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成十三年七月九日,松子死了

昭和30年 松子七岁

松子听见开门的声音,回头发现是父亲下班回家了,父亲拿着一个黑色公文包和一个包扎精美的蓝色礼盒。

松子冲父亲笑笑,欢迎回来。

父亲将公文包塞给他,径直上了二楼久美的房间。

久美是松子的妹妹,患有先天性疾病,常年卧病在床,从没看过外面的世界。

父亲偏爱病弱的妹妹,给她买好看的衣服,好玩的玩具,陪她聊天,给她讲故事。这些松子都没有。

松子很孤独,很委屈,她有些嫉妒久美,可以得到父亲的关爱,但久美是自己的亲人,她很可怜,自己不应该责怪她。

孤独的松子常常一个人到家附近的小河边发呆,她喜欢唱歌。

“揉成小小的一团,和风儿说话吧

大大地伸展开,晒晒太阳吧”


父亲有一次破天荒地带松子去了游乐园。

松子看父亲有些闷闷不乐,于是学着台上的小丑在父亲面前扮起了鬼脸。

许久不见的,父亲笑了。

松子很开心,原来,这样就可以让父亲笑,这样就可以得到父亲的关注。

从那以后,松子常常做这个鬼脸,只为了讨得父亲的欢心,从久美那儿分得父亲的一些爱。

父亲,你不只有久美一个孩子,看看我的鬼脸好笑不?你也多关注我一下呗...

孩子要博得大人的关注,总是有很多滑稽幼稚的方法。

可是,还不够,松子要做更多,要做父亲期望的工作,成为让父亲满意的女儿,这样父亲才能永远爱自己。



昭和46年  松子23岁


松子如父亲期望的那样,成为了一名老师。

她爱唱歌,她带着学生们,在她童年时最爱的那条小河上泛舟,歌唱。

夕阳西下,歌声缭绕,美的像一幅画,连河边打架斗殴的高中生都看得痴了。


意外发生在休学旅行的途中。

旅店老板的钱被偷了,教职工们都纷纷怀疑是松子班上的不良少年阿龙干的,松子极力维护自己的学生。不管他平时是怎样的人,作为老师都一定要信任自己的学生。

松子认为自己应该信任阿龙,但松子其实也怀疑阿龙。

松子有些矛盾。

松子还是找来了阿龙:钱是你偷得吗?

像傻瓜一样,问得那么直白。

阿龙矢口否认:老师你是在怀疑自己的学生吗?

松子有些纠结,但最后她还是告诉旅店老板,钱是自己偷得,希望他不要告诉别的老师。然后自己凑钱还给了他。

这一切凑巧被教导主任发现,他说:我可以告诉老师们,这事儿是学生干的,也不会汇报给学校...前提是,你要让我看看你的胸...

忘了说,松子很美,身材也很好。当然,这不构成潜规则的理由。

松子几乎没有犹豫就照办了,她不能失去自己的工作,这样父亲会失望。

然而事情还是败露了,校长、教导主任一同谴责她,阿龙指认她,连她当时的恋人,同是学校的一位老师,也只是在一旁冷眼旁观。

就在不久前,他还露出自己洁白的牙齿,冲着松子微笑。松子很喜欢他那口白牙,她把自己从小到大的经历毫无保留得告诉了他,也把与他之间的种种告诉久美,被父亲知道后甚至责骂她不考虑无法恋爱的久美的心情。

松子很气愤,“你一点都不可怜”她当时是这样对久美说的,这么多年,你几乎拥有父亲所有的爱,你哪里可怜了。


松子终究无法继续待在学校,她辞了职,也离开了家。

走的那一天,久美死死地抱住她,姐姐,你不要走,求求你不要走。

久美很依赖自己的姐姐,对她来说,自己的世界就只有这个家,姐姐走了,这个家就不完整了。

松子狠狠地推开久美,提着自己的行李头也不回得冲了出去,沿着那条小河,不知要去向什么地方。

几个月后,父亲去世了。

他的日记每一天的结尾都是同样的一句话:没有松子的消息。

这份爱来得似乎有点太迟,却又足以让松子感动。


得知这个消息时的松子,正在和一个作家交往,他叫八女川。

作家是个偏执的人,极端又自负,常常打骂松子。他很爱松子,至少松子是这样认为的。

松子不愿责怪他的暴戾和喜怒无常,她需要这样一个依靠,需要一个人寄托自己的情感,否则就没有活下去的希望。

而在一个雨夜,作家自杀了。

他狂热太宰治,觉得自己就是太宰的转世。所以,他留给松子一句“生まれて すみません”,就冲向了火车。临死前,他望着松子微笑,一瞬间,鲜血四溅,又被雨水冲刷,一只断腿飞向天空又砸到松子面前。


作家死了,他是不是真的像太宰治一样不重要,但他选择了和太宰治一样的结局,可所有人都会走向这样的结局。


松子又变成了一个人。

但很快,松子找到了下一个港湾,死去作家的竞争对手,冈野健夫。

她又开始唱歌了。

上帝似乎不愿让她幸福下去,她做冈野情妇的事,很快就被冈野的老婆发现了。

冈野不打算对她负责,他和她在一起,只是因为嫉妒八女川,他要得到他的东西,包括她的女人。

冈野离开了。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她想起所有曾伤害过自己的人,在房间里近乎奔溃地尖叫,在她和冈野一同筑造的小屋里,摆满了鲜花,可她还是绝望了,她以为自己绝望了。


之后,她去做了洗浴女郎,用自己的身体来讨生活。

也许称不上自暴自弃,因为冈野说:你很性感。

她做了“白夜”的雪乃,迷幻、妩媚、万人青睐。又是一次好景不长,老板、同事纷纷离开了,这家洗浴中心最后只剩她一个人还在跳舞,还在歌唱。

再后来,她杀了人。

对方是她的合伙人兼恋人,在最后分道扬镳之际背叛了她。又是相似的背叛,让她想起许多年前在那间昏暗的旅店里,老板额间一颗长了毛的丑陋的痣。

真是不好的回忆,而今yesterday once more,松子拿起刀,杀了他。像是报复一样。

她本想跳楼自尽的,但在最后的那一刻,她紧紧地抓住了栏杆。

原来即使心想死,身体还是那么渴望活着。

杀人之后,她坐着新干线去了玉川上水。那是太宰治自杀的地方,她想死在那里。


到这样的时刻,她还坚信唯一爱过自己的是作家。她要死在太宰治死的地方,这样,也许就能见到坚信自己是太宰转世的作家了。

造化弄人,她没能死,上游关闸,水浅到刚刚没过他的膝盖。

而他又遇到了另一个男人。

“我叫岛津贤治,是个理发师。”

这是个温暖的男人,让松子不禁又开始相信,自己是可以和这个人度过一生的。

短暂相处一个月后,松子被捕了。

八年有期徒刑,2800多个日夜,她没有一天的迷茫,因为坚信有个人在家等着自己。

和那人一起构想好的美好的未来,是她坚持下去的希望。

可岛津终究是等不起了。


昭和五十七年松子34岁


当樱花再次以每秒五厘米的速度飘落,松子回来了。

小小的理发店里,支撑自己八年监狱生活的爱人,模样还是没有改变。

他没有在等自己。

也是,每晚交颈而卧的人,关于自己的一切,甚至是在自己被捕后从别人口中听来的。

岛津,你在怪我吧,所以没有等我,找了一个没有我漂亮的妻子,你儿子和你长得真像啊,丑死了。

“我回来了”

再见。


松子做了一个理发师。这是她在监狱改造时学的技术,那时候就想着回去后,和岛津一起经营理发店。

岛津不等她了,她的生活还要继续下去。

日复一日的工作倒也平淡安逸。

唯一意外的,是她没有想到会遇到泽村惠。

惠子是她在监狱认识的朋友,如今已经嫁为人妻。那可能是继岛津之后,第二个真正给了松子快乐的人。

自理发店重逢之后,两人成了最亲密的朋友。一起逛街,一起吃饭,一起耍酒疯,无话不说,无话不谈。

松子的脸上很久都没有那样的笑容了。

这是比任何一段爱情都来得珍贵,毋需自己委屈求全的友情。


松子生日那天,两个人喝得酩酊大醉,晃晃悠悠得,在大街上说着一堆白烂话。何以解忧,唯有酗酒。

惠子邀请松子到自己家去,松子欣然答应,来到公寓楼下,惠子冲子对讲机里的老公大声叫唤:我回来了!

那一刻,松子退缩了。她强颜欢笑,又匆匆逃开。惠子一时理解不了这样的转变,酒醉的身体无法思考更多,她也就任由松子离开。

她如果知道了后来的事,也许当初就算死都不会放松子独自离开。

松子独自坐在便利店,吃着一块草莓蛋糕,“生日快乐”,她喃喃自语。

真好啊,惠子有一个疼爱自己的人,有生活目标,而我......

不是嫉妒,只是单纯地羡慕。连最后的温暖都要逃开,放任自己一个人,仿佛不把自己逼向深渊就没有办法得到温暖。


深渊,还是来了。

和那个男人在雨夜重逢——总是雨天,伴随着如此多不好的回忆——龙洋一,曾经因为旅店盗窃事件几乎改变她人生轨迹的学生,同样也是在夕阳下痴痴望着她曼妙身姿的学生。

他没变,高中是个小混混,现在是个长大的小混混。

雨水映着夜店迷幻的灯光,他看上去有些局促不安。哪怕是在学生时代,他都没用这样小心翼翼的眼神看过松子,像是犯错的孩子,在试探大人的态度。

是愧疚吧,因为一时的孩子气,害了松子。他匆匆告了别,也许还没想好如何面对。

鬼使神差地,松子对阿龙说:送我回家吧。

也许是为了确定什么,也许是为了抓住什么,松子自己都不知道。

红色轿车上,松子把自己离开学校后的事情都告诉了阿龙。又一次向一个男人和盘托出自己的人生,她大概没有意识到,这样的行为只是一次次地将她往深渊里推,就像一个命运的诅咒。

她问阿龙,那钱,是你偷的吗?

是我...

好像突然宽心了,时至今日这个答案已经不重要了,当初污蔑自己的人现在已经无处可寻,而那之后的人生,支离破碎,好像怎样都没什么所谓了。只是,只是...

她轻笑,眼底带泪,你就这么讨厌我?

不,我爱你...松子万万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回答,或者她其实有预感,只是不确定,不相信。

松子觉得异常荒唐,这一切都像一场闹剧一样,一个说着爱她的人,亲手促成了她所有的悲剧。这种爱太沉重。

“真讨厌下雨...”雨好像也是一个诅咒。

松子逃走了,她想逃避这种过于沉重的感情,她太怕受伤害。

同时,她又太过渴望爱,多久了呢,没有听到这句话,我爱你,爱就够了,空荡荡的屋子是地狱,和他在一起也是地狱。

那,我们一起下地狱吧。


阿龙喜怒无常,松子又是夜以继日的鼻青脸肿。

她还是妄图在这样的地狱找到一丝丝的光明。她劝阿龙,别做小混混了,他们可以一起,可以有不一样的未来。

而换来的,只是辱骂和殴打。

一如曾经作家带给他的噩梦。

阿龙爱她,作家也爱他,但人类就是这样,一定要通过伤害最亲密的人来求得心理上的自我安慰,潜意识里固执得相信,他们不会离开,他们会宽恕,所以毫无克制地发泄。

这种爱很变态,又很可怜。

终于,松子放弃了所有的挣扎。你要做混混,好,那我就做一个混混女。

只要不是一个人,怎样都好。

地狱也许就是这样,全然的黑暗,如果你渴求在这样的黑暗中寻找光明,注定会伤得体无完肤。所以,干脆地堕落,不带任何留恋。

可是,连地狱都没有办法让自己安稳地待下去吗?

阿龙私用黑帮公款,被四处追杀,最终他报了警。

阿龙入狱了,逃难时他和松子承诺好的未来,也无法兑现了。

隔着监狱的高墙,他们默默向对方许诺。

我爱他,所以会等着他。

我爱她,所以要远离她。


这是一场注定悲剧结尾的爱情,因为爱在彼此心里沧海桑田,已然是不一样了。



昭和六十三年松子40岁


白雪,玫瑰,穿着一黑一白的两个人,宛若一幅凄美的画。

阿龙给了这个一直等待他的女人狠狠的一拳。

然后,因为打架,再次入狱。

松子的爱,太过于耀眼,是他要不起的。

他来到神父的面前,虔诚询问,究竟何为上帝之爱。

上帝的爱,永远在宽恕,永远在原谅。如松子,宽恕不可宽恕的他,原谅不可原谅的他。并且,爱他。

“松子,就是我的上帝啊”

明白得太晚,当他站在水中,望着远方静静流淌的河流,仿佛回到18岁的年华,夕阳西下,美丽的老师泛舟歌唱,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是他回忆里最温暖的画面。



他泪流面面,这时候的松子已经永远不会回来了。



离开阿龙后,松子坐着新干线开始了没有目的的旅途。

她在一个小镇定居,因为那儿有一条小河,像极了家乡的那一条。

她一个人生活。再也不相信任何人,再也不爱任何人,再也不让别人介入她的人生。

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吃东西、喝酒、看电视,小小的出租屋逐渐堆满垃圾,变得脏臭无比。这都无所谓了,只要随心所欲,只要自我放纵,只要这样慢慢等待死亡的到来。



平成十一年松子51岁


松子的精神达到了奔溃的边缘。

她在门口的墙上疯狂的写着“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生而为人,我很抱歉”,作家留下的绝笔,此刻她从灵魂深处坚信,自己是不该存活人间的。


平成十三年7月9日

松子死了。

躺在一片鲜花盛开的草地上,化作蝴蝶,飞去逗留过的每一个街道,飞去泛舟歌唱的小河,飞去童年玩乐的青草地,飞过过往全部的岁月,最后飞回了家,那个牵挂几十年都没能回去的家。


长长的阶梯,通向久美的房间,曾给她痛苦的地方。她一步步走向阶梯尽头的久美。

“我回来了”


欢迎回来,松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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