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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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是立春后的日子。每年差不多的这个时候,我总要回到这里,就像去寻找自己的归属,也像是去完成一个任务,带着憧憬,思念和恐惧。这里的光景仿佛是没有变化的,一片挨着一片的麦子,自由地生长着,没有人在意它们应该生长了多少。一座座坟,像一只只倒扣过来的碗,光秃秃的,或者飘摇着枯黄的草,这里安息着一个个平凡的灵魂,他们一生都劳碌在这边土地,最后也归属于这片土地,变成土地的一部分。

    路边的树,在阳光照耀下,斑驳的影子在地上,构成一幅抽象的画。狗翘着尾巴,散漫地游走,并没有不友好的狂叫。三三两两的老人静静地坐在门前晒太阳,等一个人或者等一个结局。我曾经无数次走过这条路,走过它的春夏秋冬,熟悉着它的每一个路口,熟悉哪个路口可以通向我某一个朋友的家,熟悉一直陪伴它的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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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经过了一座房子,以往我走到这里,我都会感觉很亲切,这房子旁边以前总会栓着一匹大黑骡子,不知疲倦地嘶叫。这里是我大姨的家,她总是在这座房子里忙碌着,她有着与生俱来的瘦弱,和儿时被庸医接错骨而瘸的一条腿。她或许怨恨过这条腿,让她的日子更加艰辛。这在农村,除了让她在劳动上处于劣势以外,对于婚姻也少了许多选择,她嫁给了一个很穷的人,为他生育了五个孩子,在二十几岁的年纪,蹲在热水盆边,叫儿子洗脸,被调皮的孩子扔过的小石锤砸掉五颗门牙。无数次奔波在去往姥爷家借粮食借钱的路上,无论经历了多少的窘迫,她平静地走到自己的晚年,陪伴她大半生的短发,几个黑夹子随意夹着,并没有显得过时,反而觉得是一个时代停留下来的一种美。她是个基督徒,可能她连基督两个字都不认识,但这没有阻挡她对真主的深信不疑。她拖着摇晃的身体,按时间去村子里做礼拜,咿咿呀呀的唱主歌。有了什么不舒服或者困难,她虔诚向真主倾诉或者寻求庇护。她因为孙子偷摘了别人家的豌豆,向真主承认罪过,一次又一次祷告。记得她总是带着笑,善良,平凡而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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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主并没有照顾到她的诚心,她得了胆结石,动了手术。然后,她听说人的肚子被切了口,体内进了空气,就会活不久。这当然是农村里流传的一种无稽之谈。她深信这样的说法,但是没有恐惧。她开始淡淡地看望她的亲戚和旧相识,我记得她在几年前的春天说:“趁我还能走,再来看看”。像是自己策划了一场告别。这一年她70岁。她仍然继续着之前的轨迹,忙碌着生活的琐屑。在一个秋收的日子,她觉得嗓子干,呼吸不舒服,她坚持着,觉得可能是小毛病。谁知道这场病带走了她。最后一次见她,她躺着病床,皮肤松弛地贴在蜡黄的脸上,她伸出一只手,干枯的像某种动物的爪子,我握住这只手,她眼里的泪水,没有力气流出来。她并没有太老,只是太虚弱。伏在她嘴边,才能听到她一个字一个字的言语。她太累了。她抱怨,为什么她养大的外甥不来看她?临走之前,她气若游丝地说:"不用来看我了,你们都忙。我马上就好了。"我松开她的手,在回去的路上,对母亲讲,大姨糊涂了,她还不知道自己的病好不了了。还说她马上就好了。母亲说,她怎么不知道呢。死了不就是好了吗?我慢悠悠地领悟了这句淡淡的话,藏着多少酸楚和悲戚。正月十四,她离开人世。无非是一场仓促的葬礼,最后她也化作一座坟。享年72岁,卒于肺癌。

    在她去世的某一天,我躺在火车的硬卧上,随着车厢运行的嘈杂睡去。在梦中,大姨从高高的坝上走过,坝上是被踩得发白的泥巴路,两边草木枯黄。大姨的短发已经全部变成银白色,那件手工做成的深蓝色棉袄飞翔在她肩膀上方,她匆忙地走着,后面跟随着那条瘦弱的黄狗。棉袄在随着大姨的脚步飞翔,我在坝下呼喊大姨,距离不远,但是她并未察觉。路到一棵树,飞翔的棉袄被树挡住,挂在了树上,我开始更加大声地呼喊,大姨依然没有听到,渐渐消失在坝的尽头,我跑到坝上的树下,想帮大姨取回棉袄,才发现那棉袄也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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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她死后的半年里,我几乎每夜梦到她,梦到她淡淡的笑。但再也没听到她说一句话。她的离去,让母亲很伤心。因为年幼丧母,母亲和大姨,二姨同命相连,共同忍受着艰难岁月的困境,感情可想而知。母亲有很多年都是奔走在姥爷家和大姨家之间,母亲为大姨纺线,织布,推磨,照顾孩子。母亲因为大姨的生活忙碌着,同样担心着她的贫穷。大姨的邻居把母亲介绍给了我的父亲, 这桩婚姻在母亲不知晓的情况下被定下。以后,母亲去往大姨家的路上,我的父亲会偶然看到,母亲却全然不知有人在关注她。知道要提到结婚的时候,父亲到了姥爷家,母亲还是不知道来的是谁。听到邻居说出了来人的身份。母亲一阵哭闹,要把来人赶出去。最后,还是成了这门亲事。

    等到结婚以后,看到了父亲家的一切,靠河岸的三间土坯房,后面用几根木头顶着,防止倒塌。母亲对此没有意见,倒是母亲的家人觉得定错了这门亲。父亲在年纪尚小的时候失去了自己的母亲。母亲也是同样的经历,结婚之后的生活是艰苦窘迫的。大致是他们说过的几件事情可以体现。说那个时候盐是一毛钱一斤,翻遍家里所有的地方,只有九分钱,凑不够买一斤盐的钱。家里有一只母鸡,下了蛋要攒起来,卖了补贴家用。一年到头,母亲都在纺线,织布。卖布的钱用来买种子和化肥。结婚第一年的春节,父亲大方了一次,买了一块七毛钱的猪肉用来招待客人。

    日子就像门前的那条静静流淌的河,会抚平一切,父亲母亲也走到平静的晚年。又一次无缘无故回忆起了这一切,猛然发现,走到了村前的那座石桥,村口还是那颗挺立了百年的大榆树。树下站了一个人,带着微笑,那是我的母亲,她还是穿着那件暗紫色底子,有着大朵绒花带盘扣的棉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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