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因为母亲生病,在医院的病房里住了几天。生平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真切地目睹一场生命的死亡。
一
这是一位72岁的老人,四个病床的病房,她就在母亲旁边,母亲住院的时候,她已经在这里住了六天。而这六天中,因为没有查出病因,被当做其他病,治疗了四天。直到第五天,才查出是心脏肿大。
她一整天都侧躺在病床的边缘,趴在病床把手上,几乎没有说过话。不是呕吐,就是极不安稳地躺在床上乱动,因此她的丈夫时而责怪:“你怎么总是乱动,一会要掉到床下了。”然后,她就拖着长气,叫道:“难受呀!”“难受呀!”
到了晚上,老人想要去卫生间,他的丈夫在十分艰难的情况下将她抚起,然后一步一步挪到了卫生间。再次出来时,情况变得更加糟糕,她每移一步,就大口大口急促地喘着粗气,最后实在移不动了,就不得不侧趴在靠近卫生间的简易床上。简易床是她丈夫花10元租的,外加两床5元的被子,用于夜间休息的。
这一晚,她也再没有回到病床上,尽管只有几步的距离,但是实在走不动。一整夜,她都在快速且沉重的呼吸中度过,并裹着“哎呀——哎呀——”的叫声,几乎一夜未睡。
一夜未眠的,还有她的丈夫,以及同病房其他人。等到第二天清晨,叫来医生,她被抬到病床时,就只剩下了抽搐和翻滚,含着痛苦挣扎的姿势咽下最后一口气,变得僵硬。
一生几十年的过活,不管经历多少苦乐悲喜交杂的场面,但在这由生到死的情景中,老人依然表现出了足够的痛苦与悲戚,在对抗强大生命的挣扎中,显得微弱又无能无力。
在医院的七天,她每天靠挂点滴维系,没有进过食,一点也吃不进。到离世的前一刻,她的丈夫说:“她心脏肿大,心脏都占到三分之二了。”用折腾生命的代价去卫生间,医生最后问:“你哪里不舒服?”竟得到一句虚弱的回答:“大便小便都排不出。”
二
尽管身体经历非人的折磨,但这位奶奶的离世,依然多少有些仓促而意外。
前一天晚上,大家在病房里聊天时,她的丈夫还轻松地说道:“这是她第一次生病住院,以前身体一直都好得很。”旁边另一位老人开玩笑说道:“你看我,跟医院都混熟了。”他们想象着以为,一开始的疾病会像潮水一样,起起落落,反复来回,在病痛的承受与治愈中还给你足够多折腾的时间。
恰恰因为这样的认知,他的丈夫习惯性地责备,习惯性忽略爱人的痛苦,病房其他人则是安之若素,见怪不怪。但是,这一次却并非如此,谁也阻止不了意外的突然降临,病魔直接带着死神,来的不是潮汐而是海啸,前一秒风平浪静,一浪卷起,转瞬汹涌澎湃,铺天盖地。
奶奶大约是个讲究又有主见的人。前一日白天她唯一一次起床,是起来小便,因为不方便,只能在床边解决。她的丈夫沉默不语,倒是她,喘着粗气,却还十分得体又抱歉地对旁边一位照顾老伴的爷爷说了句:“那个,你看我这也不方便,就麻烦你先出去一下,过会再进来了。”
相比老婆的得体,她的丈夫,一位70多岁的爷爷,实在像个闷葫芦,不善言辞,缺乏主见,又拙于行动。奶奶艰难起床时,他扶不动,却不知招呼旁边的人帮忙;半夜里奶奶大口大口喘粗气趴在简易床上动弹不了时,他手足无措,只叫:“怎么办呀?这该怎么办呀?”
清晨我起床时,看到奶奶如此痛苦,便说:“爷爷,你赶快叫医生过来看看吧。”爷爷为难地说道:“她现在这样,我就一个人,走不开呀!”这位老人实在没有意识到床头呼叫铃的用途,尽管已经在医院住了一个星期,也没有意识到旁边人的存在。“我忙你叫吧。”我道。
在最后的时间里,医生被叫来,惊呼“她怎么可以下床呢?!”爷爷只能委屈地小声说道:“她想上卫生间。”医生问:“她吃什么了?”“柚子。”“你怎么可以给她吃凉的?!”爷爷便哑口无言。该扶奶奶躺床上时,他依然手忙脚乱扶得左右摇摆,却不知可以去求助旁人。“爸!赶快过来帮忙抬下。”我一见,便大叫父亲帮忙。
好不容易被抬上床,奶奶开始全身抽搐,左右翻滚。爷爷再一次顾首不顾尾,嘴里带着哭腔地念叨:“怎么办呀,这改怎么办呀?”最后实在不知如何是好,竟直接趴在奶奶的床上哭了起来。
面对奶奶的痛苦,爷爷是有心的,但是大约半生都躲藏在妻子操持安排的庇护下,临到这生死当头,该他独当一面的时候,却笨拙得像个孩子,弄不清轻重缓急,却在无意间硬生生增添了许多痛苦。
除了同样上了年龄的丈夫手忙脚乱的照顾,老人的离世多少有些悲凉,子女无一在身边。
前一天下午,倒是有几位亲人过来看望过她。
她的儿子还无不慷慨激昂地说:“这小地方的医院根本不行,要不就转到杭州医院。”大约是在杭州工作,所以提出此意见。不过说归说,行动并没有后续,因为当天下午,他就乘车返往杭州了。
于是,病房里见惯冷暖的老人们便略带讽刺地感慨:“这下可好了,她儿子这还没到杭州呢,又得回来了。”待到一切收拾妥当,老人们又不禁同情:“真是个苦命的人,老公不顶事,子女不孝顺,临到死,4个子女没一个在身边。”
从某些现实的角度考量,这些不在身边的亲人尚有可理解之处——三餐衣裳,衣食住行,谁不为生活奔波。不过在生老病死面前,真的目睹别人举目无亲的孤助时,仍不免将这不忿施于血缘至亲身上。由人及己,这些卧病在床的老人,又何尝不在思虑自己的晚年光景呢。
三
其实在目睹这最后的生死场面之前,我对这位老人的印象原不深刻,只当做寻常病人,也并未给予过多关注。
由于和母亲病床相邻,她的侧躺为我们提供了足够的空间,我们照看母亲,亲人探望,都会坐在她的病床上,为此我还打从心里投以感激。后来也才意识到她的侧卧原是为了减缓疼痛,方便呕吐。
后半夜,她趴在简易床上,整整气喘了5、6个小时以后,我在半睡半醒间开始隐约觉得不安。第二日清晨4点半,我从床上惊醒,迅速帮忙催促护士医生。只是没想到,一切还未开始,在不到20分钟的时间里,便目睹了一场悲伤的生死离别。
老人闭眼时,天尚未亮,时间4点50分。
关于清晨病房里的这一生死场面,在咫尺之间的参与中,我以为我会害怕,我会震惊,然而并非如此,我静静地看着,内心汹涌澎湃又风平浪静,超越害怕的情绪,继而被无限的悲悯所占据。
我一边悲悯着老人的痛苦离世,在生的边缘挣扎翻腾,哪怕一丝气力也不放过,直到为这世间留下最后一丝眷恋;一边又眼看着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在转瞬之间失去光彩,而这过程竟如此地自然流畅,一丝凝滞也没有,仿佛简单到两眼一闭,从此便与整个世界无关。突然我惊觉,生命是如此的脆弱,如此的不堪一击。
原以为人生存世几十年,生时千锤万凿,顽强而坚韧,临到生命永别时,怎么也该有一场绵长隆重的告别仪式,竟没想到结束得如此仓促。
当人从有情感的生命变成一个冷冰冰的物体时,对人的关住便消失了,继而是世俗的礼节。当医生告知丈夫要联系家人准备后事时,老人再也顾不得床上的妻子,甚至连哭泣都来不及,便一个接一个的打电话通知消息。
一个小时后,护士按部就班地换上了新被罩,连同所有的衣物都被收拾干净,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亮光照入,连沉郁的氛围也一扫而光,一个新的病床,等待下一个病人的光临。
不知为何,仿佛一下子看到了残酷,这一刻生命更迭的残酷被显露得淋漓尽致。对这前赴后继、人潮涌动、熙熙攘攘的热闹世界,一时我顿感无情和无趣。
四
如果问这场悲伤的生死场面,有没有不遗憾的。有!
在死亡面前,人们总是对人生前的最后一丝念想格外看重。
“七天没有吃东西,要不是昨晚还吃了口柚子,那就真遗憾了!”一切烟消云散时,病房中老人们的感慨格外敏感,仿佛一口柚子关于来世往生。
好在,吃柚子的最后愿望得到了满足。
夜里凌晨1点。
奶奶:“我想吃口柚子,心里实在难受。”
爷爷:“可是没有刀啊,怎么打开呀?”一如既往的手足无措。
一旁半睡半醒的我,突然自告奋勇道:“我有!在袋子里面,爷爷你随便用。”
然后,两人一个剥,一个吃,一边拌嘴,就像每一个普通的日常一样。
-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