驼色大衣

二零二三年夏天,她回到了离开九年的小城,在一个化肥厂找了一份普通的办公室工作,给厂长打扫办公室,整理文件,布置会议室,会议记录,打扫会议室,每天循环,过上了平凡但踏实的生活。李小山知道她回来后,约过她好几次,她以各种理由推脱了李小山和她从小一起长大,是她要好的伙伴。一大早,李小山又给她发信息,约她下午在红石公园见面,说有稀罕东西给她看,她不想见他,他总来这一套,装作神神秘秘,没弄过什么正经东西,用她妈妈经常说的话来形容,这叫黔驴技穷。李小山爱弄些破烂在她们面前炫耀,从小时候就这样,她认为这是遗传,毕竟他爸妈就是干这个的。李小山好像知道她在躲避,给她发了一张照片过来,她看到照片,立刻决定去见他。

照片是王小叶的标本册,李小山把它拍得很破旧,他拿着标本册的手蹭满了脏灰,看起来像是刚翻了一个大垃圾堆,标本册灰白色的封皮上有些大小不一的黄色斑点,一看就在杂物堆里经过了污渍和灰尘漫长的啃噬。说是标本册,其实就是那种最普通的横格笔记本,三十页纸,封面白底灰纹,正封面有大大的NOTICE标志,本子是小叶的爷爷参加村里党员会议发的,爷爷一笔没舍得往上划,拿回家给了小叶。对于它,她的记忆很清晰,因为那时,她正好在小叶家,和小叶一起,在院子里的无花果树下面摘果子吃,无花果熟透了,从顶端开裂,花蕊一样的芯被蜜汁包裹,光看着,就知道它们有多甜。

看到笔记本,她嘴里的无花果瞬间不甜了,她看着小叶如获至宝,一页页扒着纸数起来,小叶在那数数的样子刻在了她的脑子里,那是她第一次知道什么是嫉妒。小叶戴着一个红色的塑料发卡,上面有一朵黄色塑料小花,脸洗得很干净,不像她,几天没洗脸,头发乱糟糟,小叶的皮肤白白的,嘴很红,从小到大都像涂了口红。小叶扒一张念一个数,一张,两张,三张……,念了三十下,一共三十张纸。数完一遍,小叶把本子递给她,问她,小梅,你要不要数一遍?她看着那本子,又新又干净,肯定还带着一股子油墨香,它真是高级,她多么想也能有个那样的本子,可是踏没有一个党员爷爷,既然不是她的,她便不会去碰,她吃着无味的无花果,告诉小叶,我不数,我吃无花果。小叶说,你不数,那我再数一遍。这次数了二十九下,和第一遍不一样,小叶皱着眉头,有些委屈地说,让你数你不数,你看,少了一张,你来数一遍。她还是不数,不碰那个本子。小叶又数了一遍,这次和第一遍一样,数了三十下,小叶满意地笑了,说,就是三十张。那时她们上一年级,刚能数明白本子有三十张纸。

回来之后,她每天在工厂和公寓之间重复两点一线的生活,没怎么出去过,之前老是在外面跑,现在终于可以安稳下来,心里确实应该感到踏实。她拿出那件驼色羊绒大衣,大衣泛着悠然的光,从她看见它的第一次,就被它那高贵典雅的气质所吸引,那时是小叶在穿着它。她穿着它往红石公园走,它很保暖,又有型,长度正好到她的小腿肚,穿起来让她瞬间变得自信优雅,小城市的人不懂品牌,只是,所有见过她穿它的人都夸它洋气好看,这时,她就会告诉她们,这是她的发小、好友王小叶给她的,在那些人羡慕的眼光中,她看到了漂亮的自己,看到了她们对友情的羡慕,心中特别安逸。沿着路边的人行道慢慢走着,地上零散地落着枯叶,她瞬间感受到了秋天,已是中秋了,红石公园的枫叶应该开始红了。红石公园离她的工厂不远,一里地有余,红石公园里的石头都是红色的,像公园里枫叶一样红,是名副其实的红石头公园。刚建成的时候,它很火爆,天天人挨人,人挤人,像赶年集,它是小城的第一个公园,老百姓算是见了稀罕物,都去趁新鲜。

她第一次去红石公园也是那时候,那时她和小叶上高一,放了寒假,李小山从青岛回家过年,她们三个一起,坐26路公交车赶去凑热闹。到了公园门口,看着大门上头那崭新又宏伟的几个大字,三人都打怵了,不敢再往里面走,虽然听人家说前些日子不收费,当时却怀疑起来,这么高级的地方,不收费?她们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四处张望,这时,李小山做了英雄,他挺了挺腰板,大模大样地走到大门边上的小屋,去问那个看门的大叔去了,他脸上堆笑,腰弯起来,一副谦虚老实的样子,小叶说,李小山在大城市就是不一样,懂得比咱们多多了。李小山大模大样地走回来,带来好消息,公园还是不收费的,她们光明正大地走了进去。公园里到处都人,路两边有不少小商贩,有卖糖葫芦的,有套圈的,有打气球的。李小山豪气地请她们俩打气球,三块钱三十发子弹,两个女孩并不感兴趣,他自己打了三十发。李小山给她们俩一人买一串糖葫芦,花了一块钱,逛完公园,李小山又请她们俩吃了拉面,李小山变得真是大方,她们俩觉得他确实长大成熟了。

李小山读完初中就不读了,跟着他爸妈去了青岛,至于去青岛的原因,李小山是这么说的,他说,我爸妈在青岛生意做得很大,我长大了,得去继承家业。其实,她们俩知道,他爸妈在那就是干废品回收的活,也就是平常说的,捡破烂。小叶很认真地跟李小山说,那你要好好干呀,你有了成就,我和小梅去投靠你。她则笑话他,你家的产业确实大,你成了大老板,还能认识我和小叶不?李小山死皮赖脸,他才不在意女孩子们的笑话和讽刺,他说,再大的老板也忘不了一起光屁股长大的小伙伴呀。小叶听了,脸红起来,红到了脖子根。她打李小山一拳,说,就你天天光屁股,别带上我们俩。

小叶会脸红,是因为李小山确实见过她的光屁股。那些个夏天总是那么酷热,热坏了的孩子就去找水,找冰,找树荫,找风,她和小叶也去,去村子东面那条浅河里找水,她们找到了一个既有水又有树荫和风的宝地,看着那哗哗流着的水,她就想扑进水里洗个澡,小叶有些害怕地说,咱们坐在边上把脚和腿伸进去就行了,洗澡的话,万一被人看见多不好。她不怕,她说,哪有人呢,你看,一点声音没有,就听见节流猴吱吱叫。小叶说,说不准就冒出一个人,那就丢人啦。她一点不在乎地说,你不洗的话,在这看着点,我可得去洗了。她冲进河里,泡在水里浑身都舒服了,她冲着岸边的小叶说,水流进我的汗毛孔里啦,汗液都被它们冲了出来,太凉快了。小叶看着她,渴望又羡慕,她自己当然也想洗,她一直很爱干净,小叶说,那你洗完上来帮我看着点,我也洗。小叶洗完了,从河里站起来,打算往岸边走,李小山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在离她们不远的岸上大声吆喝,王小叶,我看见你了,你的腚可真白。小叶吓得一下子扑到水里,对着岸边吆喝,李小山,你快点走,我要告诉老师,你偷看。李小山说,你去告诉吧,光着屁股去告诉吧。小叶被说得脸通红,她说,李小山,你找事啊,你再吆喝,我去找你奶奶。李小山老实了,他最怕他奶奶,他爸妈不在家,他爷爷走得早,是奶奶一直带着他。那时候她们三四年级,她想,很久远了。

很快,她走到了红石公园。公园大铁门的漆渣渣沥沥,层层脱落之后,漏出一块一块的原铁,门上的大字破旧模糊,历经沧桑,她甚至怀疑公园已经荒废了,站在门口,她又像第一次来时一样,打怵了,里面不知成什么样子,还能进的去脚?这个李小山,挑的什么地方。卖苹果的老头看着她吆喝,姑娘,来点苹果,又甜又脆,没套袋的,两块钱一斤,比超市便宜。她看他一眼,穿着件黑色薄袄子,带个口罩,头发像蓬草,露出的皮肤黑黢黢的,她觉得他的苹果也脏兮兮,她想,穿这么贵的大衣的人,会买这样的便宜苹果?乡下人,眼力劲真不行。但她还是跟他客气了一声,不要,便抬起头不再理他,任由他盯着自己看。

李小山到了,他从辆黑色新能源车上下来,把车停在路边,看见她,远远地挥了手,锁了车往这走,走了十来米,又折返回去,从车上拿了那个标本册。他还是跟个猴子一样,瘦了吧唧,还是那个短寸头,与周围普遍肥圆起来的男人们相比,显得个子更高了。走到她跟前,他没有了以前的嬉皮笑脸,说,走吧,进去看看。她抬脚跟他往里进,他说,想见你真不容易,在外面混几年,不认人了?她说,没有,刚回来,有些忙。他在她左边,低着头走路,她看见他细长的脖子有了皱纹,问他,你怎么样?他说,还行。她转过头,看到公园里的树长高了很多,杂草也很高,园子乱极了,植被的成长毫无章法,便问他,这公园不是废了吧?他说,差不多,都去新园子了。她不想跟他浪费时间,指着夹在他腋下的本子说,把那个给我吧,等我一块寄给小叶。李小山抬起左胳膊,右手拿本子出来,递给她,她看它还是脏兮兮的,下意识的用中指在封皮上擦轻划一下,放在眼前看,没有灰,它只是看起来脏,那些灰是渍在封皮上了。

李小山说,变了,不是小时候不洗脸的你了。她说,人都会变。李小山说,王小叶也变了?她脑中顿时空白,小叶,你变了?还是没变?是你变了还是我变了?她在思考,李小山说,哎,问你话呢?她回过神,应付他说,变了,都会变。李小山说,确实,出个国,就不起了。她说,什么意思?你这是吃了酸葡萄吧,小叶过得好,你不痛快?李小山冷笑起来,说,我有什么不痛快的?就是我给她发信息她从来不回,不理人,让我很不爽。她的心里咯噔一下,李小山是经常给小叶发信息的。她告诉他,人家在国外,忙着呢,有时差,哪有功夫时刻盯着你的信息。李小山说,她不会是换微信了吧?你手机呢,我看看她现在用哪个微信号。不能给他看,她装作不理他,转移话题,问他,本子怎么拿到的?本事不小!李小山又冷笑起来,得意地说,我当然有办法。她说,你不是翻墙进家,撬了人家的门吧。她想起小叶爷爷奶奶的家,现在大概破败得不成样子了,那幸福温暖的家在几年之间轰然倒下,先是小叶的父母在高速上出了事故,两人都走了,再是小叶的爷爷奶奶,两位老人悲伤过度,没几年也走了,房子没了人气的滋养,很快就死掉了,死掉了的房屋,很容易进去的,就看有没有胆量进,她就不敢。李小山说,猜得挺准,了解我。

她拿着本子,感觉心安了许多。本子对她来说是珍宝,里面超过一半的树叶都是她和小叶一起贴上去的,她们去找各种不同的树叶,找到最好、最漂亮的,用宽的透明胶带把它整个地粘在本子里的某一页纸上,所以它们不会像其他树叶那样干枯了就碎掉。她翻起它,霉变的味道立刻飘逸出来,就像那些陈旧的日子,搁置久了,突然拿出来,会让人产生霉变了的伤感。那些树叶都还是老样子,每翻一页,它们就和纸张一起发出清凛刺耳的声音,那声音,像匕首在我的心里划。她抚摸它们,就像抚摸小叶的脸,她觉得,小叶在看着她,在冲她笑。她找到那贴着枫叶的一页,跟李小山说,看见没,这叶子,就是这园子的,咱们第一次来的时候我俩捡的。李小山说,你要寄给小叶?她说,啊,她总怀念这些老物件,我肯定要寄给她的。李小山似信非信,她明显感觉到他的怀疑,他说,你给我的那个地址对吗?她不是爱吃山枣子吗,我给她寄,东西退回来了。她说,你不是没写对?他说,我检查好几遍,估摸是地址不对。她看着李小山,他的眼底浮出的寒意,让她不敢直视,她说,你会往外国寄东西?有想给她的东西,给我就行,我一块,方便,反正我经常给她寄。李小山没吱声。

天色渐渐变暗,公园里一个人也没有了,一股风吹来,打着个旋儿,树叶又落下不少。

她说,回去吧。李小山说,一块吃个饭?她拒绝道,回去自己做点行了。李小山说,真不给面子,吃个拉面吧,去那家看看。他的语气很坚定,她没回答,就是默认。他指的是三个人第一次来公园去吃的那家,公园门前的大路左拐,进胡同,走几步就到。走到那,拉面馆还开着,生命力很强,餐馆倒闭了一茬又一茬,它依然火爆,看样子,开在自己的小平房里的店成本小不少。

一进门,老板冲她笑,它猜不透那笑,好像跟她特别熟,又让她感觉他看过自己出丑,不知他为什么那样笑,她感到莫名其妙。门口有凉菜小碟,李小山拿起一碟葱拌剔骨肉,跟老板说,大小各一碗,小碗加肉。老板问,还是要原汤?李小山说,对。看起来,他经常来。她找了个靠窗的地方坐下,李小山拿起两瓣蒜,扒起来。她问,经常来?他说,还行。她继续问,你爸妈挺好?他说,我爸没有了,肺癌。她愣一下,说,啊,便不知再怎么说下去。他说,人的命天注定,难过也没用。现在的李小山真是成熟了,对生死看得明白。可她总觉得他心事重重,罩着个让人看不透的罩子,那罩子逸出烟雾般的寒气,让她感到有些怕。面上了,冒着热气,飘着骨汤的浓香,很久没吃上这么一碗面了。

从高中毕业,她就一直在桂林,九年来,南方的米饭、米线、米粉填满她的胃,它们清淡、洁白、通透、饱腹,却缺少家乡独有的烟火气息的熏陶,像那些日子一样,匆匆忙忙,流离漂泊,让人不踏实。现在想来,她和小叶两个似乎和桂林、和漓江有着命中注定的牵绊,要不当时她们怎么会那么坚决地去了桂林。她和小叶的高考成绩差不多,都不怎么样,成绩出来,小叶愁着说,这成绩能上大学吗?咱们还能出去吗?真羡慕人家考得好的同学,可以去大城市读个好学校,毕业留在那里工作,就成为大城市的人了。她说,你不是羡慕那些人坐过飞机,经常旅游吗,那我们就学旅游管理,到时做导游,也可以经常坐飞机,能天天旅游。她们没去过什么大地方,但是她们在课本上学过,她想起那篇有名的桂林山水,说,我们去看最好的景,去桂林,天天看甲天下的景。小叶不是个有主意的人,听她这么说,不再愁眉苦脸,跟她一起,报了桂林的旅游学校,毕业就做了导游。

真把旅游当工作了,她才发现,旅游是太累的事,天天都得带团到处跑,不管天气好不好,都得营业,是真累。很多时候,脚底走得要冒烟了,肚子就会配合起来,咕咕乱叫,她就特别想吃一碗这样的面条。外面也有各种各样的面食,却总觉得是粗制滥造、假冒伪劣,少了家乡这碗面里沉淀许久的浓郁香气。她说,还是家乡的面好吃呀。李小山夹起一大筷子,牙轻咬住,嘴唇用力,面呲溜溜下了肚,他再拿瓣蒜咬一口,才说,外国有什么好,有这样的面?他这么一说,她不想说话了,低头吃面。他今天老是提起小叶,让她心虚。李小山又说,小叶那对象对她好吗?她说,挺好的,人家外国的农村特别美。李小山说,那外国人,长得也不错,又有不少钱,怎么会看上咱们小地方出去的?她说,你管那么多呢,以前也是没见你这么关心她。李小山又吃一口面,过一会儿,若有所思地小声说,总觉得不大对劲。

吃完了往外走,李小山在那结账,面馆老板看看她,又看着李小山说,换人了,看衣服还寻思是上次那姑娘整容了,大城市的导游,说不准,哈哈。李小山说,那个出国了。出了面馆,她问李小山,你和小叶来过?他说,上次她莫名其妙地回来,来这吃了碗面,你不知道?她还真不知道,小叶一点没说,她问,什么时候?李小山说,就今年春天,天还挺冷,就穿这么个大衣,下午一来,看你穿这衣服站在门口,恍惚以为小叶回来了。她试着问,没说回来干嘛?李小山说,自己突然回来了,问她,也不说有什么事,我看着心情不好,不是和那个外国人吵架生气啊,你天天跟她在一块,你不知道?她说,还真不知道,没记着她离开过多长的一段时间,我们这工作,带团出去消失个四五天很正常。李小山似懂非懂、半信半疑,点起了头。

李小山问,住金龙公寓?她说,嗯,我走回去就行,很近。李小山说,正好要去北城拉些东西到店里,顺路,上车把你送回去。她没拒绝。李小山现在开一个手机贴膜店,在商业街门头房,四五平米,生意还行,比他爸妈那摊活挣得多。到了公寓的楼下,她没有邀请他上楼,自己踏着步梯往上走,她住三楼,是低层,她真是怕了住在高层,有段时间,她和小叶在桂林租的房子在二十九层,一次停了电,两人用了十分钟,才从楼上下去,因为这个原因,让那天带的外地旅行团等了十多分钟,两人都被扣了工资,从那次以后,她们再不租高层的房子。进了门,她迫不及待地放下本子,脱下驼色大衣,仔细挂在衣服架上,小心翼翼地轻轻抚平它,生怕它有压痕,小叶以前那么地爱惜它,她要更加爱惜,不能粗暴对待它。接着,她走到卫生间,打上肥皂,洗起手来。洗一遍,把手放在鼻子前闻一闻,还是有点腥腥的味道,她再打一遍肥皂,用力搓洗,再闻,还有,又打一遍,再搓洗,再闻,总算闻不到,才擦干净手,坐到沙发上去。

茶几上放着透明玻璃果盘,描着金边,是她从桂林寄回来的,都是小叶置办的,起初,她想全部扔掉,却发现根本舍不得。小叶喜欢这些能让她们的生活变得不一样、变得温暖一些的东西,也用心思买。她们刚工作的时候,租的房子拥挤破旧,用的东西不讲究,每天起早贪黑,早上天不亮就要出门,晚上天黑透了才能回,那时真是年轻,气盛,现在的她根本受不住那样的奔波。那些日子,没有特殊情况的话,她回去就栽倒在床上,怎么也不愿起来,小叶不是,小叶很用心,再累她也会收拾一下散落的物品。她喜欢给房间添些东西,或许是带回来块好看的桌布,或许买两套素雅的床单被套,小叶不会只顾自己,要买都是两份,像这种的描写金边的玻璃果盘,也会买两个,小叶把两个人看成一个人,也把一个人看成两个人。相比而言,她一直是自私的一个,从标本册开始,一颗嫉妒的种子就在她胸腔里生根发芽。

她觉得小叶正坐在她身边,用最温柔的眼光看着她,让她如坐针毡,让她无法再继续心安理得,她该去干应该干的事了。她起身,去拿那本子,拿住了,再回到沙发上,现在,她觉得手很沉,那本子很沉,完全不是她和李小山在一起时那轻松翻阅的本子了,但是,小叶坐在那,她不敢懒惰,她用尽全力去翻来开它,第一页,是最熟悉无花果叶子,带着热烈的阳光、青葱的香气、甜甜的味道,她把眼光从叶子上挪开,突然就发现曾经她们一起画的心形被涂掉了,涂得乱七八糟,笔迹很新。她翻页,找到另一页两人一起贴树叶的页面,也是同样,被涂得乱如细麻,其他的,所有两人一起贴上去的,都是这样。她从本子中抬起头,看看大衣,看看小叶,她听到小叶用温柔的声音说,是的,是我划的,我早就知道了。春天回来的时候?那时你就知道了吧?她问。她看见小叶点了头。

小叶早就知道,她还以为自己做得天衣无缝。她看向挂在那里的大衣,用恶狠狠的眼神去捶打它、揉搓它、撕裂它,不是它,她不会像现在这样。

小叶第一次穿着它回来的时候,她正窝在床上刷视频。小叶去和那个男孩约会,她本就不舒服,心里空空的,男孩家庭条件挺好,喜欢小叶,对小叶好,而她身边却没有那样一个人,小叶总是拥有她拥有不到的东西。小叶进了门,她头不抬,只是眼睛转动看小叶,小叶穿着那件驼色大衣,那是多么有格调的大衣呀,浅浅的驼色,料子柔软,泛着高贵的光泽,衣领却挺立修颈,小叶本来不那么有型的肩膀被修饰成了直角肩,整个人都变了,彻底变了,连头发丝都那么顺滑,穿着它,皮肤要白的透明了,不涂口红的嘴唇远比她涂了好几层的还要诱人,她的嫉妒达到了顶峰。小叶跟她说,我回来了,她装作平静,淡淡的回应,回来就好。接着狠狠地躺下,说,困了,睡觉了,你也早点睡吧。小叶脱下大衣,仔细挂好,去洗洗刷刷了,她越想越气,小叶总是那么干净,多累都会去把自己洗干净,她觉得小叶是自找麻烦,脑子不好用,每天那么累,回来还穷讲究。

躺下的她,盖起被子,头背向一侧,一点一点想起她没有小叶却有的所有东西,她在心里问自己为什么,为什么自己总是比不过小叶。小叶长得白净,可她的身材比小叶好,小叶温柔,小叶温暖,可她比小叶聪明,小叶有党员爷爷,可她的父母还活着,小叶却没有,旅行团给小叶送过锦旗,可她挣得比小叶多。她听见卫生间里传出小叶的歌声,欢快让人觉得幸福的歌声,她更生气了,她越想越不明白,她比小叶差在哪里,她的心里很不平静,她觉得整个身体都颤抖起来,她觉得自己的胸腔变成了气球,里面充斥着愤怒、嫉妒,它们在发酵、在膨胀,快要爆炸了。

那个时刻,她开始有了坏心思。她要去抢,把所有她没有而小叶有的东西抢到手。小叶,你不是皮肤光滑白净吗,那就让它变个样子,她上网去找,她把那些东西滴进小叶的化妆品瓶子里,没多长时间小叶白透的皮肤开始起斑斑点点的疹子,很痒,小叶忍不住去挠,挠破了,结痂,好了就留下淡淡的疤痕。她看着那疤痕,心里无比舒畅。她偷偷往小叶喝的水里放药,小叶睡得太沉,早上起不来,开始常常迟到,即使不迟到,白天也昏昏沉沉、哈欠连天,游客渐渐开始抱怨,她把小叶的团抢到手,心里无比舒畅。小叶的气色越来越差,精神状态也变得不好,她趁机接近了那个男孩,她沉浸在因嫉恨而起的报复行动中不能自拔,她因自己的成功洋洋得意,她越发觉得小叶真是傻得天真,竟然从不怀疑,她觉得自己比小叶聪明太多。

那是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日子,她带的团走到了象鼻山,正应几个退休的阿姨的要求给她们拍照,阿姨们的胸前围着五颜六色的纱巾,每人用一只手高高地扯起,她按下快门,拍出了一张标准的退休大妈旅游照,手机响了起来,她接起电话,是公司小张打来的,告诉她,小叶跳江了。她一下慌了,找最近的同事帮忙带着游客,自己往小叶那赶。她在岸边的救护车里见到了小叶,小叶躺在那里,原本的白白的皮肤更白了,只是不够红润,透着灰色,她觉得小叶很冷,脱下自己衣服给小叶盖上。一个救护人员问,她是不是经常吃鱼?她摇头,问,怎么了?那人说,发现她的人说,看见她的时候,她漂在水面,鱼鹰站满了她的全身,不细看的话,以为是江中的一座小岛。从那时起,她总闻着自己的身上、手上有淡淡的鱼腥味,就连是做梦,也是腥腥的,到处都是鱼腥味。

她不敢再回出租屋去,只能寻着远远的房子,搬了出来。她不敢将这一切告诉家里人,只能扯个谎言,说小叶出国了,她拿出照片给大家看,那张照片上,小叶和一个外国青年笑得很好看,可是,那只是一个西班牙游客。再到后来,她发现自己到了漓江就会看见小叶在水底冲着她笑,她实在受不了,只能回了家。每每她她想要扔掉跟小叶有关的东西,总能听见小叶说,带着吧,就像我一直跟在你身边。她不敢不带,不敢不听小叶的话。她在就这样在惶恐不安中生活,后来,她发现,她在不知不觉中重复着小叶的生活方式,买东西的时候她开始买两份,另一份给小叶,她开始把床铺整理的干净整洁,因为小叶每天都陪她一起睡觉,小叶是喜欢干净的,这样,她每天都睡得很累。她看见小叶充斥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一会陪她吃水果,一会陪她洗头发,就连上厕所,也不离开。

她看着那驼色大衣,它似乎飘起来了,慢慢向她这边飘动,她觉得喘不过气来。直到小叶走过来,将它穿起来,然后静静地立在那,还是那么温柔地笑着,跟她说,觉醒,是最好的救赎。这话刺得她的心疼,觉醒?现在的她觉醒了吗?这一切到底是梦境还是现实,她是谁?有人敲门,她疯一般的跑过去,透过猫眼,她看到李小山拎着一包东西站在门外,拍着门说,小叶,是我,开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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