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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我想忘了职业,忘了年纪,忘了所有已经发生的,甚至是未来。

二十三… 我想忘了我父亲的家,那个满是尿骚味的房间。

十九… 我想忘了她,她的职业,她的年纪,甚至是她的未来,但我不想忘了我们的过去。

十七…我想忘了,她曾经背着我偷偷更新了曲库。

十四…我想忘记我遇见的所有人,所有关系,所有联系,都是百爪挠心的沉重。

十一… 我想忘了我总是看见的那一片片模糊的红色。

九…我想忘了此刻的决定,但是我不后悔,每当想起每个早晨我都要拖着疲惫的身体强迫自己从幽暗里醒来。

六…就算是后悔还来得及吗?我已经踏出了那一步。好像是来得及的,时间似乎膨胀了,我坠入无限放大的细节之中,一切都变得好慢好慢,我能看见一开始还如蝼蚁一般的人群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真实,似乎只要轻轻地喊一声“嗨”他们就会抬头给我一个善意的微笑。

五…早上好啊,人间。

四…再见。




时间似乎还没有停止。并没有想象的那般疼。我的侧脸,左肩,胯骨,胸腔,好像正在开始重组,我闻不到地上的气味,我的手指本能地抚摸地面,并不粗糙,像是一个巨大的冰面。开始疼了,从未感受过的,也绝对无法想象的疼,是另一种维度的震动。很短,短到根本来不及被记住。冰面开始融化,变暖。我的身体沉了进去,好像看见了一个巨大的空间,有一个人,不,可能只是一个身影,一段奇怪的声音,他在说话,对我说话。我闭着嘴,回答着。那是一段时间,很慢很慢,他让我闭上眼,我照做了。刹那,水温迅速下降,我止不住地颤抖,我呛了一口水,这是个好消息,这说明我还需要呼吸。我用力地一跃。

(一)

醒来。

我在浴缸里。

是梦?是梦。

梦见的是跳楼,然后我忘记了。

有股熟悉的骚味儿,像是回到了我父亲的卧室。我低头一看,浴缸里的水是淡黄色的。

我尿了,我猛然想起一则冷知识,据说是把喝醉的人的手放在温水里他就会尿床。无所谓了,起码我没有尿血。

我站起来,跨出去,水滴了一地,我在走回卧室的时间里回想昨晚醉倒以前发生的一切,我分明记得我是找到了床之后才倒下去的。

“你醒了?”

“我为什么会睡在浴缸里?”

“废话,你昨晚喝得浑身臭烘烘的,还想上床吗?”

当然不,我当然不想上床,我早就不敢跟她上床了,自从两个月前的某一天晚上,我在半醉半醒之间发现自己尿血之后,我就再也不敢跟她上床了。

“我觉得 你是时候该冷静地想想以后了,还有我们的以后。”她起身,开始穿胸罩,T恤,裤子,外套。一边梳头发,一边热牛奶。就像我不存在一样。

这个我曾深爱的女人,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如此冷淡了。

“记得换衣服,我走了。”

她叫青青,大我四岁半,我刚进大学,她就已经快毕业了。从认识她的第一天起,我就对她着迷,当然不是因为好看,我承认我好色,但是对她我只有迷恋,我从小就这样,迷恋各种比我大的女生。一旦,对方知道我的癖好后纷纷露出鄙夷的神情,似乎在说——小变态。

青青却不这么看我,她说,你就是欠妈管你,以后我管你。我像是一只流浪狗一样被她收留,她对我的好超越了男女之间的任何情感。以至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都姐弟相称。其中滋味只有我们自己清楚。她极其擅长与人交朋友,整个学校里就没有她不认识的。听她说,她大二就已经做过不少兼职了,从保险到香水,从传销到红酒。只要跟销售沾边她就不放过任何一个赚钱的机会,我跟她认识也是因为她想要把我发展成她的下线。结果,我成了她一生的下线。

朋友之间把我的问题称之为恋母情结。这么说起来,也是有理有据。我妈死得早。在我的记忆里,我妈就只是姥姥姥爷家客厅里的一张黑白照片。从照片上看,我妈跟我一点儿都不像。我对她没什么好感,更谈不上什么与生俱来的血浓于水。没有感觉就是没有感觉,尽管年幼丧母这件事让我从小就受到了不少亲戚,甚至是学校老师的疼爱照顾,但对我来说,不过是怜悯罢了。那种饱含温情的眼神一次又一次的提醒我,我天生就比别人少点了什么。就像是一个营养不良的早产儿,弱小,可怜,稍不注意下一秒就会死掉。说得更直接一点,这是一个怪胎。

我妈死后,我爸终生未娶。在外人看来,这简直就是一个模范男人。但是只有我知道,我爸在外面早就勾三搭四了。只是手脚干净,没留下把柄。我记得在我十岁生日那晚,我爸请了很多人吃饭,表面上是为我庆祝,但全是他的朋友。就连我的姥姥姥爷也没邀请。他们跟我爸的关系不好,自始至终他们都认为是我爸克死我妈的。

但我爸说,我妈是心脏病死的。

这话我信,姥姥偷摸着跟我说过,我妈从小就心脏不好,但是让我别说出去,姥爷脾气硬,心肠软,受不住我妈死的事情,只好在嘴上全怪在我爸头上。久而久之,假的也成了真的。

十岁生日那晚,我爸喝多了,让我回房睡觉。

我打小就不爱睡觉,耳朵贴着门缝偷听他们酒后胡扯。酒后吐真言我是不信的,但是男人的酒话永远半真半假,说得越假的故事,就越是真的,说得真像亲身经历的都是假的。那晚我只记住了我爸一句话“赌钱,离家越近越好。嫖娼,离家越远越好。赌钱离家近,人多,来得说不定都是附近脸熟的警察,好说话。嫖娼得远,最好能出了城,永远不打照面,永远不被熟人撞见。”

我不确信我爸嫖娼了,男人敢说这话,未必是做了这事儿,但是既然有这思想,必然也有见不得光的事情。每个人的生活总有反面,那一面可能千疮百孔,也可能劣迹斑斑。成年人就是靠着守住这些秘密才一声不吭地咬牙走完一生的。

一个人如果没有秘密,守不住秘密,他就永远无法长大成人。

那晚之后我就是大人了,因为我要帮我爸守住这个秘密。

(二)

“你来做什么!”

“给你换床单。”

“我不要你管。”

“我不管谁管你。”

“老子用不着。”

“你也不嫌臭。”

今天是周二,无论我昨晚喝得多醉,我都必须过来,一三五,有保姆收拾,剩下的都得我自己来。保姆不便宜,整月地请,我也请不起。虽然我爸不说,但我知道,保姆不待见这份工作。有时甚至干脆不进我爸的房间。

我爸大小便失禁已经半年了。他宁愿自己睡在尿湿的床铺里也不愿意让人动他的床。有时我一过来,他还假装没尿过,我只好假装不知道,让青青带他出去遛弯儿,自己偷偷把他用身体捂干的床单被褥一件件换掉。

夏天恶臭一阵阵地吹满整个屋子,冬天他又怕冷,全天开着空调,尿骚味儿全闷在卧室里。

即便如此他还就是不肯穿成人纸尿裤。我拖朋友给他买了一个可以翻身可以躺着尿的床,他也不肯用,他说,我这是骂人。他不是病人。紧接着他就会反反复复地说起他年轻时是如何从一个车间工人一路爬到厂长这个位子的传奇故事。

每次我给他换床单和尿湿的裤子,都是一场战役。一对父子可以在瞬间成为敌人。久病床前无孝子,绝不是老人的一句埋怨,而是普世的真理。我当然知道世上总有好孩子的存在,但是谁敢说在长年累月照顾老人的过程里没有滋生过一两次想要放弃的念头呢。

“滚,滚出去。”

我当然照做,每次给他换上干净的床单和裤子之后我就会自动滚出去。

这个地方我一分钟都不想待,每次只要想要试着陪他聊聊天,他就是一顿数落。

“一代不如一代啊,我当年从工人混到了厂长,怎么厂长的儿子还混成了个木匠。”

(三)

我不是木匠。我是个艺术家。 当然了,我也只敢这么对自己说说这话,在所有人眼里我就是一个木匠。我开了一个网店,上面卖的全是我自己在家做的木雕,有时为了生活也会刻章。这年头人们都喜欢私人订制,情侣的名字,特殊的日子,一句座右铭诸如此类。大学毕业后我也换过几份工作,但都不长久。我无法与人沟通。甚至到了病态的地步。人越多,我越想找个墙角钻进去。我不敢与人对视,只要对方察觉到我在观察他,我就会迅速移开视线,避免目光相撞。同学聚会我也从不参加。就连网店的销售也是青青帮我做的。

我的沉默让我在众人眼里成为一个怪胎。

沉默着,就让沉默吞噬我,我只有在沉默时,才能自由地说话。

一旦我开口,我就会被牵制住。我就只能缴械投降,成为他人嘴里的囚徒。

无所谓,我只要不理会就好。

亲戚朋友的聚会我也尽量避免出席,遇到重大节日,我会提前三天,对着镜子反复模拟必然会出现的问答。

“什么时候准备结婚啊?”

“今年赚了多少钱啊。”

“有没有考虑找份工作啊?”

“人啊,要朝前看,不能原地踏步啊。”

“你表弟要开个公司,你要不要参一股,投个十来万,鸡蛋不能全放在一个篮子里,道理啊你懂吧。”

这些腹稿会在我的脑子里来来回回地运转。备好的情绪,回答,口吻,神态基本上都用得上。青青明白我的窘状,故作视而不见。

她时不时地在微信里给我发一些国外关于我这类症状的最新研究报告。从一开始的抑郁症,自闭症,人群恐慌症,到现在的人格障碍,回避型人格等等。

我不反感,我也想更了解自己,甚至想要竭尽所能地挤出一点积极的情绪去改变我的现状。但是总是刚刚准备调整自己,就会被一个陌生电话打回原形。从两年前开始,我的电话就已经没有开过铃声了。永恒地振动。永远看着来电被挂断。一面在网络上搜索号码的来源,归属地,一面考虑是否要回电。

青青是与我相反的人,她不仅仅从不错失任何一个接电话的机会,而且会定期整理自己的朋友圈,每逢休息,她就会挨个地打电话闲聊,对于工作上有帮助的,归到一栏,能在生活上情感上倾诉的,归到一栏。随时能接到电话就出现的,归到一栏。而我呢?在哪一栏呢?我居然从未敢去查实过。

我害怕也讨厌她接到电话的样子,一种带着骄傲的谄媚,在各种话题之间游刃有余地穿梭,没有任何一句话发自肺腑,却也没有一句废话在浪费时间,点到而不点破,像是一只滑过青蛙的蛇。

在很久以前,我们也曾无邪地相爱过。我们常常漫无目的地走在大街上。一人一副耳机。手机里下载相同的音乐,连播放顺序都一致。从出门的那一刻一起按下播放键,整个世界仿佛都是我们的。我们会随着不同音乐的节奏,做着相同的动作,摆手,跳跃,胡乱地摇头晃脑。一瞬间整个世界都用异样地眼光打量着我们。这让我安心,人间并不是只有我一个怪胎。另一个就在我的手边,我们在同一阵线,我们要并肩作战。

但很快我就发现,我错了。有一次她的耳机线松了,声音瞬间公放出来。是一首韩文歌。那不是我们共同列表里的。此时我耳机里的是Waltz for a Night她骗了我,偷偷地背着我更新了曲库,而我没有,我们不再是同一个世界里的人了。我的愤怒迅速又化成失落。我是一个被动的人,被动到连手机里的音乐都不愿意主动更换。我知道是我的怪异把生活弄得一团糟。但是我无能为力。

(四)

我无能为力的有何止是这些呢?

我尿血。是一回喝醉之后发现的,我拖着溢满酒精的身体走进卫生间。拉开裤链,一阵欢畅,突然眼前的马桶里一片红色。视线转向尿柱,红色。是我尿出来的。

我迅速按下冲水。一阵痉挛。但这情况也只发生过那一次。一次就够了,我的生活开始发生了质的改变,我时常看见红色附着在各种东西上,厨房里白色的瓷砖,从洗衣机里刚刚脱完水的袜子,刚刚换上的床单,枕套,我的膝盖,手指关节。从此以后我养成了一开始小便就立刻按下冲水键的习惯。我甚至不敢直接看着尿液射进马桶里。

我的梦境也变得浑浊,溅满了浑浊的红。

但生活里我却再也没有尿出过血。我去医院检查了眼睛,医生说我除了常见的飞蚊症之外没有任何问题。视力也没有减退,只是出现了些微的散光。很荒唐吧,我去医院检查的是眼睛,却不是尿血的问题。

我一度认为那只是一个醉酒后的梦境。我不敢跟任何人说,特别是青青。在任何方面,青青都高我一等。在这段关系里,我愈发像是一个故作冷静叛逆实则想要求得关注的孩子。这个秘密成为我作为男人的最后一点尊严。

每个人的生活总有另一面,另一面就是种种不为人知的秘密。也许千疮百孔,或者劣迹斑斑。

成年人就是靠着守住这些秘密才一声不吭地咬牙走完一生的。

“回来了,你今天顺利吗?接了几单?”青青一进门就开始脱衣服,这是她的习惯,在家就得穿睡衣,哪怕是裸体,也不穿工作时穿过的衣服。她总能把生活有条不紊地切换成各种舒适的状态。干净利落地游走在各种氛围里。而我呢,永远拖泥带水,疲惫不堪。

“你不会又发呆了整整一天吧,哦对,不可能,你今天去你爸那儿了对吧,又吵架了?”她换上睡衣,打开冰箱给自己倒了一杯果汁,窝进了懒人沙发里。

“我累了,想睡一会儿。” 我说。

“是该睡了,总不能夜夜都喝酒吧。”她的语气不像是在讽刺我。“对了,你昨天是跟阿成一起喝酒的吗?”

“嗯”阿成是我们共同的朋友,我不愿意让她知道我总是一个人喝酒,那是我咬在牙缝里最后一点虚弱的虚荣。

“不厚道,既不叫上我,也不送你回来,看你昨晚那德行,肯定喝了不少。他那嘴巴估计就跟你吹了不少跟姑娘的花边新闻了吧,别给他带坏了你,男人必须有点儿自知和自制,那是底线,懂吗?”

我没有回答假装睡着了。

她打开电视,音量调低,好像还盘弄了一会儿手机,按键音很快就关掉了,我不确定她在做些什么。我继续装出熟睡时的沉沉地呼吸。电视的音量稍稍调大了一些。

她起身去了卫生间,咔,锁门了。

我抬头望了一眼,手机不在沙发里。这不是她的习惯,她从不带手机上厕所。在卫生间里有各种她爱的杂志,书籍。她说,那是她充电的时间。

我蹑手蹑脚地下床,蹲在卫生间的门口。

有声音。她在打电话。

“对,尿血。你说这事儿严重么?什么?这么严重,那我可得跟他断了。”

我瞬间瘫软,屏住呼吸。

我始终无法成为一个大人,我无法守住我这一点最后的秘密。

“那肯定的,我肯定不能让他知道。”

我的秘密,成为了她的秘密。她才是不动声色的成年人。

“我家那位?爱啊,当然爱啊,我跟那家伙就是玩玩,对,我承认也算是工作需要。什么年代了都。还有几个女人一辈子只能一个男人上床啊。行了,我跟我男人挺好的,不劳您操心了,反正过段日子我就跳槽了,有个做面膜的公司,对,就是你同学介绍的那个,到时候,谁也见不着谁,大不了换个电话呗。”

“你还别说,真看不出来,我看着挺健康的一肌肉男,居然尿血,你说说,这事儿,比男人睡了一个来大姨妈的还晦气吧。是吧,这都没处说理去。”

原来不是我的秘密没有守住。

我站起身,走了出去,开门关门。

我知道,我不会回来了。

我按下电梯,到了顶楼。走上二十六楼的天台。

我受够了。我怀疑这个世界是由疼痛构成的,各种各样的疼痛,轻微的是瘙痒,是抚摸,是吻,剧烈的是伤口,是撞击,是死亡。上帝说,人有原罪,但我怀疑,人是有原伤的。

生活已经变得面目全非了。我几乎没有一丝快乐起来的理由。别人的难过似乎都是可以过去的,转危为安,破涕为笑等等等等,而我的难过更像是一种突如其来又接踵而至的残疾。整个人间都在说,时间是最好的良药,但我知道时间治愈不了什么,它只是驯服我们,逼迫我们接受并习惯伤痛。

有时候我很羡慕我的爸爸,因为他还能表现愤怒,但我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就渐渐明白,每个人所表现出来的悲伤和愤怒本质上都是一种撒娇,当一个人不再表现出悲伤和愤怒的时候,是他终于明白这世上已经没有人可以才从根本上安慰到他了。

我羡慕我的爸爸,也为他感到悲哀,因为我面对他的撒娇却始终无法安慰到他。

我打了一个电话给我爸。

“爸,你想过去死吗?”

“你咒我呢,就是你死了我也不会死。狗东西!”

“爸,你现在还会梦到我妈吗?”

电话被挂断了。

迈出去,掉下去。真正想死的人从来都不犹豫,哪儿还等得及围观群众呢,当自杀变成一件对自己来说天大的好事,怎么可能等待呢?你见过抢便宜鸡蛋的大婶们哪一个犹犹豫豫的。

二十六,五四三二一。啪。

原来这才是死亡,没有膨胀的时间,缓慢的片段,可笑的回想,身体并不会溶解在正在溶解的冰面。我再次睁开双眼,看见的是周遭的红色,我恐惧的红色。我好像没有了眼睛,能同时看见四周的一切,甚至连四周这个视角都是一种基于人间规则的谬误。我能看见所有方向的内容。红色是立体的,是流动的,是反复吞噬一切的。

在没有边际的红色液体里渐渐渗出一块人形,似乎是为了我作为人的狭隘而特意塑造出来的,同一时间,我也怀疑它是否并没有刻意塑造,而是因为我的主观才看见了人形的它,如果我是一只狗,一条鱼,它就会以更加贴近观看者本身的形象出现。

“你在选择死亡之前有犹豫过吗?”人形的红色发出奇怪的笑声。

“我已经死了?”

“你在选择死亡之前有犹豫过吗?”口吻仍旧是透露着笑意。

“这里是地狱?”

“按照人间的说法,是的。所以你有犹豫过吗?”

“我没有。”

“你说谎。”

一瞬间,我似乎无法开口辩驳。

“好了,现在这里就是地狱了,刚刚还有可能不是,但是你说谎了,说谎的人下地狱。是你决定了这里是哪里。”

我沉默着,但沉默让我的语言变得自由,是的,我说谎了,无论是多么想死的人都还是无法果决,当我站上二十六楼天台的时候,我还是渴望死亡的,但当我迈出那一步的时候,我犹豫了,何止是犹豫简直是一种无所适从的懊恼。一瞬间我看见我所认识的所有人的脸,同时看见的是从今往后在他们的生活里没有我也正常行进着的生活,连死亡,这个我一生中最痛苦的决定都会在这个不瘟不火又瞬息万变的人间显得毫无价值。那一刻是我最后一点犹豫。

“我相信你所说的。”

它听得见我的心,这一点在我沉默地表达的同时我就已经心领神会了 。

“听着,我现在要还原你在人间做过的所有的梦境。”

我无法拒绝,哪怕是心理活动。

在妈妈的肚子里,梦见人间,似乎是对一生的预习。

出生以后,我梦见天空,深海,彩虹,极度微观的蚂蚁洞穴。

梦见一个女孩,梦见自己的衰老,梦见亲人的离去。

我还能清晰的感受到我在回顾梦境时的哭泣,胸腔瑟瑟地震颤。

跳下,冰面,溶解,一片白色的空间。

梦到这里戛然而止。

“你不会想知道最后一个梦的。”

我想知道。

“那是因为你忘了,你忘了就代表不想记得。”

我想记得。

“这是你第二次来到这里。”

不可能。

“上一次,这里是白色的。”

我看见过,一片白色的空间。

“那是你第一次死亡。”

我的记忆开始松动,无数片段像是针尖一样向我发射。

“每个人都有两次生命。当他们死亡或选择死亡之后,它(就是你们语言里所创造的上帝)会给他们第二次活下去的机会。但选择了就代表要洗掉第一次生命里的记忆。生命重来一遍,这是作为降生人间的补偿。是的,降生人间确实是个苦差。我不否认。但与此同时,你们避开了永恒的绝望,也拥有了修正的机会。这很公平。”

那团红色突然穿过我的身体,我从自己的身体里醒来,跳楼,死亡,白色,我跪地祈求第二次生命的机会,我要改变,改变生活里的现况,改变我自己的迷惑。成交。醒来,我忘记了我的祈求,忘记了白色,看见了红色。

人间里的一切痛苦照旧袭来,而我的选择是重蹈覆辙。

“没错,你还是选择了回到这里。”它又发出奇怪的笑。

我明白了,第二次死亡的人下地狱,那么不选择第二次生命的人都会待在天堂里。

“你想多了,根本就没有人不选择第二次生命,当人面临选择,当选择里藏着机会,人就会选择第二次。”

这是一个骗局。

“你说对了,但是不全对。”

那什么人会上天堂?我们失去了记忆,自然会重蹈覆辙。

一团红色发出剧烈的笑声,那音调不再使我觉得奇怪而是放松。

“快乐的人上天堂。”

每个人都有第二次生命的机会,但并不是每个人都意识到自己已经生活在第二次的机会里了。面对已经面对过一次的困境,我们沿用了第一次的选择,快乐似乎成为了最不可取的一个选项。我们忽略了上帝给我们的警告。

我的身体如同第一次跌落冰面时一样,开始溶解,冰面融化,我也随之融化,不同的是,我不会再一跃而起,从人间醒来。我曾看见的一片片红色是给我的提醒,是警告。

我觉得浑身发冷,一直冷到心脏,冷到脑仁。身体开始倾斜,我用力睁开眼,二十六楼。

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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