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很久没下过雨了。那天的北京,起初也只是个平凡的星期五,没吃早餐便出了门,大风扬尘的天气,路口在施工,一辆接一辆的车开过,卷起蒙蒙一片黄沙,行人就完全被裹在里面。
有几个国外客户到访,一整天都在陪同。开会讨论合作细节,吃饭,下午带他们去爬奥运塔,其实也不觉得有什么好看,等待的时候随手拍了张照片。
没想到那一天,我看到的天空,却是我的爷爷,最后一次看到。
晚上把客户送到机场后,回去快十一点,已是精疲力尽。迅速做完工作记录,刚把汗湿又风干的衣服扔到筐里,就收到爸爸短信:你爷爷今晚辞世,现开车赶回,你明天直接回老家。
对着屏幕,我脑中一片空白。
<二>
两辆车,早早开进老家市区,到酒店订了房间,等外地的亲戚过来汇合。大家或坐或站,听爸爸安排接下来几天的行程,都谁参加,追悼会几点,老家灵堂的布置,下葬时间,各类物品的购买。反反复复说了好几遍,生怕拉下什么细节。全部交代完,他又哑着嗓子接了几个电话,才沉默下来,出去了。
爷爷离去,我最担心我爸。他是爷爷的六个子女里,最孝顺,也最重情义的一个。七十多岁的人了,视力退化的很厉害,接到噩耗独自连夜开车回家,为老父亲奔丧。那天两个半小时的车程他开了三个小时。后来每次想到那个场景,想到黑暗空寂的高速,满头白发的儿子,告别父亲的悲伤,他的那一段路,我都辛酸不已。
我看他在酒店门口,弓着背,点了一根烟,疲惫又憔悴。过去拍了拍他的肩,爸。他点点头,没事。待抽完了烟,我搀着他,一路走去小叔家里。他们在叠纸钱,准备了笔墨,让我写挽联,写了三十多对,一幅一幅铺在客厅的地上晾干,触目惊心的一片素白。
傍晚,大伯家的哥哥姐姐终于到了。难得人这么齐,大家坐在饭店里,点了菜,讨论的却都是不相关的话题。堂姐拉着我说,老了呀,我都十八年没回来过了。我笑了笑。堂哥隔着桌子问我,你还记得咱们小时候过年,在中站大院里疯玩么?我起身给他倒了杯酒,说,记得。
<三>
我的爷爷,在我们老家,是一位很有名望的中医。妈妈当年怀着我的时候,身子不好,吃了爷爷开的整整九十八付保胎的中药,才顺利生下了我。
在我很小时,爷爷来家里看我,下过雨的清晨,背着我在外面找蟾蜍做药引子。我还不会说话,只好奇的瞪着眼睛,趴爷爷肩上看。爸妈一有时间,就带我回老家探望爷爷,那地方我超爱去,冬天,穿着连身连脚的花棉裤,肉乎乎像一个球,在爷爷家的大床上,滚来滚去,赖着不肯走。爷爷家养了一只大猫,半夜肥猫跳上床,从枕头上悄悄经过,吓醒了我哭个不停,从此,爷爷总是记着,晚上把猫关到别的屋子。发烧了,爷爷一会儿就过来摸摸我的头,吃药时怕我噎着,小药片也都碾成粉,混在香喷喷的大米粥里,一勺勺哄我喝下去。
等稍微大一点,过年回老家,就是童年最期盼的事情了。从中站大院,到车站街,再到轮胎厂对面院子,每一年辞旧迎新,都必须是回老家。感觉只有和爷爷一起,放了鞭炮,吃了饺子,过了初一,才是真正意义上的过年。
那些年,堂姐堂哥,姑姑家的姐妹们,一堆小孩,跟着大人们,浩浩荡荡聚在爷爷家那不大的三间平房里。大人们聊天打牌,嗑瓜子嘎嘎笑。爷爷老早就备好各种过年的食物,炸的荤素丸子,酥脆的麻叶,韭菜鸡蛋虾皮的菜角,小酥肉,烧鸡,酸甜的山楂酪,香糯的八宝饭,排肉扣碗,饺子每一个都有型有款的支楞着,底儿上都印了三道纹。这些好吃的,一碗碗一排排晾在厨房和各个屋子的窗台上,竹筐里。有时爷爷去收拾通风,看见我在门口探头探脑,就笑着捏一块塞我嘴里,再拣几个放在手心。别的小孩就没这待遇,堂哥想偷吃,老被抓个正着。
除夕,我们在外面撒欢疯跑,捉迷藏,放呲花,押红绿点转麻糖,五角钱可以买到一个世界。初一,早起挨个给爷爷拜年,鞠躬,磕头,说完好听话,领了崭新的压岁钱,就又去撒欢疯跑买世界。中午,还没到家门口,饭菜的香味就飘了出来。爷爷,永远系着围裙,手上沾着面粉,招呼我们坐下赶紧吃,自己还来来回回在厨房忙碌。
我的亲奶奶去世早,后奶奶是街道干部,早早退休了,养家和照顾妻小的责任,全是爷爷一人在担。他每天早起上班坐诊看病,还要做三餐饭,辛劳可想而知,但家里始终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每个清晨,红砖地都有着扫过的痕迹,还洒了水,空气中飘着一股淡淡的尘土味。
爷爷养鸽子。灰色的白色的花羽毛的鸽子,咕咕叫着,在地上走来走去,一大群呼拉拉飞出去,到点了还会飞回来。他还种了好多花,大大小小的简易花盆,高高低低的摆在自家小院里,院里摆不下了,就摆在家属院的小路边,或者分给邻居。童年的早晨,空气清新,爷爷拿一个猫形的壶,一盆一盆挨着浇花,阳光直射下来,打在他藏蓝色的衣服上,折出一道金边。花有月季,更多的是太阳花和蝴蝶花,开的极为茂盛。我常常蹲在地上呆呆的看,一看就是半天,不舍得伸出手碰触一下,娇嫩的花瓣,斑驳的色彩,真的美极了。
<四>
老家,见证我一年一年长大。每一年,不管有着怎样的变化,顺利或是困难,过年,回来看爷爷,始终都是高兴的。年,是一个关口,是旧时光的结束,也是新希望的开始,是平凡人生里,热闹繁忙充满温情的回忆。
刚工作那两年,工资只有一千块,大学生是最低级的劳动力,所幸一年有半年在东北出差,每天从六十块的吃住补贴里想方设法地省钱。一年到头,攒下来的,都用来给家人买礼物发红包,给爷爷买寿宴的大蛋糕,戏台演出的票,八百多一小瓶的燕窝,各种进口的补品,订做加大码羽绒服,还有他最爱吃的海苔味上好佳和怡口莲。
初一拜完年,等亲戚们散去了,就爷爷一人在屋里的时候,过去搂着他的肩,拉着他的手,把红包递上去,爷爷,过年啦,这是孝敬您的。爷爷总是呵呵的笑起来,哦,有红包啊,孙女又给我发红包了,这么好啊。
前些年,他会打开看看,粗糙的手指摩挲着崭新的票子,说,这么多哦,不敢乱花钱哦。后面几年,他不打开了,总是颤巍巍的藏进贴身的兜里,用手拍一拍。一次和我说,爷爷啊,没有钱了,工资,都叫他们拿走了。爷爷不能给你压岁钱了。我拍拍他的背,爷,没事的,我工作了,以后我给您钱。今年,他抖着手,四处摸索都找不到合适的地方,最后塞进了背后的被褥缝里,然后艰难的挪过去,靠在上面。我坐在床边看着,难过极了,说,爷爷,不要藏了,您尽管花,想吃啥就让他们去买,没等花完我就又来给您送了。他点点头,又摆摆手,说,不要,不要了,爷爷花不着了。
<五>
爷爷一生勤恳,一直工作到八十多岁。从医院退休后,他又被返聘回去坐专家门诊。返聘到期后,三叔开了一家中医门诊,爷爷一人在那里坐堂,从早到晚,慕名而去的病人络绎不绝,这个诊所,养活了三叔全家人。小叔是爷爷最小的儿子,老来得子,颇为疼爱,一直在一起生活,但小叔和小婶几十年都没有正经工作,也吃不得辛苦,四五十岁的人了,一家三口就全靠爷爷的工资过生活。
当爷爷慢慢老去,手脚不灵光了,耳朵背了,眼睛看不清,没法照顾自己了,不管爸爸和我怎样想尽办法改善他的生活环境,怎样往老家砸钱,或者接他来我家住,家族的短板还是没办法让他像我们期待的一样尽享天伦。爷爷,始终温和寡言,从来不愿给子女添麻烦,吃苦受罪,天大的委屈也一概不提。近几年每次回家见他,都是半靠在床上打盹,他真的有些累了。
14年底的时候,爷爷经历了一个坎,那时我刚回国,他就住院了,查不出什么病,只是虚弱,连续几天不进食。看着情形不好,五家子女轮班陪护,我们家我是主力。又到年关,晚上住宾馆,白天在医院陪床,买了好多他以前爱吃的,哄小孩一样,每样喂他一点。打针,输液,吃药,买饭,上厕所,洗便盆。每天如此。
爷爷睡着的时候,我就坐在床边的小板凳上,握着他没输液的那只手,冰凉的手,给他暖着。他有时会突然醒过来,捏捏我的指头,似乎在确认身边是不是有人。眼睛看不到,只嘴里嗫嚅着,谁呀,是谁呀?我就趴到他耳边大声说,爷爷,是我,我在呢。他才放下心来,让我就在这儿,哪也不要去。有时,他梦里会说胡话,喊的都是早已去世的人的名字,似乎在和他们交流。我后来常想,老人在那个时候,一定是很孤独的,也许他看到了什么幻像,也许他只需要身边能有个人陪伴。我们很多人,可能都会有那样的一天,那种感觉,世界就是一片无边无声的空茫,而你在黑暗的中心,不知走向哪里。
奇迹的是,住院几个月,爷爷的身体缓过来了,被我们接回家里,好生调养后,慢慢饮食正常了,原来骨瘦如柴的身子,多了些肉,脸颊陷进去的坑,也没有了,还长出了黑头发茬。每次见面,我都搂着他的肩,啃啃他的头,说,爷爷,头发变黑了!您返老还童啦。他就呵呵的笑。
15年,妹妹头一次带着妹夫回家见他,爷爷很高兴。我半年都呆在家里,给他捶背捏腿,跟他约好至少要活到一百岁,他也很高兴。他配合我手机拍照,喊到三就咧嘴笑。家里请了保姆照顾他,每天用轮椅推着他出门去小公园听戏,他特别高兴。
<六>
所以我以为,这样简单的幸福可以继续下去。爷爷好好的,我安心去上班,回头再来看他,我以为我还有很多次机会,可以照顾我的老神仙。直到这一天,看到他像睡着了一样,安详的躺在围满花朵的冰棺里。
告别仪式来了很多人,以前单位的,远亲,还有爷爷医治好的病人。我们这个家族的近亲,我的那几个在爷爷住院期间从未去探视过的兄弟姐妹,也都来了。不知道爷爷能不能看到这一切,这些在一个小城平日难得一见的人们,这一天都到齐了。但我想,他生前并不强求,终了也不会在意。每一个他热爱的人,都在自己的生活里,好好活着,他应该没什么惦念了。
火化前,家属纷纷出去了,就剩爸爸和我在场。他上前几步,到爷爷面前,俯下身去,温柔的轻声说了几句话。然后是我。这一幕似曾相识,让我有些恍惚。爷爷的脸庞有点透明,看起来很平静。他走的时候没有任何病痛,当天还吃了大肉包子,喝了牛奶。晚间开始倒气,在睡梦中离去的。我像每一次见他那样,扳着他的肩,像每一次喊他那样,爷爷!刚开口,眼泪便滚落下来,被人迅速拉开了。
我搀着爸爸,默默地站在一边,看着爷爷被缓缓推进了火炉,与我们诀别。与他在人间这漫长的一生,九十四年的光阴、苦难和情分,一一诀别。
爷爷的骨灰,是要送回更老的老家安葬的,仪式持续了整整一天。骨灰入棺,三拜九叩,答谢邻里,直到入土为安。在主事嘹亮的指挥下,我不知道跪了多少次,跪在土里,泥里,田埂上。也不知道磕了多少个头,满身满脸的土。村庄的路上摆了一长溜大圆桌,上菜的人在不停的吆喝,陆续进门行礼上香的,围着棺材哭嚎的,到处都是孝衣白帽,花圈纸人,在昏昏然的日光下,晃的人头晕。
当爷爷被安然埋在祖辈脚下,和两位奶奶久别重逢。当大堆烧完的灰烬被风吹散,忙乱喧闹的一切最终归于平静。我抱着遗像,跟在一个接一个的长队后面,失魂落魄的走回去。水泥路两旁,杨树高大而清俊,在落日风中沙沙作响。
<七>
不知道爷爷在第一次见到我,这个他唯一引以为傲的二儿子家的胖娃娃时,是不是笑得乐开了花。只有我们爷俩的最后一面,像电影镜头一样,不真实地留在我的记忆中。初见我不记得他。告别他不记得我。
那天除夕,其他人都在楼上包饺子准备年夜饭,只有我在小屋陪着爷爷。小屋暖气很足,却有一股衰败的气息。他靠着被子躺在床上,桌头放着一个小收音机,咿咿呀呀的唱着戏。那时我正遭遇了人生的暴击,终日精神恍惚。没有像往常一样,欢天喜地和他说话,只是一动不动坐在凳子上发呆,流眼泪。一盏橘黄的灯,照着我们,在墙上留下模糊的影子。
大概七八点的时候,外面开始密集的放鞭炮了,噼噼啪啪,落在小屋前的空地上,震耳欲聋。
我对他说,爷爷,您听到了吗,放炮了,又过年了。
他摇摇头,说,听不到。
我说,那您能听到收音机里的戏吗。
他还是摇摇头。
我于是把收音机关了,在外面喜庆热闹绵延不断的鞭炮声掩饰下,撕心裂肺的大哭起来。
爷爷,如果活着太苦,为什么人要活着?
如果那晚,我问出了这句话,爷爷,您会怎么告诉我。
回程的车站下着雨,风把雨浇在身上,潮湿又清冷。
爷爷的列车已经到站,我的还在继续。
爷爷,感谢这一世,您是我的爷爷。当我独自而来,被人群围绕,又穿过人群。走着走着,身边那些陪伴我的人,他们的轮廓,一个又一个,慢慢烟消云散。一切都将寻觅无踪,但岁月里曾经拥有的温柔和爱,那无法触摸却真实存在的感受,终将永恒。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