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术馆里的妈妈
从队尾望过去,离着美术馆的正门还有长长的距离,而这距离之间,不是笔直的一条队伍,而是被山路十八弯排列法的人们挤满了。
从队尾向前走二十来步,能看到竖着一块牌子,写着:此处距离进馆约两小时。这时长总有夸大之嫌,用以降低人们的期望,这样未到两小时便能进馆的你便多少会觉得有些宽慰。然而这种心理的小把戏在晃晃烈日下怕是收效甚微。夏日的太阳总是急不可耐,不到正午便早早普照世间,见不得一丝阴凉,知了也喜欢来凑热闹,一声声叫得人焦躁。当然,这炎热与长队也不是一点好处也没有,至少为卖冰棍的小贩带来了商机,他们带着大大的袋子,装满了小小的冰棍,穿梭在队伍里叫卖,仿佛这么多年城市的发展、互联网的飞跃与他们无关,固执地将排队的人们拉回到童年里那小路上,那流汗的日子,那一口冰棍的凉爽。多半是暑假的缘故,队伍里很多的孩子,这冰棍多少还是有些销路。
顺着队伍往前去,在拐弯处有一位妈妈抱着个可爱的女孩,正和维持秩序的美术馆工作人员争执了起来:
“我们已经排了大半个小时了,孩子受不了。”
“不行的,要排队的,大家都在排队。”
“小孩子不行啊,你看孩子这么小。”
“你看这么多小朋友也在排队呀。”
“你看孩子都流了这么多汗,怎么可以这么不人性。”
“……”
翻来覆去的话说了许多遍,妈妈索性抱着孩子冲进队伍里,占据了一个临近入口的位置。工作人员有些无可奈何,加之又有询问的人前来围住了他,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妈妈穿着纯白的飘逸长裙,头发高高盘起,藏匿在大大的遮阳帽中,墨镜遮住了大半的脸,但看女孩清秀的面庞,妈妈想必是个美人。
妈妈依旧抱着女孩,在占据的位置上随着队伍向前走着。被插了队的人,看带着个孩子,多半默默不语了。也有些忿忿不平的,嘟囔着怎么可以插队。妈妈红着脸庞,或许是羞赧,或许是生气,又或许仅仅是被烈日炙烤出的红晕,她回过头来大声道:
“我们不是没有排队,我们排了,可是你看小孩子根本受不了这么久的排队……你有小孩子吗?看着有多心疼,小孩子多不容易……你怎么就不能让让呢……规则怎么不能人性化一点呢……”
“别的小孩子也在排队呀。”
“受不了的话可以不要排队来看呀,可以选择的呀。”
“……”
忿忿不平的人又多说了几句,妈妈抱着她可爱的女孩觉得委屈得很,这时可以分辨出她脸上的那红色是源自羞愤而非其他。眼看着快要能进入美术馆了,人们都不再说话了,只想着赶快入场,妈妈和女孩于是顺利地、早早地进入美术馆了。
正在展出的作品多是名作,妈妈在每一幅画作前驻留,轻声念着每一幅画作旁的解读,讲着每一幅画作的故事,看着那么优雅美好。
女孩依旧趴在妈妈的肩头,双手抱住妈妈的脖子,圆圆的大眼睛正看得到每一个在妈妈身后的人,她稍稍侧了下头,对着正在解读画作的妈妈耳边说:
“我们什么时候回家?”
音乐厅外的爸爸
“那你只能送到这里了。”
安检员把视线从演出票移到面前这位中年男子的脸上,他的脸上有些许胡茬,肤色偏黑,但却是一张圆圆的娃娃脸,穿着T恤和长裤,衣服很干净,却略略有些褪色,可能是洗了多次的缘故。旁边站着个男孩,一样的圆圆脸,背着一个蓝色的大书包,像教科书里要求得那样站得笔直,双手扣在书包的背带上,仰起脸看着爸爸与安检员——票只有一张,只能进去一个人。
“嗯嗯,好的好的,我不进去,我在外面等就行。哎呀,是最后一张票了,只能买到一张。”
这是一张公益票,要当天早早在音乐厅售票窗口排队才能买得到,数量有限,票面位置自然不是太好,但胜在票价便宜,只是最末等正价票的零头。但是爸爸说谎了,这不是最后一张票,他仅仅是只买了一张而已。
爸爸低下头笑眯眯地看着男孩让他快点进去,一位音乐厅的漂亮姐姐带着男孩去厅内找位置了。男孩是第一次进音乐厅,他仍然双手扣在书包的背带上,跟着漂亮姐姐走到最后一排。
“你就坐这里吧。”漂亮姐姐微笑着对他说。男孩点了点,坐在红色的座椅上,他的双脚刚刚能碰到地面,他拘谨地坐得笔直。
音乐厅慢慢暗下来了,舞台上的灯光显得特别明丽,那些拿着小提琴的孩子们穿着小礼服一个个走上台来,这些孩子据说年纪和他一般大,但看起来比他高些,壮些,成熟些。身边的人都在鼓掌,男孩在想要不要鼓掌呢,他在犹豫,还没等他把小手从书包的背带里脱出,掌声渐止了,舞台上的孩子们站定了。
演奏开始了。
爸爸站在音乐厅外,晚间没有燥热,清风徐来,吹动路旁的行道树,有一丝沙沙声,还有一丝凉爽,一弯明月悬在深蓝的夜空中,与富丽的高楼交相辉映着。
男孩觉得冷,他不知道这种冷是来自于音乐厅里的冷气,还是来自他内心的寒意——这些和他一般大的孩子们,这些拿着看起来和自己家中并无二致小提琴的孩子们,演奏出的音乐却是他不曾企及的,他曾经以为是因为自己还小,但是现在这个理由无法说服他自己了。这美妙的音乐并没有让他的内心生出赞叹,反而让他害怕、恐惧,他感到他永远无法如此演奏,曾经以为或许时间可以解决,可是这些孩子同他一般大,他曾经依赖的时间、成长感觉只是在将他更远地推出那个舞台,时间将赐予那些孩子更多的能量,而他只能远远地望着,他永远是黑暗里的那一个。
音乐厅外的爸爸觉得好像听到了演奏的声音,而这演奏的声音仿佛又来自他的男孩,他的男孩有一天也会站在这样的舞台上,站在那样的灯光里,享受着掌声。爸爸突然觉得自豪,觉得自己的每一个决定都如此正确,觉得自己将要成为艺术家的爸爸。
音乐厅里的男孩,他的脚刚刚能碰到地面,可是现在地面仿佛生出了许多针来,笔直地刺向他的脚心,慢慢这些针仿佛又从座椅中生出了。他知道这些针来自乐声,但是他感到动弹不得,他无力把手从书包的背带中脱出,仍然坐得笔直,任由乐声从四面涌来,刺向他的脑袋,胳膊,大腿……
他感到绝望极了,他再也不想听到小提琴的声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