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到她，那天下着雨，客人很少。
他坐在面向玻璃门的位子看书。耳边只有淅沥的雨声和那个客人呼噜呼噜吃面条的声音。
他抬了一下眼，看见一个女生正向他的店走过来。雨并不小，那个女生将包顶在头上，却仍是一步一步地慢慢走着。草绿色的薄外披，宽大的银灰的阔腿裤，不象这个时代的穿着，却很适合她。
她进了店里，轻轻放下包，环顾一下四周，看向他。
“老板，麻烦要一碗米粉汤。谢谢。”声音温柔好听，略带一丝丝的哑，显得个性而质感。标准的普通话，不带一丝一毫这个盛产“地瓜腔”城市的口音。
那种天然的不带一丝刻意的礼貌，让他不禁又看了她一眼，这样说话的客人他第一次见到。
最让他困惑的是他看不出她的年纪，他也算是阅人无数，五年来迎来送往，自认看人识人也是八九不离十，可这个女生生生让他对自己的自信第一次产生了怀疑。
她应该不年轻了，短短的头发已有些花白。不染发的女生很少，女生都会在意自己的年龄，而她就任白发那样闪亮着。黑发中那些显眼的白发是银白的，亮闪闪地支愣着，而主人全无遮掩的意思。
戴着一副暗红色的板材眼镜，小小的脸也就三十四五岁的样子。可刚进门的时候，看那眼神却是50多岁的人才有的，那种被阅历、岁月揉洗过的、活明白了的通透澄明。
一声“老板”之后浅浅的那个笑容却满脸温暖，眼神无邪，像极了孩子。他愣了一下，有一恍惚间，他好像觉得他的店里亮了一下。
再看她，她已找好位置坐下，拿出华为p9的手机静静地看着。他又一次诧异。无数的人在等餐时都会拿手机玩，有的显得孤单，有的落寞，有的自在，关注点都在手机上，也都显得很专注。但她的专注和别人不同，那些人是沉溺自己的世界里，而她的专注好象让整个世界沉溺在她的世界里。
他从未见过一个人如此不动声色的拥有这么强大的气场。连那个呼噜呼噜吸着面条的客人都改成一根根的小口地吞着面条，看着很别扭，很辛苦，却在尽量的不发出声音来，虽然看起来她丝毫也不在意。
他的嘴角扬起一个极小的角度，轻轻带上厨房的门去做米粉汤。
他的米粉汤有很多老顾客，虽然店不大，却常有人跑很远的路来吃一碗。常有客人边吃边不解，让自己跑这么远的路来吃的米粉汤到底有什么不一样呢？清的汤，白的粉条，绿的上海青，蛏，有时是花蛤，还会有一点肉，可就是觉得太好吃了！
特别是米粉和料吃完后，捧着那个大碗，大口大口地喝汤，那真的不是一个爽字能形容的。哪怕食量再小的客人，即便把米粉剩下，汤却是绝不会剩下一口的。
他快手快脚的做着米粉汤，却绝没有一丝敷衍。他不请大厨，不请服务员，一切都是他亲力亲为。
他并不期待有很多客人，赚很多钱，他只希望每碗米粉汤自己都满意。
他切了1/4个西红柿，这是他师傅教给他的，往汤里加西红柿。只是师傅过世后，他就再也没加过。这次鬼使神差的，居然又加了西红柿。他把西红柿切碎放到油里，西红柿的味道慢慢弥漫了出来。然后放水，已经泡好的粉条，蛏，瘦肉，又取了两三块墨鱼放进汤里。
粉条也是他手做的。他喜欢这样，每样食材都是完完全全的，在自己的掌控之中。
他将米粉汤端到她面前，放到桌上。她抬起眼看了他一眼，又是一声“谢谢！”他的“不客气”已到嘴边，硬是咽了下去，没有出口，觉得好像说不客气不合适。
很少有客人对他说谢谢，有也是客客气气的那种。这么真诚，发自内心的，全然的因为他为她做一碗米粉汤而谢谢他的还没有过。
他居然脱口而出：“谢谢！”然后自己却觉得有些怪异和尴尬，好在她好像没什么感觉，拿了筷子开始吃起来。
他此时很庆幸自己在这些餐具上花的心思，那个灰绿色的汝瓷的碗，很温润，是他的收藏，虽不是古董，却是一个名家的手作。
他店里客人吃的每一只碗都不同，却都价格不菲，也都是他心喜的。
筷子是普通的密胺，但设计很特别，通体是黑的，只有在2/3处有一道红色花纹，非花非雾，细细密密的，盘在那里，这套筷子就叫非花。而汤勺是简单的白，也只是在勺柄2/3处有一道非花。勺子是玉白瓷的，他自己设计，托一个好友烧制。朋友很不以为然，一碗15块钱的米粉汤，你一天能卖几碗？一个月能挣多少钱？花这么多钱投在这些餐具上太不划算了！
他从不以为意，还是从各种地方或淘或做各种摆饰、餐具。很多客人常常会向他买店里的东西，他也从不吝惜，但也从不借此赚钱。只要够成本、路费，他就给，遇到一两个喜欢的客人，他会舍点价给，但从不送。他不想客人欠他人情，他喜欢这样简单的交易关系。
他坐回座位继续看书，心绪却完全无法集中在书上。
他看着那个边吃米粉汤边在看手机的女生。一直感觉他就和自己的女儿差不多，像一个高中生。
当然，这根本不可能。她应该有一定年纪了，虽然身材和走路的姿势都轻盈得像一个女孩子。她经历过什么？让她显得这么年轻又沧桑，这么温暖而沉静？
温暖，他很少在一个人身上感受过这个词。虽然这个词几乎被用烂了，但他第一次看到一个人因一个笑容，就能显得这么温暖。
他看到她先捧起碗喝了一口汤，愣了一下，又喝了一大口，然后抬眼看了一下他。
很多客人都会这样。用一个客人的形容就是：第一口汤让人惊艳，而第二口让就让沦陷了。
这个女生居然不矜持。很多女生喝汤都用汤勺，一口一口的喝，唯恐吃相不好。所以他在汤勺上也花了很多心思，也很多女生爱得不行。而她居然捧着碗喝汤！
他不禁失笑地摇了摇头。他今天是怎么啦？他可是很少盯着客人看的。
来他店里的客人感觉很好，就是因为觉得需要的时候他就在，不需要的时候，他就像个隐形人。因为他几乎不去关注客人，客人也就很自在。而他又能时时察觉到客人的需要，是的，他只用身体就能觉察到，无需目光。
他看到她的手机。没有贴膜，没有外壳，这很少见。哪怕是男生都会装个外壳，贴个膜，怕伤了。而那个白色的手机就那样轻巧的在她手里握着，已有些磨损。放在身旁的包，是个有民族特色的布包，看上去用了有些年头了，铜的配件已磨得发亮。而耳朵上的那两枚耳钉是祖母绿宝石，身上的背心暗暗的，却是香云纱的质地……
他发现自己又不由自主的打量她，忙收回目光，看向面前的书，《悉达多》。他开始看这个书名，以为是讲佛祖的故事，看着才发现不是。是一个名叫悉达多的觉者，他已修行悟道，却又奔进俗世与一个妓女过着纸醉金迷的生活。
他能理解，他也一直觉得修行不应是隐世的，而应是落地生活的。只有能在烟火尘世里修得清明，才是真正的得道。
他想不出结局会是什么。念头纷扰间，他才惊觉自己一个字也没看进去。
“老板多少钱？”
“15。”
“我刷微信哦，谢谢！”
他也是脱口而出一声“谢谢。”低沉浑厚的男声在小店里响了一会儿。那个吃面条的客人已经走了，店里只有他们两个。那声谢谢有点大声，回答得有些急，有些不太自然。
她转向他，又是扬起一个笑容，他有点眩晕。
他看见她的瞳仁又黑又大，比一般人要大一些，虽然隐在眼镜的下面，但能看见她的眼神。
不知为什么他看见她的笑容她的眼神那一刻，脑子里出现了一个词：慈悲！
她转身出了门，很轻很轻地将玻璃门带上。那份小心，就像那个玻璃门是一件要被放进首饰盒的无比昂贵的珠宝。
他看着她，那个绿色的身影慢慢消失在雨雾里，像看着一个梦。
他看了一眼微信收账界面：浅草。
他不自觉的扬起了一个笑容，和她的，很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