山的道路。中国的城乡差距很大。上大学以前,我们根本不可能跳出农门,过上与城里人一样的生活。父亲没有能力为我们弟兄三个建房娶妻,甚至早早就打算送我去关中农村上门。
尽管农民基因终生难去,但考上大学以后的进步是迅速而显著的。1994大学毕业之时,我又顺利考上研究生,获得硕士学位,成为高校教师。随后在工作中学习提高,获取博士学位。相比之下,那些没能通过高考走出来的同学,不少人至今生活艰辛、难以自立。
改革开放为中国人创造了充分施展才能的条件。尽管从长远来看,大家最终都能在广阔的社会舞台上找到自己的角色定位,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但高考仍然功不可没。作为政府甄别人才的重要途径,高考制度为身处社会底层的年轻人提供了一种稳定可期的上升通道,高考的社会功能即使今天也不容否定。
在高考中胜出,本身就是学习能力的证明,而学习能力是一个人重要的能力。莘莘学子,无论出身多么卑微,只要考上理想的大学,就能够显著提升能力和素质,使自己在激烈的社会竞争中具有长期优势。
同时,高考也能够在一定程度上改变农村学生的身份定位,使他们更有可能走出贫穷落后的农村、走进繁荣发达的城市、变成现代文明人,甚至变成专家人才。
1990年那场改变我命运的高考,永远值得纪念。一生辛劳,备受坎坷,却在我大学毕业那年突然病逝的父亲,以及饱受病痛折磨,三年前不幸离世的母亲,更令我终生难忘。
2017年6月10日,写于西安,2019年6月7日,改于北京
作者简介
橡树,陕西商洛人,毕业于陕西师大,后读研读博,从事高教工作至今。经济学博士,文学爱好者。喜欢用平实的文句,素描人生社会,抒发家国情怀。感谢您的关注和鼓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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