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着无聊,来个短篇。耽美,不喜勿入。标题没想好,看完的朋友可以帮忙一起想(*๓´╰╯`๓)
1
平氏千阳,也是皇室后裔,细算起来,家系可直接追溯到桓武天皇。不过他这一支是旁系中的旁系,虽然继承了这个高贵的姓氏,却无权无势。千阳自己则是在一个神社中长大。对于他来说,最光荣的未来就是成为神官,永远侍奉神明。
千阳从没想过其他念头,二十五岁以前,从来没有,直到他遇到了那个人。不能说他是人。千阳一开始就知道,他是个妖怪,而且还是妖怪当做最擅长蛊惑人心的狐妖。
他同其他几个年轻的神官外出游历的时候,曾经途经一个近乎荒废的神社。神社只有一个年纪大了的通勤巫女在打理,神社下面的村民们都已经记不清这个神社供奉的是什么神明了。老巫女说是狐狸,但是究竟是什么样的狐狸她也说不清,有时候她又说是一种狗,再或者就说是某一种植物。
千阳他们暂时住在那里,顺便帮忙将神社里外打扫翻修了一遍。
有一天,几个神官无事,便商量一起去山上走走。出发之前老巫女还嘱咐,说不可惊动山里的神明。他们只当是巫女老糊涂,山上有没有神明,他们作为神官是一清二楚的。
山上的风景是不错的。
千阳只顾要到山顶去着看风景,不愿意再跟同伴一起走大路,于是很快就在林子里迷了路。东转转西转转,喊了同伴也不一定听见,最后千阳只能稍作休息再来想出路。
这时候他听到一声细小急促的号叫。他很快就找到了,是一只狐狸,后腿被捕兽夹给夹住了。这只狐狸通体雪白,一双眼睛黑溜溜的,煞是好看。千阳不忍,想要解救它,可是刚一伸手狐狸就展示了它的尖牙,发出嘶吼,明显不想让他靠近。
“你不要怕,我不是坏人,我不会伤害你的……”千阳觉得自己有点傻,居然跟一只狐狸说人话。狐狸却仿佛听懂了他的话,耳朵动了动,不再嘶吼,虽然眼睛仍然瞪着他。
“我马上救你出来……不要怕……”千阳抚摸着狐狸的头,轻声安慰。他每摸一下,狐狸的头就低下去几寸,感觉像是在抵触他的抚摸。“不要怕……”千阳重复着,不再抚摸狐狸,转手去掰捕兽夹。才掰开一点,狐狸就一下子蹿了出去。
“唉——”千阳伸手想阻止狐狸。转头,狐狸已经蹿得老高,快要落地时已经离他有十几步远。千阳还来不及想一般的狐狸究竟能不能跳那么高,狐狸就已经在落地时一个转身,化作了一道白光。
光影中慢慢出现了一个青年男子,冲他微微一笑,道声:“多谢!”未等他反应过来,又转身变作白狐跑远了。
千阳呆呆的站在原地,回味刚才那一幕。
那男子在光芒中出现,披着的头发在转身之间散开来,掩住了大半姣好的面容,千阳只来得及看见白皙的皮肤和白色的羽织。惊鸿一瞥,却美不胜收。
千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神社的。他脑海中只有半掩的美丽容颜与翻飞的衣袂,再记不住别物。同行的神官以为他是在半道迷路所以心中不快,安慰他说山林里树木茂盛,人迹又少,还是少去为妙。
“……而且指不定里头藏着什么妖怪。”
听到这里,千阳定了定心神,问:“狐狸变作的妖怪,都是什么模样?”
“狐妖吗?”那神官想了一想,答道:“妖力弱的,可以暂时模仿人类的样貌,但本体还是妖怪的样子,或许有基本的人形;稍强一点的,有完整的人形,却不能随意幻化样貌;再强一些,必是俊男靓女。”
千阳继续问:“若是有个风华绝代的呢?”
“那这狐狸就是有通天的本事了。”
“通天的本事……”千阳自语。他倒更希望他遇着的只是只会模仿别人样貌的普通狐狸,模仿的是某个他没见过的俊公子的样貌,那样他就不必念着一个妖怪了。然后他为自己的想法心惊,因为那一瞬,他产生了邪念,关于那个“素未谋面”的俊美人类男子。
然而希望破败了。
通勤的老巫女替他们端来了饭菜,听见千阳说话,插嘴道:“通天的本事,你们说的不就是天狐么。”
“怎么,婆婆您还见过天狐?”跟千阳说话的那名神官打趣道。
老巫女低头浅笑,神官们一下子来了兴趣,想要她讲讲天狐。
“说来惭愧,我幼时家境不好,被迫去做了艺妓,后来我逃了,逃到山里——就是你们今天去的山,就遇到了他……”老巫女流露出少女才有的娇羞,“他是个很温柔的人呢……他同情我的遭遇,给了我一点钱,又说这座神社快要荒废,如果我愿意,就作为通勤巫女住在这里……”
“他长什么样?”千阳追问。
“嗬,都那么多年前的事了,我哪里还记得。”巫女嘴上这么说着,还是歪头回想了一下,“我只记得他爱笑,笑起来很美……他一笑,赛过世间所有的美好。”
“我怎么见不着这样美的人呢?”一个神官惋惜似的叹道。
众人哄笑,千阳也跟着讪笑。
2
是夜,千阳辗转反侧。那只狐妖的笑容生生印刻在了脑子里,怎么挥也挥不去。他想起老巫女的话。
“他一笑,赛过世间所有的美好……”
老巫女的话和狐妖的笑容重合在一起,那个笑容,在千阳就是世间最美好的东西。这让他脑子更乱了。
千阳决定出去散散心,没有任何目的,踏着月光一个人往自己喜欢的方向上走。不多时,他已经迷失在了白日那片丛林里。就那样在林子里逛着,他突然看到了火光,忽明忽暗。于是他加快了脚步,朝火源走去。
篝火上面架着一只烤熟的兽物,两个打扮粗犷的汉子正围着它切割,其中一个把最先切好的那块小的交给了坐在近旁的华服男子,然后他们准备将剩下的大快朵颐。
千阳立马跳出来阻止:“天皇有令,不能宰杀兽类!你们怎么能……”
两个大汉本来被他吓了一跳,听见他这样说,却都哈哈大笑。笑够了,其中一个说:“天皇的法令,可管不了猎户!”
千阳转而又对那个衣着精致的男子说:“那你呢,你——”
男子转过头来,一双善睐的眸子对着千阳,让他硬生生把“你总不会是猎户”这种话咽了回去。因为这个人,就是他白天所救的狐妖。只怪红色的火光摇曳,他看不出那件羽织是白色的。
狐妖撑着下巴,饶有兴致地看着他:“我不是猎户,我是妖怪。你要用你们人类的律令来约束我吗?”
“我……”又是那样的笑,千阳败下阵来。
两个猎户又笑了起来。最先递食物的那个猎户说:“水无月大人,您只管继续吃,我来处理。”然后猎户拍拍千阳的肩,示意他们到别处去说话。
离开了火光,千阳觉得自己身上也冷了下来。猎户说:“这位大人,您应该是新近来到山下村子的几位神官之一吧?”
“是。”千阳声音沙哑。
“您是贵人,自然得遵守政令,但是我们猎户就是靠打猎为生的。还有水无月大人,他——”
“他腿上的伤怎么样了?”千阳忽然问。
“什么伤?”
“我今天早些时候遇到的,被捕兽夹困住的白狐,不是他吗?”
“唔……”猎户思考了一会,然后跑回了篝火旁,劈头就问:“水无月大人,您今天中了捕兽的陷阱吗?”
“没有。”狐妖立刻答到。
猎户却不管他的回答,只顾继续说:“我跟您说过,这山上的陷阱太多,有时候我们自己都不确定位置,您怎么还在山上乱跑?这样很危险,万一受伤了……”
“智夫——”狐妖皱眉,打断他的絮叨,“我已经说了,我没有中你们的陷阱,没有受伤。”
“可是这位大人说……”
“千阳大人怕是记错了——”狐妖瞥了千阳一眼,突然转头绽出了笑:“时候不早了,千阳大人还是早些回去休息吧……”
千阳迷迷糊糊就往回走。再有意识的时候,他已经站在了神社的鸟居下面。
他出了一身冷汗。
趁着同伴还没醒,他蹑手蹑脚回了屋。躺回了床铺,心里还是砰砰直跳。他注视着屋顶,等待天明。
3
千阳记住了他的名字。水无月。
千阳觉得他一定是出生在漫长而奇妙的六月雨境,所以才会有这样一个名字。
古书上说:“狐五十岁,能变化为妇人。百岁为佳人,为神巫,能知千里外事,善蛊魅,使人迷惑失智。千岁则与天通,为天狐。”书上说的不一定是真,狐狸的蛊魅与神通他却深有体会了。
水无月不仅知道他的名字,还能够仅仅用一个笑容就让他失神,然后自己走回神社。从这个方面来讲,水无月是一个很危险的人物,但是他似乎又不是那么危险。他不让猎户知道自己受伤,是担心他们会因此内疚吗?如果是这样,那他一定是个善良的妖怪。
千阳很想靠近他,了解他。
通勤巫女的往事,说来说去也就这么一点。
“我记得是一个晚上……肯定不是白天,不然怎么这么冷呢。我躲在灌木丛里冻得直发抖……那天的月亮很大很亮啊,我听到了笛声,他吹着笛向我走来,背后的月亮斜挂着,他身上好像发着光——也有可能是是月光吧,那时候我已经冻糊涂了。他看着就像神明一样。我问他:‘是山神大人吗?’他笑起来,说这山上没有山神,只有一只闲散的狐狸……他问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我全都告诉他了,他很同情我,就给了我一点钱,让我寻一条出路。我说我无依无靠,有钱也不知道该怎么用,他就说山后头有一个神社,很早就无人打理,如果我愿意,就作为通勤巫女留在那里侍奉神灵。起初我是不愿意的,巫女应该是圣洁的,而我却……他说神社里供奉的是他的朋友,只要我能诚心实意地侍奉他,他不会怪罪我,于是我就留下来了。”
宛若神明的存在,这便是老巫女对那个人的印象,与千阳所知的山中的那只狐狸是有些差距的。平心而论,千阳觉得神明是不啖肉食的。可是他又忍不住把巫女口中的狐狸同他遇见的那只重合起来。那样的相貌,是对得起神明的心怀与气质的。最重要的是,水无月身上没有妖气,如果不是亲眼见识过他从狐狸变成人再变成狐狸,千阳绝不会认为水无月是妖怪。
神社里修缮已快要告终,他一闲下来,心就开始乱。心乱的时候,千阳喜欢往幽静处走,于是他又一次迷失在了山上,这一次他倒还记得路。
他听到了笛声,就如老巫女描述的那样,悠扬、美妙。循声而去,不多时便见到一棵古树,水无月坐在树上,悠哉地吹着龙笛。这一下神明的形象与狐妖的形象彻底重合了。
吹罢,水无月倚住树干,束好的头发自头顶垂下,伴着他转头的动作摆动。
水无月的脸虽对着千阳,目光却仿佛越过他看向远处,话音里无悲无喜,显出来几分慵懒:“你又来了。”
千阳特地往自己身后看了一眼,才确定水无月是在对自己说话,于是应道:“这山上风景甚好,阁下不觉得吗?”
“人类所欣赏的好景色,与我所欣赏的怕不是同一种。”水无月收好了龙笛,也从千阳那里收回了目光。
“愿闻其详。”
“无人之处万物生长,生机勃勃;有人之处,人类却总喜欢按照自己意愿来排布生灵,不让他们自由自在。”
“呵,这么说来倒是人类自私了。”
“万物都是自私的,谁也没有高下之分。”水无月垂手,捻着手边的树叶,却并不伤它。
“水无月大人也是自私的吗?”千阳问,“我听神社的通勤巫女说,是您救了她,给了她活路。”
“我曾经认识一个艺妓,她待我就像姐姐一样好,可惜后来她死了。”
“哦……”千阳恍然大悟,继而小心翼翼地问:“老巫女是那个艺妓的转世,对吗?”
水无月没有答话。千阳就当他是默认了。
他们正说着话,一个猎户兴高采烈跑了过来。
“水无月大人,您可叫我们好找啊。”猎户擦着汗,抬头望着神明一样的男子,“阳太打到了一匹狼,今晚我们可以吃狼肉了,您要不要一起?”
“哦?我还以为这山上没有猛兽了——”
水无月身子一歪,从树上落下来。千阳以为他会摔着,刚想伸手去接,人家却已经稳稳落在了地上。千阳僵着手,定定的看着他。
水无月的兴致明显涨了许多:“狼在哪儿?带我去看看。”
4
“等一下。”
千阳叫住了他们。
水无月回过头:“千阳大人还有事?”
“水无月大人没有感觉到吗?这个人身上沾染了妖气。”
水无月静静地看着他。从神情上看,水无月是察觉到了妖气的。
猎户一瞬间拉下脸来,千阳抢在他说话前开口道:“是妖狼族的妖气。我记得这个村子离妖狼族的驻地不是很远,你们打到的,很有可能是妖狼族落了单的狼。”
“妖狼族是什么?”猎户问。
“是一种妖怪,”千阳说,“他们擅长操纵狼群,而且……”
“睚眦必报。”水无月淡淡地接道。
“啊?”猎户紧张了起来,“那,那匹狼……”
“如果吃了它,妖狼族将来带着大部队袭击村庄也说不定,千阳大人是这意思吧?”水无月说。
千阳未置可否,直接问猎户:“狼还活着吗?”
“嗯,还活着……不过已经去了半条命了。”
千阳松了一口气:“活着就好,能不能带我去看看?”
猎户征求着水无月的意见。水无月笑道:“既然千阳大人想去,那就一起去吧。”
猎户在前面带路,千阳走在最后面,跟水无月里离得很近,迎面时不时会有微风吹来,就着水无月衣摆的拂动,将一阵清香送到千阳那里。像是某种熏香,却比熏香更淡雅,就像是千阳小时候趴在池塘边闻到过的荷花的香气,只是比起荷香的那种湿气,更干燥更清新,更让人难忘。
“水无月大人……用的是什么熏香?”这句话不知不觉就脱了口。
水无月的脚步明显迟疑了一下,慢了半拍,千阳刚好就在这慢了半拍的过程中追上了他的脚步,看见他皱着眉。然而片刻以后他的眉头又舒展开了,笑问:“如果那狼真是妖狼族的狼,千阳大人打算如何处理?”
千阳看着脚下不成形的路,强迫自己将注意从水无月转到正事上来,说:“我正在想。”
他听见水无月轻笑一声。
阳太的家只是一间不大的茅草屋,里面住着一家四口——一对老夫妻,阳太自己,还有一个十岁左右的小 弟弟。那只狼被关在一个木头笼子里,笼子看上去非常结实,栏杆上已经有两个狼牙的咬痕,都非常浅。
那头狼伤痕累累,看着都触目惊心,却依然龇牙咧嘴,冲门口的一家子发出沙哑的咆哮,见有来人,又转向他们嚎叫。引他们来的猎户站定,水无月又向前走了一步,千阳看见他抬眼看向笼子,那狼立马就蔫了,只敢趴在地上发出小狗乞怜般的呜咽。
引他们来的猎人向一家人解释了一下千阳出现的原因,那一家子都看向了千阳。千阳非常肯定地说:“这的确是妖狼族的狼。”
水无月蹲在笼边,抬手敲了两下栏杆,冲妖狼笑了一下,狼却直往角落里缩。千阳默默看着这一切。水无月发出狼群才会有的低吼。妖狼听见了,先是剧烈瑟缩了一下,继而犹疑似的张嘴,回应水无月。不知水无月说了什么,那狼胆子大了一点,双方你来我往地低嚎了好一会。最后水无月终于用人类的语言开口说:“东边山上的部落与另外一个族群发生了争端,双方经历了一番苦战,它就是因为那时候受了伤,下山觅食落在了后面,与大部队失散了。”
“这……这么说,这狼……”一家子中的老父亲开口了。
水无月仍盯着狼,淡淡的问:“千阳大人觉得应当如何处理?”
千阳说出了来时已经思考过的决定:“与这匹狼达成协议,然后放了它。”
水无月把手伸进牢笼,用狼语低嚎了一句,然后狼走到了他手边。他掌心对着狼的头,低声念着咒语,柔和的光芒自他的掌心移出,狼的伤口快速的愈合了,毛发也渐渐被一只无形的手捋顺,它恢复了活力,只是面对水无月,露不出狼该有的凶狠,反而像家犬一样温顺。水无月收回了手,把脸凑近了些,用更为低沉的嗓音对狼说了一段话。狼嚎了一声回应他。
众人看着这一系列的动作,谁也不敢吭一声。直到水无月站起来,说:“它同意就此离开,绝对不会向首领告发今日之事,也绝对不会再找你们麻烦。”
在场的人类——包括千阳都松了一口气。然而那十岁的男孩子却突然说:“把它放了,我们今天吃什么?”
老母亲连忙捂住他的嘴。
水无月笑道:“总会有东西吃的。”
5
解决了这一桩子事,猎人们为了表示感激,想要留千阳和水无月一顿饭——米饭和果蔬他们还是有的。水无月婉拒了。于是千阳也借口神社有事婉拒了。
跟在水无月后面离开茅草屋,千阳本想再和他说说话,谁知水无月却先开口问:“事情已经解决了,千阳大人还跟着我做什么?”
千阳反问:“我不能跟着水无月大人吗?我回神社也是走这个方向。”
水无月加快脚步,千阳也加快脚步,他放慢脚步,千阳就跟着放慢脚步。于是水无月拿出笛子,悠悠地吹着,刻意忽略千阳的存在,千阳也不恼。
一曲终了,千阳说:“很好听的曲子,有名字吗?”
“没有。”水无月的回答直截了当。
“水无月大人还真是……性情中人。”千阳苦笑着,再也想不出别的词来形容了。
水无月把笛子小心收好,并不答话。
千阳问:“这笛子音质甚好,水无月大人又如此爱惜,它对您一定具有非凡的意义吧?”
水无月看了千阳一眼,沉吟了一会,才道:“算是很有意义吧……是一位故人送给我的。”
“哦,故人相送啊。”
这些私事千阳是不便多问了,就干脆错开话题谈点别的。渐渐地千阳发现,水无月虽然有一茬没一茬地接着话,却并不是真心想要与他交谈,于是就慢慢止住了话头。
一人一妖在沉默中散步林间,身边唯有飒飒风声。有那么一会千阳想着,就这样陪着他一直走下去多好啊,嗅着他身上让人难以忘怀的芳香,跟随他的脚步,听他说话,听他吹笛。
直到水无月说:“到了。”
千阳茫茫然望着四周,好一会才反应过来,他们现在站在一个不高的坡上,下面不远处就是那座神社了。
水无月似笑非笑:“千阳大人不是说回神社吗,现在已经到了,怎么还不走?”
千阳使劲晃了晃脑袋,确认自己还是清醒状态,质问道:“水无月大人又对我施展您那高超的魅惑之术了吧?”
“可别冤枉好人,”水无月作愁苦状,“明明是千阳大人硬要跟着我,我担心再跟下去千阳大人又要在山上迷路,才引你来此的。”
千阳盯着他,可是他完全是一脸的无辜。千阳忽然想到了一件事,说:“我还不知道,水无月大人究竟是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
“你的同伴来找你时我听他们叫过。”
“那时你还在附近?”千阳不太相信。
水无月伸出一根手指,指指自己的耳朵,笑道:“千阳大人,不要小瞧了妖怪的听力。”
千阳仍是一副不信任的态度,水无月说:“我的的确确是听到了你的同伴叫你,才知道你的名字的。啊,他来了,当时在找你的神官之一。”
神社后面,原本晒着的被褥,太阳已经要落山,此刻两个神官出来收拾。水无月恰巧带着千阳站在了一个非常显眼的位置,很快就被他们看见,随即其中一个朝他们跑来。
“呼,千阳先生,您一整天都不见人影,究竟去哪了?”这一个是他们这些神官之中年纪最小的,所以称呼他们一律都是“先生”。
“啊,我是闲着无事,所以到山上走走,谁知竟忘了时辰。”千阳说。
“别是又在山上迷路了吧。”
千阳心知他有意揶揄,只是讪笑。这神官却仿佛现在才发现水无月似的,问:“唔?这位大人又是谁呀?”
“我叫水无月。”水无月笑着应道。
“水无月大人,幸会幸会,在下名叫安倍翔也,是武藏国安倍晴明神社的神官。”安倍翔也异常激动。
“哦,年纪轻轻就当了神官,前途光明啊。”
安倍翔也却有点不好意思:“大人谬赞,我同父亲还有哥哥们的差距还是很大的,目前神社的事务也没有我插手的余地。我要学的东西还有很多,因此父亲才托千阳先生他们带我一起出游。”
“哦,这样啊。”水无月笑眯眯的,就像一个和蔼可亲的长辈。
下面另一个神官嫌他们耽搁得久,已经在喊话了,水无月趁势说:“天色也不早了,我就不打扰了。”
安倍翔也依依不舍地同水无月道别,然后和千阳一起回神社。
千阳回头,看见水无月的背影没入丛林,脚步不带丝毫拖沓。
6
水无月公然出现在神社附近,自是会引起神官们的关注,因此不到一顿饭的功夫,神社里的人就推敲出了他的身份。
“难怪翔也会觉得那个人格外亲切呢,他安倍家本就是狐狸留下的种,如今见了本家,自然是分外相亲了。”
一个人这样说,大家都哄笑起来。
没有人发现千阳对水无月别样的情愫,千阳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该不幸。庆幸的是大家不发现,就不会阻止这种感情继续发展;不幸的是千阳认为自己对水无月的感情不应该是这样见不得光。
饭后,是各自的自由时间,千阳独自坐在卧房外面望月,把水无月说的每一句话,做过的每一个动作都细细回味。他一面为能走在水无月身边,听他吹笛而高兴,一面又因水无月对他不冷不热而失落。
“千阳。”
叫他的是同行者里面最年长的那一个,姓北村。北村问:“我能跟你谈谈吗?”
然而不等千阳回答,北村就坐到了他旁边。
“吃饭时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我不方便多说,现在才有机会问你,你是不是——”北村压低声音,凑近千阳耳边说,“对那狐妖动了情?”
千阳眼里闪过一丝惊异,过后,对着北村一脸的严肃,他决定坦然承认。
“或许你会觉得我疯了,北村,你可以尽情嘲笑我,在此之前,我从未想过我会对一个人如此上心,从未像现在这样迫切地想要了解、靠近一个人,只要他能看我一眼,我就觉得幸福。他之于我就像是山间的雾气,水中的月,我觉得我抓不住,可是我却无时无刻不想要和他在一起,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灵,我想……我的想法很龌龊吧?”
这一下轮到北村惊异了。北村盯着他,沉吟了半晌,拿捏了好一会措辞,才缓缓开口:“千阳,且不说人妖殊途,你和他本就是男子,这种感情注定是为世俗所不容的。”
“我知道。”
“我记得你以前从来不关注分桃断袖之事的。”
“我知道。”
“你说过你当了神官就会终身侍奉神灵,你甚至发誓你将终身不娶。”
“我知道。”
“你知道这种事情一旦曝光,你将要面对什么吗?”
“我知道。”
千阳看得出来,由于他连续几个“我知道”,北村是生气了,却还是忍着,平静地说:“千阳,你当明白,你不过是他数百年生涯中的沧海一粟,你对他上心,他未必对你有意。”
千阳终于换了一种回答:“可是我是真心喜欢他。”
“那你打算怎么做?”北村问,“告诉他你心悦于他?你觉得他会怎么回答你?”北村叹了一口气,“千阳,你父母过世得早……他们当初把你送到神社,就是希望你将来能安安稳稳过完作为神官的一生啊。而今你却……”北村顿了顿,“即使你不想想你成为神官的初衷,你也应该好好想一想水无月的身份。你知道什么样的狐狸才叫天狐吗?并不是因为他们本领通天,更重要的是,他们具有神格。这世上那么多受人供奉的自然神,说白了也不过是守着一方净土的妖怪,哪一个都是为了地位而不得不受神明的条律约束。唯有天狐,生杀予夺全凭一己之念,无律可约,无咒可束。玉藻前知道吧?她就是天狐。你看看她都做过些什么事,想想天狐的力量有多恐怖!”
“他和玉藻前不一样。”千阳说。
“是不一样,我听翔也说了,这个水无月性情似乎还不错。但是我给你讲玉藻前,不是要告诉你他不好,而是希望你能明白,天狐的力量非常强大,不是你能轻易招惹的。况且,万一他的好都是装出来的呢?狐狸有多狡猾,你知道。”
千阳终于抬头正视了北村一回:“北村,如果感情之事仅凭三言两语就可以截断,这世上就不会有那么多痴男怨女了。”
北村并不擅长劝人,他见劝不动千阳,就干脆放弃了。
不到半个时辰,安倍翔也又来了。
“呃……那个,千阳先生,北村先生说……”翔也踌躇着,“您对水无月大人……北村先生让我来劝劝您。可是这种事情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北村先生只是认为您不应该对一个妖怪动情。其实,我觉得水无月大人其实人还挺好的,只是,”翔也顿了顿,忽然换了一种口吻,“千阳先生有没有想过,其实水无月大人是故意出现在神社的?”
“什么意思?”千阳不太明白他想说什么。
“就是说,他故意让我们看见他,然后就会有北村先生这样敏锐的人发现您对他……嗯,然后他们就会及时劝阻您。”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千阳却仿佛还是不能理解,呆呆的看着翔也。
翔也只能说得更直白一点:“也就是说,水无月大人他对您并没有那种感觉,他也希望您能够终止这样的感情。”
7
千阳躺在床上想着翔也说的话。
水无月也希望他能放弃吗?
可是忘掉对一个人的感情哪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千阳心里很乱。
水无月身为妖怪的强大力量,千阳是知道的。他亲眼看见水无月仅凭一个眼神就能吓住妖狼,之后又不费吹灰之力治好了它的伤。
他又记起水无月突然从狐狸化成人形时的那个笑,真真赛过世间所有的美好。水无月就像是高天原降落在人间的使者,带着让人难以忘怀的清雅气质,不经意间在他心田绘上了一笔——并不浓墨重彩,甚至有点清冷,却让人想要挽留。清冷的月啊,即使月光照在身上如此寒冷,也架不住他想要多看上几眼。
外面的雨从后半夜开始下,就一直没停过。他此刻在哪?会不会淋到雨?恐怕就算雨淋在他身上,也会让他有一种别样的美吧?
天不亮,北村就开始抱怨。他原本打算一早就叫大家收拾行李离开这里的,如今却被雨水拦住了。千阳知道北村计划提早离开这个地方是为了他。他在心里默默感激这次雨水。
早饭后,其他人拉着翔也不知道说什么去了,只剩下北村坐在千阳旁边与他大眼瞪小眼。
过了一会,他们回来了,拽着有点不情愿的翔也来到千阳面前,说:“反正今日闲着无聊,我们打算请那个狐妖来聚一聚,千阳你跟他最熟,你来写请帖吧。”
“简直是胡闹!”北村怒了一回,把自己关回房里谁也不理。
剩下的人不明所以,面面相觑了一会,依然推搡着千阳写请帖。
安倍翔也愧疚万分:“千阳先生,对不起啊,我说我跟水无月大人不熟,这请帖没法写,他们就……”
千阳扔了他们塞过来的笔,恨不得挖个地缝钻进去。
有一个人捡起笔,自己在纸上写了起来。
“水无月大人亲启:自林中相遇,仰慕大人非常。会今日雨,思君益甚,望来神社一叙,特奉清茶一盏、焚香一炉,聊表区区之情。——平氏千阳顿首。”
听见他们念的署名,平千阳猛地跳起来去抢那张纸。那人却眼疾手快,在千阳扑过去之前就把纸塞给了另一个人。对方一接到纸立马开始念咒,任千阳动作再快也抓不住已经变成符咒飞出去的请帖。千阳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仿佛痴傻一样,直愣愣地看着符咒飞远。翔也坐在一旁,不敢吭一声,生怕再惹着千阳不快。
两刻钟后,施咒的神官兴奋地说:“找到了!符咒找到他了。”
“千阳先生,您还好吧?”翔也小心翼翼地问。
千阳的表情近乎绝望。
又过了一刻钟,一只千纸鹤自外头飞来。打开,上面写着两行端正工整的字:
冒用他人姓名,
非君子所为。
大家传阅了这张纸,最后一个轮到的是千阳,千阳一读完,纸张就燃起了蓝色的火焰,他连忙撒手。纸张并未落地,悬在空中快速燃尽,连灰烬都不剩下。
午后雨停了,阳光重新出现,比前几日更热烈。北村终于离开了房间,兴奋地催促他们收拾行李,准备第二天就走。后来从翔也口中知道了千纸鹤的事,他哈哈大笑,然后狠狠地训了他们一顿:“叫你们胡来,这下自取其辱了吧!”
8
千阳收拾得最慢,北村十分“体贴”地让其他人帮他收拾。他们本就是出游,带的行李并不多,所以不到一个时辰就全部收拾妥当了。如果不是考虑到雨后路面泥泞,北村恐怕立刻就叫他们出发了。
最后一顿晚饭,老巫女准备得格外丰盛。众人吃的欢快,只有千阳食不甘味。饭后,北村拉住他,说了一些算不上安慰的话:“千阳,别愁眉苦脸了。你对那个水无月就是一时兴起——一定是这样。只要离开这个地方,你很快就会冷静下来的。”
“我想一个人静一静。”千阳说。
“好吧好吧,我保证不打扰你。”
千阳坐在神社后院的大石头上望着后山发呆,北村就坐在屋檐下看着他。
晚霞过后,月亮升到了高空。照在身上清冷无比。千阳问:“北村,明天必须走吗?”
“当然。”北村的语气不容辩驳。
“那,能不能让我去找他道个别?”
北村走到他面前,盯着他,目光如炬。千阳直视着他。他们对峙了一会,最后北村扳过千阳的身子,在他后背画了一道符,说:“去吧。”
千阳飞快跑进了丛林里。
兴奋之余,他都忘了他可以有更好的方法找到水无月,只一个劲地大喊:“水无月!水无月大人!”
他的声音很快得到了回应:“喂,是你在喊水无月大人吗?”
千阳看见一个猎户,右手领着一只山鸡,左手举着火把,慢慢向他靠近。
“啊,是上次的神官大人哪。您找水无月大人有事吗?”
是智夫。千阳稍微平复了一下心情,说:“我明天就要走了,特地来找水无月大人道别,你知道他在哪儿吗?”
“其实我也不清楚,”智夫说,“今天白天我倒是在阳太家见过他……阳太昨天打了一匹狼,又给放走了,昨儿晚上那狼特地叼了只兔子给他。他们留了几块兔肉给水无月大人吃。水无月大人的话,吃完了应该就走了吧,现在嘛……嗯……”
“我知道了,谢谢。”千阳打断智夫的絮叨,顺手从身旁的灌木丛中扭了一片细长的树叶,就走了。
千阳在把树叶当符纸,念了咒,树叶化成一道光飞了出去。确定了方向,跟随着光影,他很快就找到了水无月。
水无月靠着树,一手拿着龙笛,一手两指夹着那片树叶,月光透过树叶的缝隙照在他身上,有些斑驳。
真正见到了,千阳反而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最终还是水无月先开了口:“你明天要走了?”
“是,”一旦开口,再说话就简单了,千阳继续说道:“水无月大人,我是来同您告别的。”
“哦。”水无月的龙笛有一下没一下地拍打着肩膀。
“水无月大人,您——”千阳开口,面对着水无月自若的神态,却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的眼睛在水无月身上飘来飘去,一个“您”字字音拖长了好半天,没头没脑得变成了一句:“送您龙笛的是您什么人呢?”
水无月显然没有料到他会问这种问题,沉默了好一会,才缓缓吐出几个字:“如父如兄,亦师亦友。”
“哦……”
双方又陷入了沉默。
千阳觉得还是应该说些什么才好,于是说:“水无月大人,关于上午的信件……十分抱歉。”
“又不是你写的。本就与你无关,你没必要为此道歉。”
“不过,水无月大人怎知写信人不是我的?”
水无月难得转头,面对着他:“我只是觉得,以千阳大人的为人不会写出这样轻薄的话语。”
千阳问:“在水无月大人眼中,我是怎样的人?”
“你是君子。”
千阳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简单的“君子”二字,重量何止千斤。他低头看着自己脚边只剩影子的绿植,问:“今日一别,还能再见吗?”
“不会再见了。”
一旦别离,就不会再见了吗?他抬头,近乎贪婪地盯着水无月的脸,又很快垂下眼睑,低声问:“水无月大人,能最后陪我走走吗?”
良久,水无月点点头,把龙笛收进怀里。那一刻千阳觉得无比幸福。
一人一妖相顾无言,走在夜晚的森林里。水无月身上的香气,沁人心脾。千阳贪婪地呼吸着他身边的空气,又担心这种行为过于轻薄,只能拼命压抑内心的悸动。
水无月不知在想些什么,被脚下的藤蔓绊了一下,险些摔倒,千阳本能地扶住了他,像大部分的男人对待恋人那样,侧身环抱,从背后握住他的双手。细腻纤柔的触感,指头的微微颤动,撩得千阳心痒。水无月道了谢,而后尴尬地挣脱他的手。
水无月摔倒的时候,千阳恍惚看见有什么东西从他怀里掉了出来,他本人却未注意到。千阳不放心,借口自己可能掉了东西,又折回去看。
掉在地上的,是水无月的龙笛。千阳把它收在袖子里,不露声色。
水无月陪着他走回了神社,站在他们前一天站过的那个显眼的小坡上。
“就到这里吧。”水无月说,自始至终没有看千阳一眼。
千阳本想把龙笛还给他,此刻站在神社外,看着他的侧颜,竟然开始犹豫了。内心有一个声音在叫嚣:走了,就再也见不到了!再也见不到了!
千阳动了动嘴唇,什么也没有说,逃也似的跑回了神社。
尾声
水无月直到走出了几里路,伸手摸摸怀中,才发现若叶不见了。回想着此前的一切细节,思绪最终定格在他摔倒,平千阳扶他的那一幕。他重重地呼出一口气,纵身一跃,朝神社飞去。
北村还是不信任他,没有解开在他背后布下的符咒,自打回来,他就再没办法踏出神社一步。千阳自认当初在神社修行时他极为刻苦,可北村到底比他多活了那么些年,斗法,他是斗不过北村的。
有了符咒的束缚,北村放心千阳一个人在屋外。此刻,大家都熟睡了。千阳一个人来到后院,把水无月的龙笛当宝贝一样捧着。担心吵醒同伴,他只低低吹了几声。卧房那边没有任何异动。千阳放开了胆,吹起了一首缠绵悱恻的曲子。
父母在世时总爱带他去看能剧,其中有一部剧讲的是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千阳那时还小,不懂情爱,故事没记住,反倒把故事中反复出现的配乐记住了。而今用这支龙笛吹奏,触碰着水无月的嘴唇触碰过的地方,这曲子越发催人泪下。
神社外的小坡上立着一棵不算高大但枝叶足够繁密的树。水无月躲在树后面,背靠树干,静静地听平千阳把曲子吹完。然后纵身一跃,化作一只白狐,顷刻间隐匿在了丛林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