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进那片虚无的时候,山里的雾气正因为又一天夕阳的落下而缓缓聚拢。若隐的飘渺像从四面八方赶赴一个彼此明了的约,游走在满山林木的叶脉之间。空气湿漉漉的,略微冰冷,山野如同一个虔诚的受洗者沾染着圣洁的露水,正低下素时高傲庄重的头颅。鸟儿厉声划过黑寂,正飞往远方的落脚之处。夜风抚过沉睡的土地,吹开留白的河水,碎银轻轻笑着,漾开一圈收敛的甜蜜。
从不记得有船,静静被栓绳系在岸边的木桩,满街亮灯之时,黑幕中竟会显出一袭蓑衣,一顶斗笠,迟到百年转世到来的梦境,徐徐在眼前展露它的神秘。他一身素麻,敞两足草鞋,竟头也不回地踏上扁舟,毫不犹疑地抛去他身后的霓虹,扎进未知的山谷中去。纤夫不言不语,看不清面庞,与这山水一样,在此静候了千百年的光景。身后的市井已听不见,更深更远处传来琴声,或是人声,也或根本就是自然的低吟,他无意去分清。
船在他一脚踏上土地时早已消隐不见,身后又回到漆黑,裹着寂寥的猜想,怀抱着他沿山侧小路而上,向半山腰的一星微光走去。明明人迹罕至,却好好铺了石阶,有些像是转成为了迎合他的到来,一丝受宠若惊。每走十级,脚边就有一石雕的小和尚像,参禅,打坐,念经,他竟如得了神灵一般,便驾轻就熟,穿过悬空的木桥,一路吱呀,驻足在点着油灯的老屋跟前。
檐下一个装着留恋与承诺的巢,萧瑟空荡;门上银锁绣坏许久,结满叹息和惆怅的粘稠。两边的房间各有一扇窗,台边新鲜的花草,顾影自怜的美人。他叩门却无人应,便冒然推开了朽迹斑驳的木门,怀揣着惊天秘密般小心翼翼。
该是一个比老屋更加绵远的生命,当他瞧见里屋蹒跚一个佝偻的背影。老人似乎一点不意外年轻人的降临,眼角边深一道浅一道的沟壑嵌满如水的安详,终于迎来陪伴的欢愉,便舀起陈酿,与他分饮。夜仿佛永不能醒,如同流水潺潺而来,潺潺而去,穿石而过,不停歇。时间变得富余,像一首长诗,一篇无止尽的乐章,一块永远洗不完的肥皂,每一球泡沫都盛着丰裕的四季,让一老一少踱遍所见之处的荒芜与茂盛。
万物从来不被禁锢,只是世代沿袭的诚实紧锁了这个秘密,于是有了名字,时间也是如此。六十秒是一分?六十分是一时?太阳东升西落是一天?冬去春来是一年?竹篮打起的一场空,纸糊笼灯的烛光焰,秋收稻谷的窸窣音,陈缸溢出的米酒香,哪个不蕴藏着时间。它渗进最坚硬的石头里,飞升最广袤的宇宙中,快如霎时穿云而过的惊雷,慢若尸骨凝结的琥珀。视野所见时间,迎面吹来时间,天上落下时间,土里长出时间。人们吃下时间,吐出时间,呼吸时间,倾听时间,含着时间出生,枕着时间长眠。时间充分寂寞,时间极度盈实。
无人告诉他何时归乡,只是一个如同来时的夜晚,飘渺的蓑衣再一次静候着他,如同暗夜里的一团浓云。他乘云回到来时的码头,那里却已变成一片浩大的芦苇荡,从前熟悉的面孔都已不见。时间仿佛丢下他孤傲地离开了,像一个对老水牛失望透顶而离去的农夫。人们为它让道,他们的瞳孔里倒映着一袭决绝的麻衣和两足草鞋。他穿过街道村舍,穿过灯火集市,穿过被埋葬的棺木,以及过去、现在、未来所有汲汲注视的目光,走向远方。人群被他带动起来,人们放下酒杯,晾起衣服,摆好椅凳,带着无谓好奇,惊异,还是无奈,他们都一齐向前走着,慢慢地走着,一步,一步,又一步,“滴答”,“滴答”,“滴答”地向前走着。
他再也没有见到黑夜里的浓云。时间已不再被咏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