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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1079年,苏轼因“乌台诗案”入狱,获开释后,被贬谪黄州,只得一个“不得签书公事”的空衔,还没有正式俸禄。原本忧惧贫困的谪居岁月却成了苏轼一个重要的人生阶段。黄州生活对他的影响渗入骨髓,以致在离开黄州多年后,他还会提醒自己:“居士,居士,莫忘小桥流水。”
1. 犯官苏轼
初到黄州
自笑平生为口忙,老来事业转荒唐。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逐客不妨员外置,诗人例作水曹郎。只惭无补丝毫事,尚费官家压酒囊。
初到黄州的苏轼这样调侃自己:本该用来吃饭的嘴却多言是非,惹来祸端。现在到了黄州,这地方有好山好水产美食,就让鲜鱼嫩笋把嘴给堵了吧。可哪堵得住啊!表面上是惭愧自己“无补丝毫事”,还要劳烦官家的旧酒袋来充薪水,其实不就是在发“虚名薄禄”的牢骚吗?
作为一个被谴谪的罪官,此时的苏轼的心理状态并未从“乌台”案的劫后余生中完全平复,忧惧,悲愤,自我封闭,旧交疏离产生的孤独,凡此种种让他心生“孤立风雨沙洲”之感。
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忠于自己观念的人,才会不趋利苟同,才会“拣尽寒枝不肯栖”,也必然会遭遇到“寂寞沙洲冷”的命运。
孤独总会催生感伤,连某天路遇一株海棠,都勾起了苏轼的惺惺相惜。
“陋邦何处得此花,无乃好事移西蜀。寸跟千里不易到,衔子飞来定鸿鹄。天涯流落俱可念,为饮一樽歌此曲。明朝酒醒还独来,雪落纷纷哪忍触。”
高贵的海棠何其不幸,在这偏僻之地开着鲜艳的花,却无人赏识。诗人既是在叹海棠,也是在叹自己,都是因“鸿鹄”这样的命运翻云覆雨手而流落僻壤,开在深山无人识,空高贵。
然真正强大的人总是会于深重的苦难中,放下自怨自艾,通过心灵的体察和省悟,去实现自我的救赎,去实现精神的自我突围,继而发出更夺目的光彩,譬如苏轼。
2. 东坡耕夫
苏轼曾自谓:“若问我贫天所赋,不因迁谪始囊空。”
然而到黄州后没有实际的俸禄了,手头就更是拮据,大江风月毕竟不可果腹。苏轼没有固守一些酸腐文人的迂执,而是务实积极地筹划自救自济。
这时他的一位老朋友向当地政府请领到一块废弃的营地,位于黄州东门外的山麓之间。借重朋友认领的这块土地,苏轼开始了躬耕自给的农夫生活,并把这块乡野之地命名为“东坡”。
周览东坡全境之后,苏轼规划好了农田和果林:“下隰种粳稌,东原莳枣栗。”本来还想种片竹子,可是“好竹不难栽,但恐鞭横逸”。在中国文人眼里,梅兰竹菊都象征着高洁,是精神的寄托。像苏轼这样的大文豪,在安排物质生活的同时,很自然地就想到了安排精神生活。可是因为害怕竹根蔓延,影响其他作物生长,最终作罢了。当鱼和熊掌不可兼得时,大文豪务实地选择了生存优先。
随后,苏轼亲身参与了开荒种地这一艰苦过程:“端来拾瓦砾,岁旱土不膏。崎岖草棘中,欲刮一寸毛”。虽然偶尔也会有些倦怠气馁:“喟然释耒叹,我廪何时高?”,还是会在劳作的过程中发现各种小欢喜。
“家僮烧枯草,走报暗井出。一饱未放期,瓢饮已可必。” 发现了暗井,浇地的水源有了,可喜。
“昨夜南山云,雨到一犁外。泫然寻故渎,知我理荒荟。” 一场及时雨,种下的作物得到甘霖,可喜。
“泥芹有宿根,一寸嗟独在。雪芽何时动,春鸠行可脍。” 居然还有野芹,有望在这异乡烹制家乡的美食了,太太太可喜了。
通过农耕生活,苏轼真正走进了底层百姓的生活,向他们讨教:“农夫告我言,勿使苗叶昌。君欲富饼饵,要须纵牛羊。” 亲尝稼穑之苦的苏轼本人也成了经验丰富的耕者。“种稻清明前,乐事我能数。 毛空暗春泽,针水闻好语。分秧及初夏,渐喜风叶举。” 春天细雨迷蒙,稻芽萌生,如针出水。此时的苏轼熟稔农家的俚语“毛空”、“针水”,俨然乐在其中。
除了耕种自济,苏轼还自建宅屋,因房子在大雪纷飞天落成,苏轼在堂屋四壁绘满雪景,取宅名为“雪堂”。在一首《江城子》当中,他描述了自己的雪堂和东坡。
梦中了了醉中醒,只渊明,是前生。走遍人间,依旧却躬耕。昨夜东坡春雨足,乌鹊喜,报新晴。 雪堂西畔暗泉鸣,北山倾,小溪横。南望亭丘,孤秀耸曾城。都是斜川当日境,吾老矣,寄馀龄。
苏轼认为自己的新居风光之美,堪比自己偶像陶渊明的斜川。东坡收容了苏轼漂泊的身心,走在田间地头,心里涌动的都是欢喜:“雨洗东坡月色清,市人行尽野人行。莫嫌荦确坡头路,自爱铿然曳杖声。”一个人漫步东坡,月色皎洁,内心通透,连拐杖敲击在地面都成了动听的音乐。自此他可以高唱:此心安处是吾乡。何以得心安?苍白的道理带不来心安,被动的随波逐流带不来心安。面对不可抵抗的命运,只有努力行动才能化解焦虑,度过最艰难的时光。
3. 东坡居士
自从在东坡安居农耕,苏轼就自称为“东坡居士”。居士的生活肯定离不开书斋。经历了死里逃生,他开始深思人生的意义,阅读佛家经典,参悟佛理,修道养气,转向宗教去求取人生的开悟。
有一次,他同友人一同划船游玩于赤壁之下,当友怀古伤今,感叹人生短促时,他以水和月展开充满哲理的思辨:“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前赤壁赋》” 世间万物都同时具有短暂和永恒的两面,无需羡慕长久也无需悲叹短暂。这是苏轼参悟的宇宙观和人生观,从多角度看问题,才能保持豁达和超脱,从人生无常的怅惘中跳出来。
贬谪之期看不到尽头,当建功立业已遥不可及,苏轼转向了“立言”—著书写作。在黄州期间,苏轼完成了《易传》、《论语说》等经典注释,形成了自己的学术思想。此外,他还创造了大量的文学作品,以清旷的诗句写出厚重的人生体悟,开创了豪放派词风。
路遇风雨,有“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和“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的从容泰然,有无惧的内心才会无惧风雨。
看到空阔的江景,抒发“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的大气凛然。
“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间如梦,一樽还酹江月。”往事已成空,一扬手,让往事随水东流吧,这是诗人的洒脱。
“百年里,浑教是醉,三万六千场。思量。能几许,忧愁风雨,一半相妨。又何须抵死说短论长。” 人的一生总被忧愁风雨所扰,不如不予理会,超脱放下。这是居士的觉醒彻悟。
东坡居士在黄州的书斋生活除了读书写作,还会写字作画,颐养心性,还以诗文字画交得许多朋友。所以他也常走出书斋,交友闲游。
他在《记承天寺夜游》中写到:“月色入户,欣然起行。念无与为乐者,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怀民亦未寝,相与步于中庭。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就连一时兴起的月下漫步,都能找到同频的朋友,多好啊!此时的居士心中定是宁静欢欣,不然怎能写出这般的即兴偶感之美。
农耕生活的磨砺,对佛道思想的参悟,著书立说的成就,让苏轼心中再无忧惧,平和地面对晴雨不定的人生际遇,从“苏轼”迈到了豪放达观,超然物外的“苏东坡”—一个比“苏轼”更家喻户晓的名号,一个在中国文化史上熠熠生辉的名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