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徽州城外,杨柳河堤,来往进城的人已渐少。
柳墨垂下了眼睑,微微颤动着,抿起唇重重的咬住,心中翻滚着那几句话。
身前站着的人月牙白衫微动,河边吹来的微风中带着他身上好闻的兰花香毫无预警的被她一口吸进了肺腑之中,她眨了眨眼突然就不敢大口呼吸,心中因为那一股兰花香变得异样。
陆生温润的双眼紧紧注视着她,他耐着性子,不急不躁,等待她的回答。
风越发的大了,吹得衣衫开始梭梭的响。
柳墨眯起了眼,压了压往上吹起的罗裙,有些羞赧的样子,不安的朝四周看了看,良久,紧撰着的双手缓缓放开。
“好。”她忐忑的说,说完亦觉得心中喜悦。
她回的轻微,在河风的吹拂中,她不确定他是否听到,她终于抬头,将目光放到眼前,却再碰触到他的眼神时微微一愣。
前一刻,面前的人是一贯的谦谦风度,温雅有礼,即使向她询问这样的事情,也依旧保持着翩翩君子的从容和镇定。
而此刻,他的眼里闪着灼人的光亮和愉悦,她确定他听到了,那毫无顾忌的注视中,有令她想要躲避的热意让她不知所措,她开始脸颊发红,双手又死死的撰起,目光更是不知该往哪里放,仿佛放到哪里都无法忽视眼前的热意。
那嘴角默默弯起的弧度那么奇异的在她心中留下了印记,她觉得从她抬头的那一刻起,所有见到的画面从此会烙在心中,那么美好,那么动人心弦。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
她难忍相思,亦不想受世俗所累,纵使她是千金小姐,他是独身孤儿,她也毫不在乎,毅然跟他私奔了。
那一年,她十六,他十七,彼此爱着真切,世间所有桎梏他们都不放在眼里,只想永远和对方在一起。
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市,他们奔向了京都,天子脚下,最繁华的地方,身上只带了百两银子。
陆生永远是温柔的,恪守规矩,即使他们已经逃离了家乡,即使他的目光如火焰一般,他也只是轻轻在她额间一吻,将她抱入怀里再无动作。
柳墨心知他对自己的珍惜,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此生能与君相知相守,是她莫大的幸福。
陆生说过,等他功成名就时,一定风风光光娶她。
她知道,他有这个能力,只是在家乡,他没有机会。
京都的郊区,两间草屋,成了他们的栖息之地。
陆生写得一手好字,便以此为生,在街边卖些自己的题字,一文两文,他坐于摊前任来往行人肆意翻阅评价,态度不吭不卑。
柳墨则坐于一旁,凭着一手女红,给一些小家小户的闺中小女做些活计。
一个从容不迫的秀美男子,一个白纱遮面的苗条女子,很快就吸引了人们的目光。
即使做着这些卑微低下的事情,也丝毫不见他们脸上露出为生活所难的坎坷和沧桑,仿佛只是一对有情趣的情人在做着一件消遣的乐趣事情。
很快,陆生就被一家私塾先生看中了,被邀请去当抄书先生。
那一晚,陆生和柳墨喜极而泣。
不久,京都中下层都盛传起一种墨绣手帕,绣法了得,一眼就知其中功力,且一帕难求。
一年之后,陆生所在的私塾名气渐好,京都中已有不少名门望族的千金少爷前来拜读,陆生也因为行事严谨,为人正派,加之秀才身份,被私塾先生提升为管事。
陆生私下说过,私塾先生乃是上任宰相的老师之子,因不愿隐居田园重回京都,想凭借自己的能力在京都立足,如此身份亦没有以其父之名前往朝廷谋得一官半职,可谓清高正直之士。
因为私塾先生的恩赐,陆生和柳墨搬进了私塾后院居住,那是柳墨第一次见到私塾先生。
那一日正午,春日有些晒人,她和陆生带着收拾的几个包袱从私塾后门进入,包袱又大又沉,即使她只一手一个,已累的额头微汗。
陆生见她脚步落后,回望着她的目光中第一次带了三分难忍的心疼,可身上已背满了包袱,也腾不出手来接应,她懂他的意思,只露齿一笑,教他放心。
“先生!”
陆生突然将目光放在柳墨后面,有些讶异。
柳墨忙回身,见一身高七尺,一身蓝色锦袍,面容俊雅,眉毛如画的三十左右男子,手持一白色折扇,正立于门外,好似被挡住了去路,目光微惑的看着他们,那白肌红唇竟有几分胜了女子。
目光如炬,气质磊落,无端让柳墨想起古人形容嵇康之语。
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
与先生对视瞬间,柳墨看到了惊艳一闪而过,她匆匆低头,手上一使力往前走了几步,侧开了身。
“先生今日怎从后门进来?”陆生开口。
“只是去吴婶那里取个东西,从后门近些。”先生大方的回应,向前踏步,经过时不忘点头示意,毫无一丝倨傲和距离感。
柳墨连忙跟着点头,心中飞快的想着从前在家中下人们见到自己是怎幅模样,慌得竟然忘了最基本的社交礼节。
而眼前的先生也丝毫不介意,从容而过。
她惊讶不已,看着陆生,陆生轻笑一声,仿佛早已习惯,他放下手中的包袱,目光里尽是温柔的星芒。
“等我先把这些拿过去,你且留在这里歇一歇。”
说着便将身上连同她的包袱一起分做了两次的份,自己三两下提走了其中一份往前走了。
柳墨望着他远去的清瘦的背影有些出神,取出手帕擦了擦额间的汗,这才注意起了私塾里面的环境。
前院大约不远,此处便能听到学生振振有词的读书声音。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柳墨觉得心情瞬间变得舒畅,被这里的朗朗书声,淳朴气氛感染。
从后门进来便是一条长廊,四方的长廊中间是一个不算大的庭院,但满庭的梨花盛开却教她好生奇怪,陆生说过私塾里面除了厨娘和两个打杂的丫头外便再无女性,难道先生竟喜欢着梨花么。
此时正是三月梨花开时,粉红的花朵开满了枝头一片一片,落花随意的洒在地面,衬着这一方天地无端的柔美芬芳,真是好景致呀。
她情不自禁走入了这一片梨花树中,倾身拾起一片刚掉落的花瓣,闭眼感受着一阵阵沁人心脾的花香。
脑海中突然浮现出她过往的闺阁前那片杏花林,此刻,那杏花怕是已经凋落了吧。
她泪眼湿润,从没有像此刻这般思念亲人。
可是她不悔,此一生,唯有陆生是她的良人,她怎能明知自己心意还嫁作他人。
陆生,陆生。
我舍弃一切与你私奔,不为你以后锦衣荣华,不为你此生孤苦无依,不怕贫苦不怕风餐露宿,不怕这个世界所有异样的目光和排斥,陆生,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我竟是这般的无怨无悔了。
“柳姑娘怎还在此地?”低沉的声音响起,柳墨凭地吃了一惊,忙抹了抹眼角转身,却是先生。
“先生好,先生怎的去而又返?”
她仓促应答,却不想唤来先生一声有趣的低笑,仿佛她说了好笑的事情。
“柳姑娘说话可有趣,这是我家,我出现在任何地方都不应该奇怪吧。”
她一时窘迫,忙点头说是。
察觉到对面的视线有些大胆的在她身上穿梭,她轻皱眉,抬眼望去,见他眼神坦荡无比,不似有轻浮之意。
“看姑娘举止言行,应是大户人家出身……”
话语突然停顿,先生意识到些什么,话锋一转,又道,“柳姑娘可知梨花酿的做法?”
本以为先生接下来的话会让自己有些难堪,却没想到他突然转变话题,她心中异样,不知先生是不是故意为之,不想让她无言以对,这样微妙的心思……
“先生喜欢喝梨花酿么?真是惭愧,小女不知如何做法,不过陆生却是知道的,且酿的一手好酒。”柳墨委婉的说着,眉眼低垂,非常得体的拒绝。
梨花酿,她怎生不知,可她又怎会为旁的男人而做,虽然这个人,对她和陆生算得上有知遇之恩,甚至或许是命中的贵人,可,她不愿。
“哦?陆生还会酿酒,这倒奇了。”先生从容的接话,丝毫听不出其中有何不妥。
说着,陆生已经从廊前快步走来。
“先生也在这?”
陆生看了看柳墨,又看着先生,脸色依然是温润的笑意。
“我正想从这取一些梨花到吴婶那里,正巧碰到柳姑娘还在此处,以为柳姑娘喜这梨花,便唐突的问了她会否梨花酿。”
先生娓娓道来,柳墨看到陆生的眼里那一丝几不可微的疑惑终于释然,豁然轻笑,柳墨的心提了提。
“先生想喝梨花酿,找我便是,我自幼在百家长大,这酿酒的手艺可学过不少。”陆生笑着说。
先生听完,目光中有些深意,一手轻拍在陆生肩上,说了个好。
“那我们先走了,先生如果有事可前来叫我,等我们整理妥当,就给先生取梨花酿酒。”
“无事,不急。”先生点头,眉眼扫过柳墨,低头抚了抚袖上飘落的一片花瓣,举止从容。
“这最好的梨花酿应取自晨露中的梨花,先生不急的话,可等我为先生酿一壶好酒。”
“如此甚好,你们且去吧。”
先生姓林,名远之,到京都时间不过两年,如今已是小有名气,除了才学出众,那一见之下让人印象深刻的俊美相貌也占了几分。
天生带了三分女儿相,唇红齿白,眉眼如画,他的美色,甚至超过了很多女子,加之气质出众谈吐得体颇有修养,柳墨不经好奇,为何年过三十还未成家。
回到私塾的后院里,依然是两间房,只是其内打通了的。
屋内收拾干净妥当,想来陆生在此之前已经好生整理了。
柳墨倒了两杯茶水坐下,乏了,便精神松懈,开始走神。
如果说先生是羽扇纶巾的潇洒悠然,那……柳墨不禁深深看着陆生。
“你这么看我作甚?”陆生靠了过来,取了柳墨递过来的茶水轻抿一口,眼里也有了深意。
“那陆生就是温文尔雅,文质彬彬的谦谦君子。”
柳墨突然顿住,脸上一阵羞恼,怎的把话说出了口呢。
“哦?”陆生目光里有了热意,倾身向前。
一手抚上了柳墨的脸庞,她微微抬眼,撞进了一双深邃如海的眼眸中,那略有粗糙感的手指亲昵的在她脸上抚摸着,存在感极强,带了几分的暧昧情愫,从眉端滑到闪烁的美眸,再到鼻尖,再到唇瓣,停在了唇边。
柳墨呼吸有些微乱,心跳如鼓,一双眼无措的望着陆生,带着盈盈的水光,心中有些害怕却又期待着,她听到陆生的呼吸变得沉重,下一刻,唇已被覆盖。
不同于额间的亲吻,异样而敏感的触感让她的心为之一颤,彼此间气息相通的亲密是那么真实而暧昧,她睁大了双眼忘了反应,看着面前的陆生星芒点点又柔情似水的目光。
“你真美。”他双唇不离她唇边,亲昵道,发自肺腑的叹息。
“书上说,男子忌二物,美人与乐曲,玩物而丧志,我曾经颇为不屑,从不把这二物放在眼里。”
陆生在她的唇边流连忘返,轻笑一声,又道:“可如今,我信了,遇见你之后,我觉得,原来美人计,真的可以倾国倾城。”
柳墨眨了眨眼,水漾的目光中带着感动。
“第一次见你时,我便想到芙蓉不及美人妆,水殿风来珠翠香这句。”
陆生自嘲的笑笑,又道:“可是又觉得这句不妥,像是玷污了你。”
“陆生……”
她的陆生,是最好的陆生。
所有人都看不见他的好,他的才能,可是她看见了,庆幸只有她看见了,而她那么幸运,他也看见了她。
柳墨伸手抱住了他的颈脖,带着羞怯的目光,迎上了他的唇瓣。
第一次相遇,是在周家小姐的生日宴上,陆生同一群公子哥走进周府,从未见过陆生的柳墨,第一眼便留意到了他。
徽州不大,往来熟了便知徽州城的大抵人群,这个人从未见过,却一身温润从容不迫,在一群出身富贵的公子哥里不论谈吐,举止都丝毫不输于别人。
柳墨断定,他定是从外而来的那家亲戚。
生日宴上,不知谁兴起曲水流觞的游戏,于是一群青年在府内一处溪流旁玩耍了起来,饮酒赋诗难不倒谁。
只是那时柳墨瞧好有病在身,大夫叮嘱忌酒,当盛着酒浆的耳杯像小船一样沿着曲折的溪水漂浮而下,漂到她面前时,她一阵为难,既不想扫了大家的兴致,又担心病情严重回去被爹娘挨骂,犹豫间取了耳杯,正想索性喝了,手中耳杯却被人轻易的夺了去。
“姑娘怎的这么心急,这耳杯明明已到了我面前,却被姑娘取了,在下陆生,失礼了。”
在柳墨的诧异目光下,他一仰头饮尽了杯中酒,随口赋诗一首,引来众人的叫好。
然后,游戏继续,众人嬉笑,肆意饮酒,没有人关注他们这样微妙的交集。
柳墨往旁退了几步,抬眼再看陆生时,恰巧他的目光也移了过来,于是两人的目光毫无预兆的撞在了一起,柳墨心下突突快跳了几下仿佛做贼心虚般,见他绅士有礼的微笑点头移开目光,忙慌乱的把视线移到别处。
刚才他明明站在她下面几位,怎的突然到了她面前,为她解围。
这个人,明明从不认识,为何会对一个陌生女子如此出手。
柳墨因此便记住了他。
因答应了给先生做梨花酿,柳墨自是揽在了身上,日日五更时分便到后门庭院中取枝头露珠最多的梨花。
私塾里收的学生一天天增多,陆生也渐渐忙了起来。
空闲时,柳墨依旧做着女红,绣完一幅便给刘记布庄的老板,订好的价钱,不管他以什么价位卖出去,刘老板是个精明人儿,那墨绣之说便是从他口中传出去的。
来往多了,彼此话便多了,从他略带讨好的口气中得知,原来先生是有未婚妻的,只是直到现在也迟迟未婚。
“如此隐秘家事,你是如何得知的?”柳墨疑惑道。
“姑娘不知,林先生的衣服一直找我布庄做的,久了便与私塾的伺候丫头熟了,也是听她们议论才晓得的。”刘老板嘿嘿解释。
“听说未婚妻从没有来过私塾,想是父母之命早已定下的亲事,却不知到如今为何还没有动静,即不见林先生退婚,也没有纳其他女子,好生奇怪。”
柳墨沉默,想起先生那一幅出众的相貌,以先生的才貌,对方连见都没有见一面吗?
想必定是这京中达官贵族的府上小姐,门户之见,瞧不上先生,可为何又没退婚,真真奇怪。
“柳姑娘,我有一事想请姑娘帮忙。”刘老板突然道。
“你说。”
“你最近手头不忙的话,还望多绣几幅手帕,过几日乃吴侍郎女儿的生辰,我……我应承了她们几幅手帕,不知……”
刘老板有些不好意思,必竟这种没有货就敢卖是不好的规矩。
“几幅?”
“五幅。”
“哦,什么时候要呢?”
“半月之后。”
柳墨心中计算了下,半月五幅,有些吃力了,不过眼前刘老板也算赏识自己,虽是为了银子,可这墨绣的出处,只她一人。
“好吧,半月后我再过来。”
其实只是徽州当地的一种传统刺绣,只是京都不常有人会用地方的东西,被刘老板一炒作就成了稀奇玩意,柳墨无奈的笑笑。
吴侍郎家的女儿,柳墨是知道的,她也在先生的私塾读书,十六岁的样子,年纪本是不适合再呆在私塾,却还留着,听陆生说,吴小姐一直心仪先生,无奈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柳墨在私塾见过一次,长得端庄秀丽,一看便是出身大家,却不同于一般的闺阁女子,说话举止带了几分豪爽,柳墨想,这样的女子这样的性情,也是难得的。
因着陆生年纪轻轻便当了管事,又相貌俊秀,前来私塾读书的不少女子对他暗自倾心,打杂的丫头跟柳墨提过几回,她都一笑了之,心知陆生是绝不会背弃她的。
直到有一天,一个稚气未脱隐约可见将来美色的女子带着两个丫头站在私塾后院她的房前,满是敌意。
“你是陆生的什么人?”骄傲的脸上写满了轻蔑,女子昂起头端着姿态。
柳墨的脸瞬间冷了下来,同样不屑的看着她。
“你又是陆生什么人?”
“你!……”似乎没有想到柳墨亦有如此强硬的反应,女子被噎得不知如何回答。
柳墨不想与她纠缠,提起一旁的花篮就要离开。
女子身后的丫头不怀好意的挡住了去路,柳墨看着丫头伸出的手臂,轻笑出声。
她转身,对上女子。
“你喜欢陆生?”
女子听闻脸上变了又变,复杂的瞪着她,继而换上一脸笑意。
“我不管你跟陆生是什么关系,我也可以容忍你做小,不过,你最好知趣一点,你能给他什么?”
柳墨眼眸一沉,对上了她的挑衅。
“我爹是户部主事,只要陆生愿意,我爹可以让他入户部供职,这可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事情,而你,你只不过是一个低贱的丫头,凭什么和我争?”
尖锐的话回荡在后院之中,女子眉目阴冷,锋利的眼如刀子一般横在柳墨身上。
凭什么?
柳墨嗤笑一声,回想起逃奔到京都的这近两年时间,和陆生的点点滴滴。
没有父母的应承,没有朋友的祝福,他们倔強的在一起,凭的是什么?
柳墨细细看着面前的女子,年纪轻轻样貌姣好,只那眼里的戾气毁了一身气质,敢独自前来见她,还敢说出这样的话,可见心计和城府,京都的女子,果然不一样。
“你喜欢陆生,无可厚非,如你所言,我不能给陆生带来任何名利,如果你能让他喜欢上你,那么……”
柳墨顿了顿,心口莫名的疼痛。
“那么,我双手奉上。”
陆生说过,等他功成名就就风风光光娶她。
柳墨出神的想着功成名就四字,连陆生回来也没留意。
“在想什么?”他从身后抱住她,把头埋入她颈脖之中,深吸口气。
柳墨叹息一声。
“陆生,你觉得我们现在这样好不好?”
陆生紧了紧手臂,笑得满足。
“很好啊,墨儿,我觉得我们很幸运,能遇到先生。”
先生……
柳墨无端想起那一次,他袖上飘落梨花,他轻抬手拂去,眉眼扫过她一眼。
她晃了晃头,觉得可笑。
“听丫头说,私塾里有好些小姐中意你。”她淡淡的道出,听不出其中的滋味。
腰间的双臂突然一紧,陆生向前跨步转身面对着她,紧张的盯着她面前的表情。
“你不相信我吗?”他问。
她复杂的看着他,眼眸中流转过太多的情绪。
“我们成亲吧。”她轻启唇瓣。
陆生呆了眨了眨眼仿佛不敢相信,继而一脸狂喜,忐忑问:“你不介意我现在什么都没有吗?”
柳墨摇头,心中感慨,原来他是怕她受苦,可是最苦的日子已经过来了呀。
“傻瓜。”
“你……真的愿意就这么嫁给我?”
“嗯。”
“那……那我现在就去找先生,请他当我们的主婚人!”
来不及唤住,陆生已经跑出去老远,柳墨看着他欢快的背影,心也变得雀跃。
这一刻,终于要来了么?
柳墨按耐住有些激动的心情等待着,等来的,不是陆生,而是林先生。
她诧异望着他一步步走进房内,走向自己,脸上带着莫名的复杂之意。
“先生……”她起身看了看他身后,依然不见陆生。
“陆生呢?”她问。
林远之脚步顿在了离她一米的地方,静静的看着她,秀美的眉蹙起,双拳紧握似乎在隐忍着情绪,眼眸带了两分怒意三分冷意五分陌生。
柳墨下意识的后退了一步,面前的先生与平日所见判若两人,有种压迫感和莫名的感情,仿佛她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情。
“柳姑娘,你可知我字号?”林远之突然开口说。
柳墨咽了咽口水,无端觉得先生的身上突然带了一种危险,她摇头,目光不断往外斜去。
先生今日怎如此鲁莽,闯进她的闺房,难道不知这是非常不合礼节吗?“先生今日可是有事?”她迟疑问道,有几分逐客的意思。
林远之冷哼一声,目光多了几分寒意。
“原来你不知,你竟不知。”
柳墨心中疑惑,脱口而出:“先生的字号很特别么?”
“特别?”林远之一愣,颇有深意的看她一眼。
“不……没什么特别的。”他低头,掩去脸上的情绪。
柳墨好生奇怪,突然前来问可知先生字号,她确实不知。
“陆生想必是知道的。”她缓了缓语气,想要化解这时有些怪异的气氛。
“等他回来我问他,”柳墨说道此时,更觉得怪异,就算她知道了又如何,告诉先生?
她顿了顿,不再接这个话题,只一双眼略带困惑的看着面前的先生。
林远之整了整思绪,沉沉叹了口气,脸上恢复了一贯的云淡风轻。
“我前来是想告诉柳姑娘,陆生被朝廷的人带走了,他涉及一桩十九年前的皇室谜案。”
柳墨瞠目,不敢置信,心急之下一把抓住先生的双臂。
“皇室谜案?什么皇室谜案?怎么会这样?那他……那他会不会有事?”
柳墨乱了分寸,一双眼写满了担心和焦虑。
陆生看着抓住自己手臂的一双芊芊素手,有些失神,而心急陆生的柳墨却没有察觉。
“是户部刘主事突然查起了陆生的身世,发现蹊跷之处上报皇上的,大约……跟刘主事女儿有关。”
刘主事女儿,就是当日前来挑衅的那女子吗。
她竟然查到了徽州……
林远之望着面前的柳墨,白皙姣好的面容,称得上上等姿色,盈盈双眸仿佛一眨眼能滴出水,第一次见她时,他便被她的眼睛吸引了,让他不禁想到了白狐,白狐的娇小妩媚。
“先生?那现在怎么办?”
柳墨有些激动,晃了晃先生,才察觉自己的失态,急忙放下双手。
林远之神思有些飘远,这样一双妩媚的双眼含情脉脉的看着别的男人时,没有哪个男人能不为之情动吧,心中顿时升起一股恼怒。
“你……你和陆生,你们……”他支吾开口,脸上变换着表情交错复杂,眼里更是起了憎意。
柳墨心中有些胆怯,看着先生如同变了一个人一般看着她,那模样像是气愤像是羞恼。
“先生可是觉得我一个未出阁的女子住在私塾里面很是不妥?”她试探的问。
“先生如果觉得不妥,那我明天就搬出私塾,绝不会让先生难做。”她小心的回,有些紧张的看着林远之。
林远之听闻有些怪异的看着她,叹了口气,仿佛累极一般不愿再多说。
“你放心,陆生不会有事,或许,他从此一跃成为人中之龙,你该担心的是自己,到时候,你何去何从?”
陆生被带走到今日,已经过了三日,这三日是柳墨人生中最煎熬的三日,先生说,陆生极有可能是流落民间的皇子,呵……
如果陆生真的是皇子,那他们将永无希望在一起,皇室怎会允许娶一个地位低贱的商贾之女。
柳墨只觉得浑身发冷,明明是炎炎夏日,心中再无一丝暖意。
第四日,消息得到证实,皇帝昭告天下,找到遗落民间的十七皇子,整个京都轰动了。
柳墨听闻消息,大笑了三声,然后面无表情的回屋了,直把前来告知的丫头吓了一跳,以为她是开心得疯魔了。
陆生前来时,行头已经焕然一新,上等的紫色绸缎外套一件轻盈的紫纱,袖边和衣襟隐约可见精致的龙纹绣,做工绝非民间能及,腰间配了一枚考究的玉佩,束发也是极讲究的方式,一看便知身份尊贵。
私塾众人皆下跪行礼,陆生道了句无须多礼,便风一样的消失了。
当柳墨见到面前有些气喘的陆生时,她定在原地。
“墨儿?你怎么了?”陆生问,眼眸关切,如从前那般执手敷在她额间,那么自然。
柳墨只觉喉间翻滚,鼻间酸涩难忍,眼泪却快一步溢满了眼眶。
“陆生……”
如果陆生离开她,她将何去何从?婚事如预想中遭到了皇室的反对,陆生的脸上,笑容一天比一天少,柳墨知道,他不开心。
皇帝的身体日渐衰微,宫廷中分化越加明显,陆生毫无预兆卷入了宫廷纷争中,即使他没有任何朝廷后盾支撑,那些所谓的兄长也不肯放过。
有人急于拉拢,皇帝心有内疚,为了补偿,下了圣旨,将兵部侍郎吴小姐赐给陆生。
没有人知道,那一夜,柳墨房内一夜灯明,陆生在皇帝的寝殿外跪了一夜恳求收回成命,而吴府小姐上吊自杀未果。
没有人能改变皇帝的心意,婚期定在了第二年的秋天。
陆生过来时,柳墨正在绣着最后一幅手帕。
柳墨见他走来,起身默默的取出了春天时做的梨花酿,给陆生和自己各自满上了一杯。
陆生双眸紧盯着她,见她安静而沉默,眉宇间的几分哀伤却无法掩去。
自从离开徽州一路长途跋涉,风餐露宿,她从不曾抱怨一句,他知道她不在乎这些,他发誓要给她好的生活,不辜负她如此无悔追随。
曾经她衣食无忧,倾慕者亦是踏破门槛,可她却选择了自己,如今在这里日日粗茶淡饭,洗衣做饭,做着这些最能消磨女人生命的繁琐事情。
陆生眼里闪过几分痛意,内心觉得愧疚万分。
“墨儿,你后悔吗?”他低声问,目光移到了酒杯上,声音里有一丝颤抖。
柳墨一愣,撰着酒杯轻笑,问:“你可后悔?”
“不曾!”
陆生目光坚定,柳墨点头,思绪拉回了现实中,有些残忍的开口。
“其实,如果你娶了吴小姐为妻,未必不是好事,你身份才确定,京都中各个势力错综复杂,有朝廷官员背后支持你,将来的路会走的更顺畅些。”
陆生脸色有不快,闷闷道:“你倒是想得开。”
柳墨垂下眼睑。
“吴小姐我是见过的,那样的性情也是难得,人也是极美的。”
“你现在是在把我推给别的女人吗?”
陆生沉下了脸,阴郁的回了一句。
柳墨死咬着下唇,不知如何作答,房间里一时陷入了死寂。
想到他的身边站着另一个女子,他与她朝夕相对,耳病厮磨,他们甚至还会有孩子,她只觉得心口如千刀剐过,疼得有些呼吸不顺。
她不愿。
她怎会愿意!
可是,这样对陆生是好的,不是吗?
“如果我娶了别人,你准备如何?”陆生又问,声音里已有了冷意。
泪已经涌上了眼睑,她不敢抬头不敢眨眼,生怕滴落下来,她扯了扯嘴角,发现连一个微笑都假装不了。
“我……我自有去处,你忘了,我本是有婚约的。”
“你以为你那从未露面从不曾过问你关心过你的未婚夫在得知你与男子私奔后还会要你吗?”
陆生尖锐的声音刺伤了柳墨的心,她第一次想起那个所谓的未婚夫,从出生起便定下的亲事,有生以来,从未见过。
她自嘲一笑。
“你又怎知他不会要我,说不定……”
“这样薄情的男子,即使现在他站在你面前,你还会回到他身边?”
“自古男儿多薄情!”
“你既与我在一起,却还在想着以后的退路!”
砰一声响,酒杯碎在了陆生手中,柳墨吃惊抬头,见他浑身冰冷气息,带着怒意,挥袖一扫,碎瓷片扫落一地。
柳墨看着地上的残骸,心中也起了怒意。
“即便他不要我,还有我的父母!你且安心做你的十七皇子吧!”
“与男子私奔又被冷落抛弃的你,还敢回到徽州么,即便是你父母也不会多看你一眼,你走投无路,只会一心寻死。”
陆生冷酷无情的话响在耳边,柳墨苦笑一声,事已如此他既然知道为何还要说出来。
“你说的没错,我自不愿做小,不过,你放心吧,我不会寻死的。”
既然回徽州已经无路,她会选择离开,离开京都,离开徽州,再去一个无人认识的地方。
曾经,她是徽州城最大的商贾之女,家有万贯,而他,只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孤儿,无权无势。
现在,他是天之骄子,而她,成了毫无名分地位卑微的孤女。
她可以为了他抛弃一切,而他,却已经身不由己陷入皇权争夺和名利诱惑。
“你既然已经有所打算,准备不争不吵的离开,那我是不是可以毫无后顾之忧满心欢喜的去迎接我的似锦前程了?”
陆生一字一句瞪着她说道,脸色阴沉可怕,温润的眼眸此刻已经覆上了一层冰霜,话里带了三分讥讽。
柳墨无措的看着他骤变的情绪,看着他如看陌生人一般的眼神看着自己,疏离而冷漠,然后起身拂袖而去。
那冷漠里,藏着失望和愤慨。
她失神的坐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陆生,真的生气了,认识这么久,第一次对她如此生气。
她已经做出了最大的让步,他为何不能理解?
失望么?愤慨么?
那他希望她该怎么面对他,在得知他的婚事后,一哭二闹三上吊?
她呵呵笑了,越笑越大声,笑得喘不过气咳嗽连连,直到最后变成了呜咽。
从那以后,陆生再没有来过私塾。
林远之过来取梨花酿时,欲言又止的样子,让柳墨心一下提了起来。
“先生,可否告知陆生的情况?”柳墨问。
上次两人争执陆生拂袖而去,在柳墨的心里,或许他们之间真的开始改变了,可是她依然无法漠视他。
想到陆生冷漠的眼,她只觉得窒息,怎么可以,怎么可以用那样的眼神看她。
所以,陆生不理她了吗?
真的如他自己所说,可以毫无顾忌的迎接他的似锦前程去了吗?
他不要她了吗?
她捂住胸口,一阵阵痛意传来。
林远之神色一黯,提起桌上放的一小坛梨花酿,自嘲的笑道:“你的眼里,永远都只有他吗?”
柳墨不傻,上一次便从先生的态度中隐约感觉出什么。
只是,她很疑惑,她与先生相处的时日少之又少,先生怎会……
“先生如此风姿卓越,仪表翩翩,定会遇到配得上先生的女子。”
柳墨垂眉,如今京都谁人不知先生,在皇子落难之时伸手援助的林远之,无论品德还是才学都已经被奉上了高处,而先生的背景也当真担得起京都第一私塾先生的名号。
再加之先生的风华气质和胜过女子的容颜,听说连二公主都心动了。
“配得上?柳姑娘也会在乎这个?我以为,柳姑娘最不屑这些。”林远之字字回到,带了几分尖锐。
柳墨一愣,心下回转万千。
“先生,我们可曾认识?”她正了正脸色,清澈明亮的眼睛里满是戒备。
林远之被她的谨慎模样逗笑,带了几分无奈的笑意中,柳墨听出了一丝不甘。
不甘,却从何而来。
“不曾,从未见面!”
“柳姑娘以后有事可直接找我,如果呆着闷的话,我带你出去京都走走。”
“谢谢先生的好意。”柳墨清冷的回,礼貌而适当的态度回绝,内心有一丝温暖,想起陆生的话。
“陆生他很幸运。”
他突然开口,声音里有羡慕和别样的情愫。
静谧的房中,此刻因他的话而陷入异样的气氛,有一种东西,就要冲破隔膜裸露出来。
柳墨咬唇,话已经说到这份上了,任是再糊涂的人也听出了其中意思。
忽然就不敢抬眼看他。
“不,是我幸运。”她坚定的回,打断了空气中漂浮着的暧昧的情愫。
提着酒缓缓走出了后院,砰一声拧开了酒坛,林远之仰头大喝了一口,那青松的背影在夕阳的斜晖下,萧索前行。
“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远远的,传来先生的声音。
“可原来,水纹珍簟思悠悠,千里佳期一夕休。”
不久,皇帝病重,宫中政权分立已然明显,以三皇子为首的左派,和以五皇子为首的右派,两派之争趋于白热化,十七皇子意料中卷入了两派之争。
陆生派人来信,信中大抵是一些关切的话,最后一句明年此时,尘埃落定,从归自由!
柳墨捏着信,将信看了一遍又一遍。
心里喜悦陆生会主动来信冰释前嫌,又深深不安。
为何会用自由二字?
他是皇子,即使无心皇位,也一生无法摆脱身份带来的责任和束缚,怎能自由?陆生,他现在到底在做什么?
陆生说过,先生乃可信之人,柳墨寻到先生,将陆生来信一事告之。
“陆生也给我书信了一封,”林远之有些迟疑,脸色凝重,看着柳墨严肃道,“他要我将你尽快送出京都。”
“……为何?”柳墨心下一沉。
“因为皇宫将要有一场政变,比血腥的战场更可怕。”林远之话中毫无感情,目光变得深冷。
“那他会不会有危险?”她急问。
林远之陷入沉思,飞快的思考着什么。
“如果他选择对了,或许相安无事,如果他选错了,必死无疑。”
柳墨脸色唰的一白,看着面前的两封书信,死死撰紧拳头。
“陆生从前一直孤苦无依,靠着百家的接济长大,挨过打挨过饿吃过不少的苦,从没有过过好日子。”
柳墨心里满是恨意,鼻尖一酸,任由眼泪滴落书信之上。
“可是他很争气,寒窗苦读,即使挨饿也要攒够钱去考取功名……”
“以他的才能,何止秀才……可是徽州城内,世家大族把持乡举里选,垄断仕途,他根本没有机会出人头地。”
“我原以为上天有眼,终于给了陆生一个光明前程,可谁知……”
“可谁知……却是一条不归路。”
“柳姑娘也别太伤心了,陆生说他有办法,或许他有想到逃脱之计。”
柳墨摇头,跌坐在凳子上,神色悲恸。
“先生,你能见到陆生吗?可否转告他,如果……如果与吴小姐成亲,可以避免这些,我……我宁愿放弃,先生……先生可否帮我转告?”
柳墨看着先生,目光祈求,犹如抓住救命稻草一般。
皇室的争权夺利自古以来残酷无比,不管最后谁登天下,脚下的白骨都能堆积成山,陆生,陆生没有倚靠,如何能在阴谋中自保……
林远之眼眸微震,他们为了彼此都可以为对方放弃一切。
已经如此情深。
换做是他,他不一定能做到放弃面前所得,即便危险也会奋力一拼,而陆生奋力一拼之后却选择了自由。
他年过三十,曾期许过会遇到让自己珍惜的女子,也幻想过他的未婚妻会是何模样,却一直没有真的动心的女子,如今遇上了,可她却……
他自恃清高,不愿以地位低微的商人结亲,却无法忤逆父亲的意思,只有一拖再拖,直到如今后悔莫及。
他悲伤的想,这一切都是老天对他的惩罚,惩罚他错过今生所爱,惩罚他曾经的不可一世。
“柳姑娘,现在的局势,已经不是和吴小姐成亲这么简单了。”
林远之吸了口气,他不愿伤害她,可现在却必须教她看清现实。
“即便没有你,陆生的身份一确定,就必然要卷入宫廷之争。”
陆生。
我只愿你一生平安喜乐,什么荣华富贵都比不过你安好如初。
如果我们能逃过一劫,我们再也不要留在京都了,寻一处偏僻乡村,男耕女织,再无他求。
几日后,兵部吴侍郎家中传来噩耗,吴小姐不幸落水身亡,婚事取消。
林远之心知陆生已经开始动作,马上嘱咐柳墨收拾行李离开京都。
不能拖累陆生,所以一定要离开,柳墨懂得这其中的厉害关系。
只是,她万般不情愿如此远离陆生。
路上,一辆马车飞快的驶过。
“先生,那吴小姐……可是真的溺水身亡了?”柳墨坐在马车里,忍不住将心里的疑惑问了出来,再怎么她也是吴侍郎的女儿呀。
林远之冷笑一声,不屑道:“吴侍郎家有女儿十五,吴小姐排名第七,吴家小姐具被吴侍郎用于仕途之上,吴小姐此前曾上吊未遂已大大的忤逆了父亲的意愿,此番……或许真的不在人世了。”
柳墨只觉得浑身发冷,忍不住双手环住手臂。
吴小姐,那个不同于一般闺阁女子说话带了几分豪爽的女子,那个年过十六还执着留在私塾的女子,那个对先生用情已深的女子……
“先生,不觉得一丝惋惜吗?”柳墨低声问,没有抬头,目光迷茫的定在面前的软席。
林远之听闻闭上了眼,仿佛休憩。
柳墨没有得到回应,将头深深埋入双膝。
这样一条无辜的人命……
马车一直向前跑着,柳墨心里的迷茫越来越大,此番离开,何时才能相见。
林远之将柳墨安顿在郊区一座偏僻的寺院之中,自己便离开了。
寺院里的生活更加单调乏味,没有陆生的来信,也没有京都的消息,柳墨一日日如坐针毡。
夏天过去了,秋天来了……
柳墨只得到陆生传来一封书信,信中长长诉说,尽是思念之词。
没有他的近况描述,甚至没有京都的任何消息。
好似一封普通情人间的书信,写满了相思之苦。
寺院后山是一片枫叶林,秋天至枫叶红,柳墨就这么一天天徘徊在绯红的林间数着日子。
她相信陆生有一天会来接她离开这里,然后他们从此远走高飞海阔天空,再不理尘世间争权夺利。
她相信终有一天陆生会笑着对她说,我们走吧,我们成亲吧,我们……生个孩子吧。
她幻想着陆生垂垂之年是什么模样,想着想着就不禁笑了出来。
她还想了很多,很多很多,全是关于她和他。
她带着这样一种偏执的执拗,无可选择的偏执,固执的等啊等啊。
第二年春天来临之前,冬雪覆盖了寺院,到处一片白雪皑皑。
她终于等来了人,却是林远之,他站在寺院外的宽阔雪地里,一身白裘和天地融成了一片。
她快步的踏下台阶,一步并作两步,立在他身前,灼灼等待。
他平静的告诉她,三皇子继位了,比预想的要快。
他说,陆生是三皇子这边的。
他说这句话时,脸上没有丝毫喜悦。
柳墨静静盯着他,心里的恐惧前所未有袭来,唇齿颤动。
她问了“陆生人呢?”
声音轻得连她自己都怀疑是否说出了话。
她看到林远之唇瓣动了动,却没有说出一个字,她的心里仿佛有一只手将她不断的往下拉,拉入无尽深渊。
为何林远之看着自己的表情那么怜悯那么不忍,她看到他伸出一手想要抚上她脸,她下意识的避开了。
避得仓促而明显,她看到他眼里有东西碎裂开来,她在他龟裂的眼里看到一张惨白的脸,连唇色也是白的,双眸泛红,失魂落魄得像个女鬼,这是谁?她露齿一笑,眼里有隐藏的疯狂之色。
“你说了,他在三皇子的阵营,那他肯定没事,对吧,先生?”
林远之意外的点了点头,默默的注视着她,她的一举一动。
柳墨突然蹲了下来,埋首双膝间,死死抓住衣襟
直到一声再也压抑不住的痛哭传来,越来越响。
“这段时间,京都不太平,所以我也不敢贸然前来找你。”
“我知道你的心情一直压抑着,你想哭就痛痛快快的哭一场吧。”
林远之心疼的蹲在她面前,看着面前墨发颤动和越发不可收拾的哭声。
“过几天他就会来接你了。”
林远之自言自语的说着。
“他立了大功,三皇子很赏识他,哦,现在应该叫皇上了,可是这样,他就更加难离开了。”
他看到面前的女子边哭边剧烈的摇头,就是没有把头抬起来。
她是说不在乎吗?他缓缓一笑,又开始说。
“一直没有告诉你,大概你也知道,我有一个未婚妻。”
他顿了顿。
“她很美,特别是那一双带了七分妩媚的眼睛,我常常觉得,有着一双妩媚眼睛的脸,该是艳丽的,可她却不是,她很美却不艳丽,甚至跟艳丽说不上关系,但是就是能让人一眼就难以忘记。”
面前的头颅还在呜呜哭着,他的目光温柔倾泻着隐藏已久的爱恋。
“所以这么说,我也是一个极庸俗的人,只会用庸俗的目光去评价一个女子,所以……所以我配不上她,虽然我真的很喜欢她。”
“到底喜欢她什么呢,我自己也觉得奇怪,因为我们之间相处甚少,可是感情总是这么奇妙吧。”
“或许,我喜欢的是她的情深,死生契阔,与子成悦,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他静默下来,不再言语,目光里带了柳墨看不到的痛意。
“如果我真心喜欢一个人,不会在乎她的过往。”
“我走了,柳墨。”
面前哭得乱抖的身子突然一顿,却迟迟没有抬头。
冷风吹过,面前絮叨许久的人终于起身,踏着积雪一步步走远了。
风呼呼吹着,带来一句微弱的飘渺的话。
对不起。
陆生来的时候,雪早已停了,枝头上冒出了许多新芽,寺院四周一片春意。
柳墨看着陆生一步步走向自己,恍如梦境一般不真实。
终于,终于来了么。
她微笑着,对他露出了最宽心的笑容。
她觉得,这就是故事最好的结局,她和他终于可以永远在一起,不管在哪里,不管有没有皇上的赐婚,她都不在乎了。
陆生带她离开了寺院,回到京都,他已经有了自己的府邸。
他们还一起回了私塾看望先生,先生见到他们时,笑容明媚。
明媚,本不应该用在男子身上,可柳墨觉得,先生的笑容就是明媚,是劫后重生的喜悦。
可为何,她还从那明媚中,看出了一丝忧伤。
陆生瘦了,下颚突出,想来这半年来费心费神,劳费所致。
柳墨心疼,每日里亲自下厨炖各种补品,妄想在短时间内把他身上掉的肉补回来。
陆生变得话多起来,每每拉着她要絮絮叨叨好久,有时候就算已经无话可说也不愿意放她离开,总是把她抱在怀里倚靠在她肩上,她已是珍惜。
她还去见过新的皇帝,跟陆生有两分相像,至此才当真从心里信了陆生是遗落民间的十七皇子。
皇上很是宽仁,当即封了陆生镇国王爷之名,更允偌以后不用朝觐,还说不参政。
不参政三个字让柳墨心跳了跳,她偷偷看了眼皇上,发现他眼里划过的一缕精光。
陆生拉着柳墨一起跪谢龙恩便离开了皇宫,一路上,陆生的唇角都是微翘的。
“墨儿,你有没有特别想去的地方?”他问,神态安详而满足。
“没有,就是想和你在一起。”柳墨抱着他臂膀小声的回,带着几丝羞赧。
“那我们就在府邸,哪儿也不去。”
“好。”
“陆生,上次与你吵架后我万分后悔,早知道吵架之后那么久都无法见面,还提心吊胆的,我真希望时光倒流回去,我一定不跟你争执。”柳墨感叹道。
陆生复杂的望着窗外,神色间竟有丝悲恸,一手安慰的覆上了她的头顶,轻揉几下。
“陆生,皇上已经要你不参政,是不是以后你就自由了,不用再去管朝廷那么事情?”柳墨又问。
“嗯,大概就是这样。”
柳墨欣喜抬头,情不自禁仰头向前亲了亲陆生的脸颊,惹得陆生眼露星芒,摁住她欲离开的脸一阵亲吻缠绵许久才肯放过。
柳墨心中突突直跳,藏在他怀中半响不愿出来,心道男人果真是不能轻易挑逗的。
“陆生,你以后会不会有别人?”
陆生抱紧怀中人儿,轻笑出声。
“我若会有别人,怎还会去费尽心思推了圣旨。”
柳墨想起吴小姐,一时不语。
“我陆生半生无依无靠漂泊在外,不似皇宫其他皇兄皇姐,从小所受诸多规矩,也见识了过多心机城府之事,为人处事皆以自己利益为先。”
他顿了顿,又道:“我不喜欢,所以我不适合在皇宫生存,我说过我们会自由的,你看,现在我们就自由了。”
只是,这样的自由,付出的代价,会不会太大。
为什么,他已经开始后悔了。
陆生抱紧柳墨,越发的紧。
她没有问这半年来,他都做了些什么,也没有问,吴家小姐的死跟他有没有关系。
觉得都已经不重要了,陆生好端端的站在她面前,这就是最好不过的。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四月已过。
她有些踌蹴,为何陆生还不开口说成亲之事。
她准备鼓起勇气亲自逼婚。
这一日,她特意备了酒菜在凉亭之中,陆生有些惊讶。
“今日怎么如此好兴致?”
柳墨把他摁入坐席,有些忸怩的入座,一时无法道出。
“心情好兴致便好,有什么奇怪。”
她瞪他一眼,为他夹了一块鸡肉入碗。
“快吃吧,新学的宫保鸡丁。”
陆生目光温柔,顺从的拿起筷子吃了一口,连忙赞不绝口。
“果真是人间极品,此菜只因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好吃好吃!”
柳墨又是一瞪,夸得也太离谱了吧,脸上却有些微红,急忙自己夹起一块尝尝味道如何。
“墨儿,有你真好!”陆生握着她手,深情的目光里有让柳墨不敢直视的灼热。
“哦?那你说说,倒是哪里好?”柳墨索性无赖一回。
陆生轻笑,眼里尽是宠溺和纵容,看出了她的小心思,顺从的回答。
“墨儿,哪里都好,尤其心最好,因为它看见了我。”
“怎的看见了你心就最好,你可好好说,说不好不许吃饭!”柳墨故意凶巴巴唬道。
陆生看着柳墨,目光变得痴迷而缠绵,声音轻软。
“因为这颗心会爱上我,一无所有的我,愿意跟着我不怕流浪,不怕吃苦,更不怕旁人的流言蜚语。”
柳墨也安静下来,默默与他对视,心里因为这句话变得柔软而甜蜜。
“陆生也是这世间最好的,因为他的心也同时看见了我,我一生渴望被人收藏好,妥善安放,细心保存,免我苦,免我四下流离免我无枝可依,所有这一切,这颗心都一一做到。”
这世间最美的爱情,就是茫茫人海中,在适当的时间适当的地点,遇到对的你,而你也如我一般珍重着对方。
“那……不如……”她犹犹豫豫的开口,见陆生专注的看着自己。
“咳咳,嗯……那不如……”她一鼓作气准备道出。
却见陆生突然皱紧眉头,脸色发青,嘴角更是流出了大口大口乌黑的血,下一刻,直接昏倒在地。
她懵在原地,忘了反应。
一旁的丫头尖叫出声,管家见状立即冲出了凉亭,一路大夫大夫的喊去。
世界仿佛在顷刻间变了样,她视线模糊,朦胧间有人推搡着她,扶起她往前走着,有人来来回回,神色焦急而凝重。
恍惚间,她还看到了先生,看到他急冲冲的冲进了一件房间,一脸沉重的出来,又站在自己面前,说着什么。
她听不见,意识还停留在陆生嘴角不断涌出的黑血。
为什么是黑的?
怎么会是黑色的血?心头一阵热意,喉间涌起滚滚液体,她一张口,喷出了一口猩红。
昏倒之前,她还记得,那是猩红的颜色。
不是黑色。
陆生走了,走的痛苦。
她大病一场,因为无名无分,不能堂堂正正的参加葬礼,不能堂堂正正站在棺椁之前。
她觉得天地变成了灰色,一切在她眼里都没有了色彩,变得萧索而失去了生命。
陆生葬进了皇家林苑,她连最后一面也不能见着。
林远之一直陪在她身边,尽管他一直试图在她耳边说着什么,可他知道,她一句话都没有听进去。
皇家林苑在京都郊区,柳墨执意要去一看,爬上了最近的一座山峰,目光痴痴眺望着那方向,哀恸而绝望。
“先生,你是不是早就知道陆生中毒的事情?”柳墨跪坐在地,心灰意凉的问。
林远之一震,一脸灰败。
“是,在前去寺院找你前,陆生已经告诉我了。”
柳墨双手捂脸,狠狠闭上眼睛。
“陆生曾被五皇子抓走,强迫喂了西域的毒药,要他回三皇子身边盗取消息充作细作,陆生……陆生不甘被控制,干脆辅佐了三皇子,五皇子死后,三皇子不知从何处得知这一消息,心中起了间隙,暗中把解药毁了。”
所以,才有了皇上那看似宽仁的封赐和允诺……
所以,陆生一直都是知道的,却从没有跟她提过一字半句。
所以,她奇怪为什么陆生变得话多起来,原来是怕来不及说出口。
而他每每沉默而安静的抱着她时,是不是也在想着自己将要远去的事情。
即便时日不多,他却寸步不离,是害怕以后再也不能陪伴,所以要万分珍惜。
那温柔如水深情似海的目光中,是如何将悲伤隐藏得恰到好处,连她都被骗了个全。
“……他怎么可以这样……丢下我……”
她喃喃说,内心已痛得麻痹。
她站起身眺望着那里,任由眼泪肆无忌惮的流着。
“柳墨……”
林远之想说出节哀的话,却发现看着她此刻心碎的模样,节哀两字却再也无法说出口。
“陆生生前,给你留了一封信。”
柳墨转身,静静看着他从怀中取出信,交给她。
她拆开,颤抖的手有些不听使唤。
“吾爱,当你拿到这封信时,说明我已离去,墨儿,不要伤心,如果可以,我愿意用我的生命换你的笑容,你要坚强勇敢的活下去,这样我才能走的安心。
林远之,或许你已知晓,他就是你的未婚夫,他……他是个值得托付终身的人。
忘了我吧。陆生。”
“安心……”柳墨突然大笑起来,“这就是你的托付……哈哈哈”
林远之站在身后,看着她凄迷而疯癫的一直笑着,目光空洞。
柳墨停止了大笑,神色悲悯的看着林远之,下一刻变得安详而平和。
“对不起,我做不到。”她对他说。
他眼眸骤变,疯狂的摇头,上前却又止步。
“柳墨,不要!”
他大叫。
她却笑了,笑得百媚丛生,笑得娇艳美丽。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陆生,你一个人不寂寞么,让我来陪你吧,这一次,我很任性,不想再听你的话了。”
她转身奔去,纵身一跃,下落的那一刻回头看了这世间最后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