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海十三郎,其人,可考。其作,可考。其事,可考但难考,其思,无从考。这是我从前对这个人的印象。
当然也知道,在舞台上这是一个艺术形象。国人的戏文小说,舞台荧幕上最吸引人的往往是痴人。致愚致纯,致颠致醒。
像我这样的人终究是吃饭的,哪怕是索然无味的时候,填饱了肚子也倒是可以偷安。然而痴子们不能,他们的生活里盐是头等大事,他们从不下咽寡淡的饭,也不将就无味的日子。
“真正的天才只有两种结局:要么是像南海十三郎一样早疯,要么是像唐涤生一样早死。”
恩,要么齁死,要么饿死。编剧杜国威说:“我努力去想象他该是个怎样的人,但他从不入梦!” 而我亦不膜拜十三郎的为人,当也为他动心。自然我这样的人,不是食盐而活的我们, 也是需要盐的。
看戏观影的乐趣有两种,当未有精神共鸣的时候,我会理性地看,看故事,看画面,看其中的谜团。当精神共鸣至高的时候,我会感性地看,不带任何逻辑,比如这部戏。与电影不同的是,穿着白衫的十三郎风流把扇,魁然独行的时候,我的眼是有点模糊,脑也是神怪交错的,迷迷朦朦台上我以为看到了“大人先生”。
于是我脑子想起的“默探道德,不与世同。”这八个字。
这是阮籍吗?这种动态的傲骨风流,是被屏幕框着的那个十三郎,所无法展现的那一面。我突然猛得反应,中国文艺的最原始的感动,离不了竹林酒友。
索性顺着这个醉理诨念,慢慢地看下去,眼泪就着笑声,舒畅。“东山再起”的庸俗桥段并没有应验,运去势颓后,先生依然傲骨不离也。这段半迂的节气看的我真是笑了,笑得尽心了。
走卒轻贱他的剧本的时候,那个弯腰拾起的动作,是我整场泪崩点。谢君豪先生的这个动作,做的很慢,很张,所有的肢体都是表情,我在后排都能感到他拾本子的那个手是如何紧绷克制,为求不露出那背叛他清高的几分屈辱颤抖。
太好舞台表演。我想如果是私人的环境里,这一幕能让我嚎啕。这大概是我看过的最刚硬的折腰。南海十三郎的折腰,就是文章之价。这是点睛的戏码,我相信这也是编导的私心,我喜欢这样的私心,更喜欢这样的吐槽。
很多人说十三郎一生只有和唐生知音双对的时候是最开心的,我觉得那个被砸碎了半副眼镜,披天席地,神神叨叨的乞丐,更像是一个神仙。心如明镜的人总要靠着浑物稀释才能享用苟且安宁。大多数时候人们用酒来稀释,而十三郎的酒就是那副残破的帮他遮去半个世态眼镜。
我一点也没有觉得这个乞丐落魄污浊,谢生真的没有一丝做作地演出了四个字“放浪形骸”,这太难得。
十三郎最后是疯癫了也好,避世装傻也好,都无考证的必要。“我两只鞋子都被偷走了,已经无路可走了” 这是多么清醒的疯话,正常人说不出这样的疯话,疯子更说不出这样的醒语。这是白目半世的阮籍的穷途之哭。那两只鞋子的说笑,开始的时候人们哄堂大笑,戏末的时候同样的台词,太多人却留下了眼泪。
看着赤脚的尸体那个人说:“笑不出来了吧”。是的,先生一生言行,自好者非之,无识者怪之,大众都无法看到他背后半神半仙的境态。
回家又想起那个舞台,想起那些看着字幕才能听懂的唱段。想到十三郎。想到当今的电影电视。阮籍曾世评:“闾里之声竞高, 永巷之音争先, 儿童聚咏富贵,邹牧戴歌贫贱。”
有些古话,至今是有意义的。而有些痴人,永远都是后人饭上的好盐。这些浓缩了的五味吃进了肚子,教我们的饭咀嚼着也不会索然。
“歌以叙志,舞以宣情,然后文之以采章,昭之以风雅,播之以八音,感之以太和。” 这种戏就是,一刷笑,二刷泪,三刷自怜冷暖。倘若观众们都感触了冷暖,自己的,或是痴人的。那一切就是有价有情的。痴人醒世,文道艺道也将是有救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