疤痕

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我爱你】

1. 电话

他会给她打电话,这是她完全没有想到的。

不过他喜欢她在第一次诊所里见到的时候就感觉出来了。他是个文弱的人,个子不高,谦和的笑容,没有通常的医生给人的那种权威而傲慢的感觉。她非常灵敏地抓住了他投射过来的电流,那里面有着毫无掩盖的惊奇,也许人和人之间真的存在着化学反应。

第二次见面是一年后,她带着孩子去复查,她依旧记得一年前那奇特的目光,于是这次她特别地留意着他的表情。他说话的时候喜欢半闭眼睛,声音轻柔,他是个内向的人,她想象少年时代的他,一定是个内敛又勤勉。

他的护士是个高个子女人,表情略微有些严肃。护士小心翼翼地伺立在一旁给他当下手,分毫不差地递上他需要的工具。她凭着直觉感到护士一定是爱慕着卡顿医生的,就算不是爱慕也一定崇拜得紧,因为即便他发出指令时声音轻得如同扬起的灰尘,护士都能灵敏而周到地接收到并且处理好,像极了一个异常细心的妻子。

卡顿医生跟护士有种夫妻的感觉,就是那种默契的不需要多说话的关系。她饶有兴趣地注视着他们之间的互动,脑海中浮现出他回到家庭中的模样。他恐怕是个寡言而威严的男人,虽然与他温和的外表并不符合,但是她觉得事情就该如此。

给孩子看牙的整个过程,他始终沉稳,他的步履很缓慢,让人觉得好像在承受着某种巨大的内在的痛苦。他对每一个步骤都做解释,好让她安心,给孩子拍X-ray的时候,他请她离开病房去前台等待一下,她看向他,他的目光在她的脸上烫了一下,就飞快地转开头去。

在前台等待的时候,她忽然决定要为自己洗一次牙。轮到她去看牙已经是三个月后,这次没有带孩子,就是她自己。依旧是同样的病房,同样的护士,依旧是病容满面的卡顿医生。她看见卡顿医生那种微妙的羞涩,比少年人的青涩更加有趣,她想。

依旧是同一个护士走进来,笑容职业和正派。护士干练地问好,一边拍拍椅背示意她做准备。她将穿着黑色丝袜的长腿放在躺椅上,护士停顿了一下,皱皱眉,好像在责备她的不合时宜,接着递给了她一副墨镜,这样在炽光灯下不至于睁不开眼睛。

这个墨镜恰到好处地隔绝了卡顿医生和她之间的尴尬,她既期待又害怕卡顿医生眼中的那抹电流。她张大嘴,让他看自己的牙齿,他低沉问询,语气微微带着责备,她渐渐有些不好意思。这么多年她从来都没有牙医保险,所以也一直没有洗过牙齿,对于这样布满结石的牙齿,经验丰富的牙医一定是非常不以为然的。她敏感地觉出他的小电流消失了,她从一个优雅的女性,变成了一位不够懂得爱惜牙齿的病患。

卡顿医生的声音依旧温和,但那是非常职业性的,有种小小的悲哀从心底涌起,好像一个幻想的泡泡被捅破了,原本的五光十色就此破碎了。他们中规中矩地说话,认真地订好洗牙的时间,确认了没有保险后的价格,她带着懊恼和羞愧离开了诊所。

再去洗牙的时候,卡顿医生说通过X-ray看到了她最后的智齿上方有两个蛀牙,很果断地让她当天就拔牙,她微微纠结了一下,同意了。拔牙的过程让她更加接近他,幸亏有墨镜阻挡,幸亏有护士在场,她的脑子时常跑开,耳边听到他略带痛楚的呼吸声,明明是自己在拔牙,为什么反而觉得是医生在遭受痛苦呢?他微微叹息着,像是在怜悯她,她觉得卡顿医生是个非常敏感的人,也许太有同情心。当他用钳子用力撬动右边最里面的蛀牙,她觉得自己的下颚都快被扳断了,她忍耐着,终于受不了疼痛,含糊地叫出声,护士听懂了,立刻让卡顿医生停下来,他又重重嘀叹气,飞快地换了一把小一点的钳子。

她对于痛苦的承受力也许让卡顿医生有些惊讶,除了那么含糊的一声,之后她都选择默默地忍受。他再次发力,她感觉那颗牙齿在后面的牙床上摩擦转动,脑子里发出闷闷的钝响,而这次她的内心决定不遗余力地配合,像一个献祭的羔羊。她知道这次一定可以了,果然,卡顿医生的手又一次灵巧的发力,牙齿被转了下来。卡顿医生夸她是个勇敢的病人,她含着纱布努力笑了笑。

护士递给她两张说明书,叮嘱她回家后需要注意的事项,然后走了出去。不一会儿卡顿医生过来在说明书的上角写了一排电话号码,说如果晚上不舒服或是发烧就打电话给他。她看着电话没说话,卡顿医生又补充了一句,发短信就可以,他下班后并不经常接电话。

她有些迷惑,不知道这算不算特例,如果病患拔牙,医生都要留下私人电话,这到底是否符合惯例呢?晚上,回到家里,吃过止痛片她就上床睡觉了。夜里被痛醒了两次,吃过止痛药,熬了大半个钟头就又睡过去。

早上依旧不舒服,头痛,脸颊也是浮肿的,但也还没有痛到不能忍受的地步。她满脸倦容地上班,一个上午都没精打采,没有想到中午的时候卡顿医生打电话过来了,卡顿医生说话的声音依旧缓慢,她几乎能看见他半闭着眼睛字斟句酌的样子。

她不记得他们在电话里说了些什么,他询问她的感觉还有口腔的情况,她客客气气地道谢,心里很有种受宠若惊的不适应。她猜想如果她的态度稍微暧昧和俏皮一点儿,他们也许会发生什么,比如去哪里小坐或是约会什么的。这个念头冲入她大脑的那一刻,顿时让她满脸羞红。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期待着,像是个不知羞耻的女人。她拿着电话的手有些冒汗,卡顿医生的声音也变得遥远而恍惚。

她的脑海中浮现出护士那略带敌意的凝视,背脊升起一股微凉。她记得惠赤裸的后背上那片暗红色伤疤,像惠那样聪明的女人都无法处理的妒忌和痴迷,她自认是绝没有可能处理好的。只是这么一念之间,她便彻底清醒了,她竭力将自己从羞愧和不安中释放出来,客气是一种距离,一种无声的紧张。

这次电话后,她偷偷取消了下一次跟卡顿医生的看牙时间,后来尽管有几次她经过卡顿医生的诊所,会偷偷地往里面瞟上一眼,那年夏天后她没有再看见过卡顿医生, 但是她总是会想起他打给她的那个电话,那电波短暂而真实,毫无掩饰,真正地触动过她的心。

那天放下电话,她拿着卡顿医生的号码,望着那7个数字发呆,电话在一步之遥,但是她只是安静地坐着,回味着卡顿医生说的话,故事可以有无数的可能,但她早已不再是初出茅庐的小女孩。爱情当然可以让女人美丽,爱情也可以让女人衰老悲伤嫉妒愤怒,最后爱情总是喜欢变成双刃剑伤人伤己。

为什么总是保持着不合时宜的清醒呢,她右肩上的小魔鬼叹了口气:不过是一个电话,又有什么大不了?为什么不可以偶尔迷失一会?好花不长开,好景不常在,不如就当一个走下列车的旅客,在路边开满野花的小树林稍作停留,一个谁也不知道的过客,短暂的快乐后回到生活,能有什么大不了?

确实没有什么大不了,但是很多年前,她也是这样爱着杰的, 那个曾经让她彻底失守的男人,一开始也是同样的小电流,同样的心动,唯一不同的是那时的她还不懂得害怕,不懂得爱的代价,被命运打翻在地的滋味真不好受,又何况是被最爱的人。

2.好合

那年她只有23岁,依旧天真,依旧年轻,像只勇于扑火的飞蛾。

杰是海归,被外资方派到公司担任艺术总监,太太和孩子仍然留在加拿大蹲移民监,她明明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些,却还是陷入了感情。她一直都喜欢他的才气他的专注,他们自以为掩饰得好,但咳嗽和爱情都是藏不住,公司里的人不知怎的全都知道了。

大家对杰又敬又怕,但是背地里对她可没少排挤。每次她走到休息室,人们就会沙丁鱼一样的挤到屋子的另一角。她能感觉到挑动的眉毛,开合的嘴巴,压低的声音和无处不在的孤立。广告公司的人员流动快,不过3年下来,从媒体部到客户部到设计部,已经进行了两次大换血。不知不觉中她已经是资深的员工了,即便不是最聪明的,也一定是最勤奋的。

但在别人的眼中,她是个没有底线的女人,是个不光彩的小三,她的成绩都拜杰所赐。他们不会懂得她对杰的爱是无条件的,这么多年,广告公司的人来来去去,她并不介意从未涨过的工资,心甘情愿地留在杰身边做他的左膀右臂,她用尽心思地做好杰交代的大小事务,觉得自己和杰的太太相比才是更适合的搭档和伴侣。

杰一开始就跟她说要在公司和客户面前维护一个好男人,好先生,好老板的形象,她听懂了,所以总是低调,总是忍耐,总是沉默。因为深爱着杰 ,她并不觉得自己过得委屈,她耐心地等待着,相信杰会像他说过的那样安排好一切,并最终与她长相厮守。

关于《好合》的摄影系列是她和杰共同的创意,摄影对象是从20岁新婚到80岁金婚的夫妻。60岁以上的老夫妇非常难找,毕竟要全裸出镜,对于老一辈的人来说且不论思想上的保守,单就在镜头前暴露衰老的躯体便是巨大的挑战。

她费了好大的气力才找到几对思想开通的模特,从年青到年长都有,惠夫妇是老年组中最引人侧目的一对。拍摄那天,惠和先生准时来到摄影棚,惠精神颇佳,满头的银发被修剪得有型有款,皮肤带着自然的光泽。

摄影安排在两天完成,为了节约经费,每一个细节都是她亲自核对的。开拍的当天,杰迟迟未至,差不多等到了中午,杰的电话打过来,他说他不能继续《好合》的项目了,让她解散摄影组。

“为什么?”她大惊失色,手上的资料本全摔在了地上。为了这个项目,她准备了很久的资料,反复掂量。每对模特夫妇的资料背后她都会加上一个备忘录,注明对方的性格,背景和经历等等,甚至细致到喜爱的动作和生活习惯,方便在录影时使用。她绞尽脑汁想好了所有的可能,最没想到是杰会忽然撤出。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压住怒气,大声问。

“这个项目必须停掉,资金方拒绝投资。海伦,你通知大家解散吧,现在实在没办法了,对不起,辛苦你了。”咔嗒一声,杰挂断了电话。

屋子里很安静,摄影师,助理们都看着她,模特们也瞪大眼睛。她张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她知道解散两个字是很容易说的,但是这个项目散了就恐怕再也没有机会重来。这是她和杰的心血,花费了他们无数的日夜,多少甜蜜和心酸的付出不能就这样泡汤。

为什么呢?为什么会这样?她心里升起无数的疑问。

杰变了,自从他太太从加拿大搬过来以后,她就感受到他在一点一点地疏远她了。

她本来期望用《好合》留住他的心意,但是一切都晚了。

她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勇气,像一个孤勇的将军,无论有没有粮食都要打完这一仗,她想。无论如何她决定第一次违背杰的指示,她决意独自支撑下去,绝对不能让《好合》陷入停滞。

临时找来的替补摄影师不熟悉流程,不断地发脾气。有几个模特不知道从哪里听到了风声,担心拿不到钱,开始讨价还价。助理们聚在一起讲小话,声音忽大忽小,她没有抬头,但是背脊上好像有无数条蛇爬过,那种湿冷的感觉她再熟悉不过,她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真的吗?海伦和杰?怎么可能啊?”

“所以老板娘不开心啊!”

“老板娘这招真厉害,她才是公司的实际控股人。”

“到底是谁告诉老板娘的,谁这么坏去捅马蜂窝?”

“还用人告诉吗?不是说嘛,只有咳嗽和爱情是藏不住的。”

........

压低的笑声传来,她慌忙戴上了耳机,心乱到极点。她给杰发了一天的信息,他都没有回复,电话也不接。一天下来她感到自己就快要崩溃了。

又有一对模特表示不愿意再拍摄了,她安抚了好半天也没有效果。

惠本来一直坐在不远的落地玻璃窗前喝茶,此刻起身走了过来:“海伦!他们不肯拍,我们没事的,我们先拍!”

人群忽然安静了,大家看着惠谁也没说话。

她的眼泪差点儿掉下来:“谢谢,太谢谢了!好的,那我们就先拍你们这一组。”

当惠和先生穿着浴袍走进摄影棚,她给惠送去公司准备后的胸贴,没想到惠摇摇手:“不用啦,都这把年纪了,敢答应你们要拍,就不会在意这些。”

年过七旬的惠身体瘦削,柔韧性非常好,可以推断出她年轻时一定是个风采卓然的大美女。摄影机下惠按要求半跪在地上,与同样全身赤裸的先生,相对叩拜。下面一张要求惠和先生面对面彼此凝视,他们看着看着忽然都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当惠伏地叩拜,赤裸的肌肤上从背部到脖子有一大块椭圆形的暗红色疤痕非常刺眼。

摄影师皱眉问:“赶紧拿遮瑕霜盖一下?太难看了!”

化妆师慌忙走上去要给惠化妆,惠却不让:“到了这个年纪,真实比美重要,我不要遮瑕,也不要修图,这块疤痕对我有特别的含义,我不想抹掉。”

化妆师和摄影师将探究地目光看向她,希望她能劝劝惠。她沉吟着,如果换在昨天,她还是那个完美主义者,她会用尽全力去劝说惠。但是,杰的退出好像一刀砍在她的身上,她的坚持不过是不甘心不服气而已,此时此刻,没有什么比刺目的疤痕更能打动她的心。

“我觉得这疤痕很真实很震撼,不如就这样拍吧!”她说。

惠转过头看着她,眨了眨眼睛,那其中有懂得,也有安慰,还有一丝感激。

3. 别哭

原本设计好的六组《好合》系列照片,从20岁的情侣到80岁的老夫妻,用赤裸相拥表达岁月流淌下的情深意重,真正完成的只有惠这一组。

拍到最后,摄影棚里的气氛变得非常沉闷,摄影师提前收工,助理们一哄而散。她迷迷糊糊地忙碌着,直到所有人都离开了,她从里面锁上办公室的门,双腿再也无法支撑身体的重量一样,眼泪也控制不住地往下落。

杰一直没回来,也没有只言片语。

他们之间很纯粹,纯粹到真的只要爱情,曾经她相信杰也是爱着她的,她想只要他是爱着自己的,那些名分证书其实都不重要。有几次他让她去找适合的男朋友,她生气极了,拉黑删除不接杰的电话,杰来她的宿舍又是哄又是求,又是抱又是亲,和好后比过去更加的甜蜜。

那次以后他们都刻意地回避这类的话题,她说:“随缘就好,没准过两天我不喜欢你了呢,那会儿你可留不住我。”他笑着说是。

她几乎忘记了杰不是她的, 直到杰的太太回国团聚。从那时开始,杰再也不用加班,再也不需要吃她带的早餐和宵夜,再也不会从办公桌后抬起头温柔地看着她笑.....

.她忽然懂得了婚姻对女人原来这么重要,即便感情淡了,只要名分还在,城堡还在,孩子还在,只要这些都在,那个男人就会很难离开了。

她执意要做《好合》,就好像卖火柴的小女孩不顾一切地点燃手中的火柴,不肯让心中的火苗消失在荒凉和寒冷中。如果杰爱她,就会心痛她,以她为重,他会赶来帮她完成《好合》,哪怕亲自来跟她解释几句安抚一下也是好的。

杰的沉默像一道门,将她关在了他的世界之外。

她一直记得是杰把她招进公司,在人头攒动的校园招聘会上,杰看到了她,简短的几句问答,就在她的简历上划了勾。刚开始工作她没有社会经验,没有工作阅历,全靠杰点拨和关照,他是她的老板,也是她的贵人,她对他又是感激又是敬佩。他带着她做项目,拜访客户,每次她遇到工作上的难题,她找他救急,无论多麻烦他总是能帮她摆平。有一次她被无理取闹的客户骂哭了,杰在赶来的路上发了微信给她,一个拥抱的姿态,一句“别哭,有我在。” 就是那一霎,让她爱上了他。

杰非常勤奋,可以工作起来不要命。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会默默地留下来陪着他加班,哪怕是远远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守着他办公室里的那缕灯光也是幸福的。慢慢的,她习惯为熬夜的他煮上一杯咖啡,或是送上一份宵夜。有时他们一起下班,一起吃饭,他叫来出租车,总是先送她回家,看见她走进楼道里,才离开。他每个周末都会给家人通话,那种温柔的语气让她又是酸楚又是向往。

她不记得他们是怎么开始的,好像是公司的年会之后,又好像是圣诞节的聚餐之后,他第一次走进她的小屋,她迷失在他温柔甜蜜的亲吻中。他们约定了只要他与家人团聚,只要她有了男朋友,他们就立刻断掉。“就当这是一部美丽的电影吧。”他说。

她认真地点点头。

他做到了,而她,做不到。是呢,她早已迷失在有他的世界里。每当杰一连几天不理她或是去加拿大看望家人,她就有种被抛弃的感觉。她和杰不过是露水情缘,这是从一开始就知道的。但她依旧控制不住感情,越陷越深,越来越舍不得。

悲伤的音乐漫过头顶,湖水一样冰冷,那是她听了不下上千遍的《What if I'm wrong》

What if I'm wrong,

what if I've lied What if I've dragged

you here to my own dark night

And what if I know, what if I see

There is a crack run right down the front of me

if I be right Let me be here with you If I be wrong,

if I be right Let me stay here in your arms tonight

And I have been wrong,

I have been right I have been both these things

all in the same night So if I be wrong,

if I be right Let me here with you tonight

他的办公室黑乎乎的没有灯光,她走进去,不用看她就知道桌子,沙发和茶几的位置。很多的夜晚她都喜欢半躺在他正对面的沙发上,像一只安静而慵懒的猫陪伴着他。她喜欢他忽然从电脑上抬起头来,对她露出一丝疲倦的笑容,那时他们彼此陪伴心意相通。

此刻她依旧半躺在沙发上,黑暗环绕着她,悲伤如长夜漫漫,她躺在那里,就如同躺在记忆的坟墓里。他不在,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到,那些温柔的呢喃的夜晚真的存在过吗?

她的目光落在窗户上,她看见他将她送的那只木刻的蝴蝶挂在了窗棂上,因为靠近窗帘并不容易被看见,那是她送给他的生日礼物,她还以为他不喜欢呢。

她好像从那只蝴蝶身上获得了某种力量,猛地坐直了身体。她急匆匆地跑回到自己的办公桌边,打开电脑从里面调出了今天拍摄那些图片,挑来拣去开始剪辑修图配文案。她要让杰亲眼看看他们的创意变成现实,她不相信杰不爱自己了,多少柔情蜜意,多少耳鬓厮磨,怎么可能说没有就没有了呢?她要把《好合》的心意送到杰的面前。

差不多已经是凌晨3点。她选好了最喜欢的那张。照片上惠与先生紧紧相拥的照片,两位老人满头银发笑容生动,与松弛的皮肤遍布皱纹的躯体形成强烈的反差,沧桑中饱含温情,强烈的视觉效果让人久久无法忘怀。

她想了想,又补上了一句文字:“别哭,有我在。”

发完邮件,她好像徒步穿过了一大片沙漠一样,疲惫极了。现在她只需要满怀希望地等待着,她知道杰会明白她要说的话,杰会喜欢的。

手机闪了两下,将她从半梦半醒的状态中惊醒,有信息进来。

“你在哪里?”杰问。

“公司....”.她看了看窗外的微微发白的天空,眼泪默默地滑落:“杰,你看到我发给你的图片了吗?”

“我们不是一开始就说好了吗,你现在让我很难做,你知道吗?”

“《好合》是我们的创意,我们的心血,我们的宝贝,我们投入了多少的感情在里面....”

“海伦,现在不是谈感情的时候,公司里流言满天飞,闹得客户也都知道了。我绝对不能没有事业.....这是底线!”

“我不是一直在帮你做事业吗?《好合》是我们的,你一直也是很喜欢的啊。”

“无论如何,《好合》不能做了,现在我们必须低调。”

“是不是因为....你太太不开心?”她咬着牙问。

“我太太做事有分寸,她对人不对事,如果你一定要跟她斗,只会让事情更复杂,你必须停下来,宝宝,听我一次好吗?”

“别叫我什么宝宝!你根本就不爱我,你知道我花费了多少心血在这个项目上?这么关键的时候你都不肯站在我这边。”她又气又急,全身的热血都往头上涌来。

“海伦,我一直以为你是个懂事的女孩子。”

“我就是因为太懂事了才被人联手欺负吧。”

“没有谁欺负谁,我们不是一开始就说明白了吗?我也一直劝你去找男朋友,海伦,我给不了你要的幸福!”

“对啊,你是一直这样说,都是我的错,可以了吧?!就算我和你没有其他的关系,就当我只是在做一份工作,我相信我有能力把《好合》做得尽善尽美,给公司赚很多钱,可以吗?”

“那么好吧,我现在也不是以朋友的身份而是以老板的身份跟你说话。海伦,我希望你不要再固执了,不要再浪费时间和精力。”

“如果我不肯呢?”她倔强起来,手抖得厉害,想拿杯子却没有拿稳,杯子翻了,半杯咖啡顺着键盘到处流淌,桌上的几份文件和图片也被弄得面目全非。

“如果你不一意孤行不听指挥,公司只好劝你离职了。”杰努力压低嗓音,用从未有过的严厉语气说。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她喊了回去,一挥手把将桌上的狼藉推到了地上。

看不见他的表情,听不到他的声音,她的心被碾压得粉碎。

她病了2个月后,递上了辞职信。

4. 疤痕

天空开始飘雪,粉尘般的雪绵绵密密,不一会儿就把城市笼罩在一片洁白中。黄昏的街道迷迷蒙蒙的像被尘埃覆盖的水晶球,车子在高速路上一点一点地挪动,从车窗看出去,长长的车龙横穿过大雪没有尽头。她给惠发了短信,告诉惠自己被卡在了车流中。惠的回复很快就来了,我已经到了,你慢慢开,我等你。

终于远远地可以看见河畔咖啡屋的招牌在橘色的路灯下半明半昧,咖啡屋如同是一只被封闭雪雾中的琥珀静静地伫立在角落。她停好车一路小跑过去,拉开门,她跺了跺靴子上的雪,顺手拍掉大衣肩头上的雪花,冷风将店门前的绿色发财树吹得晃动起来。

咖啡屋里弥漫着咖啡豆的香味。身穿白色衬衣的女侍者听见声音回过头来,她报出惠的名字,侍者在前面领路,走上二楼,绕过幽深的回廊,她一眼看见惠坐在靠窗的方桌边,腰身瘦削笔直,套着一件白色宽松的毛衣服,脖子上松松地系了一条蓝花丝巾。

惠站起身张开手臂拥入怀中,她好像被一片温暖的海水包围,竟然鼻子有些发酸。

惠一边等她点好咖啡,一边打量着她,说:“瘦了,但是更好看了。”

“是啊,天天跑步呢。”

“哈哈,那就好!”还担心你病怏怏的呢:“海伦,我前几天去了你们公司找你才知道你离职了。”

“是啊,是啊。”她欲言又止,不知从何说起:“哦,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我想谢谢你给我们拍的那些照片,收到那么精美的影集真的很惊喜,我和我先生都特别喜欢,我想去公司看看你,跟你亲口说声谢谢。”说着,惠拿出了影集,封面上正是惠与先生肩并肩地靠在一起的背影,一个活泼可爱的小男孩光溜着身体向他们跑去,稚嫩的身影为画面带来了活力和生机,象征着生命的繁衍和传承。

“惠姐,那天让你和先生拍了1个多小时的照片,结果项目也没成。这些照片是我离职的时候特意挑出来的,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一些了,真对不起啊!”

“这些照片拍得真的很好,你全心全意地做事,他们怎么能这样对你?真的太过分了。”

“我离职是因为其他的原因吧,所以也不能怪公司,而且后来公司....给我了一笔丰厚的补偿金。”

“那就好,总算是有良心!”惠关切地又问,“你现在怎么样?有工作了吗?”

“没有呢。”

“嗯....”惠停顿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说:“ 在公司我们遇到了你过去的老板,他给了我你的电话,还说,如果你有什么需要还是可以随时找他。需要写工作推荐信他也可以帮忙,毕竟他在业内还是有不少关系户的。”

“我觉得不用了,其实我打算出国去看看。”她听见杰的名字,心里窜起一股倔强。她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咖啡,嘴巴里却品不出任何味道。

“海伦,不知道我问这个问题合不合适,”惠若有所思地看着她,问:“那天在你们公司摄影,那些助理在闲聊,我也听到了一些。如果你愿意,可以把我当朋友,当姐姐,我们聊聊吧?

“惠姐,他们肯定都在笑话我?我能说什么呢?我又算什么?我就是老鼠过街罢了!” 她悲愤起来:“这段时间我总在想,其实我一开始就错了。如果让我说真话,我现在特别恨他,我也恨我自己,恨我这拿不起放不下!”

她咬着嘴唇,这么多天过去了,她总是不允许自己去触碰着该死的伤口。可是,只要提到他名字,她依旧感到万箭穿心。

惠的手带着温暖,轻轻放在她的肩膀上摇了摇:“我知道的,爱是无法控制的。爱了,就是那种不能自己的感觉。海伦,像你这样的好女孩一定会遇到更值得你爱的人,你会有一个体贴善良的丈夫。”

“老实说,我想我也许再也不会爱上谁了,我真的没有力气了,爱,太痛太累!” 她抬起头:“那天拍照的时候,我真羡慕您和您的先生,你们的爱情才是最完美的!”

“其实我们也不总是这样,也是经历了很多很多事情,要是真有什么值得夸耀的,只是每次我们都选择留下来,到最后都老得想分开也晚了。”

“怎么可能,我还以为你们一辈子都是如此相亲相爱。”

“照片嘛,无论如何都能拍,可惜美好并不是故事的全部啊。” 惠的嘴角浮起一丝复杂:“就像我背上的疤痕,当时我自己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你想象不出我有多么的懊恼和害怕。那个时候我以为我先生会跟我离婚的.”

“你们....差点儿离婚?”

“是啊,”惠重重吸了一口气: “那天拍照片的时候我看着先生的脸,忽然发现已经有很久没有好好看过他了,那时我就在想,真是不容易啊,太不容易了。我们的一生要遭遇多少诱惑,谁敢保证自己不行差走错呢?”

咖啡屋里飘着诺拉琼斯的一首《Don't know why》

我静静地等待第一缕晨曦/我不懂自己为何失约/我在游乐屋前把你放了鸽子/我不知道自己为何没出现/当我看见破晓的天空/我期盼自己能远走高飞/而不是跪在沙滩上/用双手盛满泪水/我只能借酒浇愁/但你会萦绕在我心头/直到永远......

窗外的雪花飞旋铺天盖地,小小的咖啡馆好像是一条行驶在夜海上的小船,在黑夜中漂浮。惠凝视着夜雪,沉吟着,端起咖啡,送到嘴边,没有喝上一口又将咖啡杯放下。

终于惠的声音低缓犹如冬雪下的溪流,开始了她的故事:

我有一个朋友,我们就叫她A太太吧。

有一年,A太太带着孩子去了一个美丽而宁静的小村庄,先生只待了2个星期就回城上班去了,留下A太太带着孩子继续在度假村过暑假。A太太和当地人交上了朋友,每天过得都很充实愉快,孩子也和当地的小朋友们玩在了一起。不久,A太太听说星期六晚上离度假区远一点的一个小镇上可以看戏剧演出,就决定带着孩子坐上夜车前往。车要出发前,旅店的男主人B先生也赶来了,上了车B先生坐在了A太太的身边。孩子们坐在车厢的最前方,车上全是不认识的乘客。

A太太聊起做过的一个噩梦,梦见自己和孩子在被空袭的城市到处躲藏,忽然遇到了一群士兵,士兵到处开枪,好几次子弹都快射中他们了。B先生饶有兴趣地问,在梦里即便被子弹射中也应该感觉不到痛吧。

没错,但是不想死是人的本能吧,我当然不愿意被子弹射中,而且我最怕的是孩子被子弹射中。后来我们跑到一个空旷的广场上,已经躲无可躲的时候。我忽然意识到我是在做梦了,于是我就对自己说,这些士兵看不到我们,让他们看不到我们。然后神奇的事情真的发生了,梦境里那些拿着枪的士兵真的就绕开我们走过去了。

哈哈,我知道你说的,我也是一样,有几次我做梦从飞机上掉下来,我就对自己说,我不会被摔死,我不会被摔死,然后我就真的安稳的落地,一点事情都没有。

A太太从来没有在别人面前讲过这些奇谈怪论,没想到B先生却一听就明白,这让A太太对B先生亲近了不少,他们说说笑笑,越聊越投机。

忽然车子开始冲下坡,疾速飞驰,如同从瀑布边滑翔而下的飞鸟。A太太也不知怎么搞得,一个没坐稳就滑出了座位,B先生眼明手快一伸手将她扶住了,那是一个坚实又温暖的怀抱,她只是微微地挣扎了一下就不再努力了。女人自我安慰说,B先生绝对不是坏人,他不过是热心肠地要保护一下自己罢了....可是一直到车开进了小镇,男人依旧没有松开臂膀,他们静静地依偎在黑暗中,窗外能看见戏院的招牌和霓虹灯了,A太太一下子清醒过来,慌乱地推开了B先生。

到了小镇,两个人都没有再提这件事,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地继续旅程。但A太太并不能完全忘记那短暂暧昧的肌肤相拥,她时不时偷偷地看一眼男人,越看越觉得B先生是个非常不错的男人,对身边的人无微不至,热情周到,对孩子们也非常耐心照顾。有几次男人回头看她,她都急忙地低下头,心里美滋滋。男人是在意她的,这让她非常快乐,平时A先生早出晚归忙着给病人看病,夫妻连说话的时间都没有,女人在婚姻中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被在乎被爱着的感觉了。

A太太和B先生将孩子们送去游乐场,随后一起去了影院,影院里正在上演现代舞剧,舞台是环形的小河一样蜿蜒将观众围绕其间。他们肩并着肩坐在黑暗中,大腿靠着大腿,手臂触碰手臂,她能感到他身体内部传来的热量。男人转过头看她,他的目光充满魅惑的磁力,她迷迷糊糊地就依偎在他的怀抱里,他用双手捧住她的脸,女人的身体中涌起一汩汩热流,他的嘴唇绵软,无比温柔地吮吸着她,让她身不由己全身发软。那一刻只有那深情而缠绵的吻是唯一真实的,让女人忘记了在上演的戏剧,忘记了在游乐场的孩子,甚至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她好像一朵粉红透明的水母彻底沉迷在温暖的湖水里,内心翻卷着潮湿的欲望。

忽然台上的灯光亮了,舞者们手牵着手出来谢幕,A太太看见一个大腿修长的东方舞女向自己这边看过来。面容美颜极了,但眼神犀利如同刀子一样。A太太莫名其妙地看看四周,觉得有些事情不对劲儿,她看了看B先生英俊而瘦削的面庞,心里产生了疑惑,她看看那美丽而妖娆的女人,疑惑地问B先生,你认识那个女人吗?她为什么盯着你?B先生耸耸肩,我们过去交往过,但是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我想她可能还在记恨我。

回去的路上,风很大,女人已经没有来时的无忧无虑,她心情忐忑,感到莫名的害怕,他们依旧坐在最后排,女人想不清他们的相遇到底意味着什么?如同两颗雨滴相遇相遇在陌生的湖泊,只是一段邂逅,只是一次偶然。

车在黑色的林地穿行,车上的人们昏昏欲睡,那些陌生的面容被黑暗笼罩着。男人的手慢慢地抚摸着她的后背,他们靠得那么近,她能听到他的心跳,也能听到自己血管里的喘息声。车窗外的风,呻吟着,哀嚎着,渴求着,路边黑黝黝的树林不断地后退,她的手抓紧了他的,他俯下头吻住了她,女人好像被电击到一样,一阵心醉神迷,贪婪的蛇被放了出来,不由自主地撩动着她,那被死死压抑在体内的欲望黑雾一样漫过了她,他们没有松开臂膀。

此后的日子,A太太白天带着孩子游泳,画画,去游乐场,一有空闲就跟着B先生去湖边散步,去小镇看歌剧。每次外出回来,A太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焕发出青春和活力,好像忽然之间变得年青了。夏天过得很快,离别在即,A太太和B先生又一次出游,他们在夕阳中缠绵,恨不得把余生的岁月都交给彼此,她从来没有感到过这么快乐,也从来没有感到过这么的痛苦。这短暂的激情竟然这么快就演变成难舍难分的悲情,他们一直拖到天完全黑了才下山。

6. 追忆

前面就是旅馆了,路口亮起红灯。A太太发着抖抓紧了男人,男人侧过脸来,女人扬起了头迎上去,男人的唇依旧柔软,略微带着烦躁,这是他们最后的一吻了,她细细品味着他唇齿间的苦涩,意醉神迷。那一刻她多想让时间定格,让他永远抱着自己吻着爱着,直到永远。

冷不丁地一个女人从街口的阴影中冲出来,发疯了一样地扑到他们的车前。借着白色的车灯光柱,A太太辨认出那女人正是第一次在剧院里见到过的东方舞女,那怨恨恶毒的眼神直勾勾地透过车窗刺向她,A太太一辈子都记得那绝望的来自地狱般的表情。

B先生转动方向盘,想调转车头,那舞女恶鬼一样地追上来,一边用包拍打车窗一边咒骂不止。B先生匆忙倒车,车倒退着滑下了路基,向山崖下坠去。A太太在慌乱中抓住男人的手,车撞到了什么东西,耳边传来一声巨响,女人的后背感到一阵剧痛,就昏了过去。

等女人醒来已经躺在医院里。

A先生从城里赶过来,跟医生协商后决定等女人伤势稳定后再接女人和孩子离开这里。躺在病床上的这段时间,女人听到了很多的议论,人们都说B喜欢到处风流,舞女是他的情人。他每个星期六都会选择一个下手的“目标”,他总是有两张自称是“免费”的戏票.....

A太太一言不发地听着人们的闲言碎语,想起和B在一起的这段日子,她一直以为他们之间是爱情,一直以为B是真心爱着自己的,但是如今看来B是个有备而来的老手,不过是逢场作戏,找一个路过的女人解闷而已。

女人躺在病床上感到恐慌又后怕,不知道要如何想A先生解释这场车祸。在回城的路上遇到了警长,警长请求A先生帮个忙送一副担架,被单下躺着一个人,丈夫和村长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都没有说话。警长说村里人对他充满了议论和敌视,他呆不下去了,不得不被永远送走。

车子开出山村很久,在山路间盘桓,最后终于在一个偏僻陌生的小镇上停了下来。这是个难民聚集的地方,窄小的门廊,破烂不堪的墙壁。看见担架被抬进救难所,她心慌意乱有种强烈的不安,她下车一起跟了进去,乘着周围没有别人,A将被单掀开,担架上躺在的果然是B。

B看见她勉强抬起头来,脸庞憔悴而消瘦,他凌乱的头发,用无尽悲哀的眼神看着A,好像在说:你不要听那些议论,你相信我,我是爱你的,我是真的爱你的。那眼神中孤独和忧伤如此真实,让A太太如五雷轰顶。

此时她再无怀疑,B先生是真的爱她的,而现在他已经在车祸中永远伤残,无依无靠被永远抛弃在一个无名小镇,而这一切都可能是因为她。A觉得这一切就好是盗梦空间中的梦境边缘,自己将逃离困境,而男人却被永远地抛弃在这里,向她悲伤地看过来。

有一瞬间A太太几乎想要去跟A先生坦白一切,永远留下来陪伴B,这时最小的那个孩子忽然跑了进来,他天真地站在担架边,一只小手紧紧地抓住了女人的衣襟, 带着无邪的笑容,看看B又看看A......

惠忽然讲不下去了,她转头看向黑茫茫的雪夜,眼角带着晶莹。

“如果我要给这个故事一个名字,应该叫《被埋葬的爱》。”惠轻轻地说。

“可是到底B先生是不是真心的呢?她问。村里人都说他是个逢场作戏的老手,他怎么可能对才认识几天的A太太动真情呢?”

“说实话,A太太也说不清到底自己对B先生是什么样的感情,他们萍水相逢,但是却又好像相知依旧,B先生悲伤而绝望的眼神一直在梦境中凝望着她,像是在哀求,又像是在指责。好几次从梦中醒来,女人依旧能感到那个痛彻心扉的凝望,好像在控诉她任凭时间的粉尘落下,将她爱着的人一层又一层的活埋,在A太太心中,这是一场永远不能摆脱的噩梦.”

“真的就像一场噩梦。”

“是啊,其实我们每个人在感情上都有着不可描述的灰色地带,并不是承偌,婚约或是誓言能够束缚住的,说爱情是意识流的产物,太贴切不过。”

“那后来你....我是说,A太太又见到过B先生吗?”她问。

“没有,没有见到过。但是听说B先生后来结婚了,有三个可爱的孩子。”

“B先生还是结婚了?他还说爱着A太太,怎么可以这样子呢?”

惠端起咖啡喝了一口,淡淡地露出一丝笑意:“海伦,你还是年轻啊,人生这么长,怎么可能只爱一个人呢?那种骗人的童话你怎么能相信呢?如果让我说,我倒觉得爱情是三无产品,不确定生产日期,没有保质期,也没有售后服务,看清楚这一点,对感情就会洒脱很多,既然爱情注定是在流动和变化中存在的,不如得之我幸失之我命吧。”

收到惠去世的消息,她已经出国几年了,早在她出国前一年惠就因为中风住院,自从第二次中风后,惠一直没有醒过来。惠一直是个美丽的女人,成为植物人后,因为每天输入营养液的缘故,反而比生病前显得生机勃勃,面容红润。

出国前她特意去看病榻上的惠,她一直有个疑问,搞不清楚病床上的惠为什么总是眼泪汪汪的。

“她在哭吗?”她问

“大脑死亡的人是不会有情感流露的,只是生理的条件反射而已。”惠的女儿说。

“条件反射?为什么会有这种条件反射?”

“脑死亡了,你知道的,应该不会有什么感觉了。过去妈妈健康的时候,每个周末都会给远方的一个叫瑞的男人打电话,这是一个让她牵挂的人。每次打完电话,她都会心情愉快,有时候她自己坐在角落里写写画画,有的时候会微笑着望着窗外发呆,这个时候的妈妈一点儿也不像一个快80岁的老人,更像一个怀春的少女。但如果哪次电话打不通,妈妈就会莫名其妙地焦虑,烦躁地坐在电话机前反反复复地拨打着同一个电话号码。后来妈妈醒不过来了,我帮她拨通了那个号码,我请那位先生跟妈妈说说话,没想到,妈妈从那个时候开始就爱流泪了。”惠的女儿难过地说。“她其实就是个活死人。完全靠药物支撑,一旦停止用药,妈妈就真的走了......”

那是她最后一次见到惠, 她不清楚在睡梦中的惠有没有真的听到来自远方的电话,但是那些眼泪是真实的,一个在睡梦中依旧流泪的女人,到底是洒脱的还是执迷的呢?

冬天的时候,她经过卡尔顿医生的诊所边的超市,恰好看见卡尔顿医生和太太从超市里出来,手挽着手,说着话。和她想象的一样,卡尔顿太太是位中等个头贤惠美丽的女人,无论从那个角度看都是一对非常般配的夫妻呢。

她想起卡尔顿医生的那通电话,感觉是一切都如此的遥远,遥远得就像一场梦。有时她甚至以为也许是牙痛得糊涂了,杜撰了那个诡异的电话?

拔掉牙齿的地方留下两个黑洞,安静地埋藏在她的牙床最尾端。是伤口总会有疤痕,她苦笑着,摇下车窗,广播里传来了那首她百听不厌的《 明天你是否依然爱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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