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下问罪(2)
廿九闻言,沉思了片刻。
恨?什么是恨?什么是爱?廿九也不甚清楚。爱恨不过一念之间,可若真论起恨来,恨中又怎能不掺杂爱呢?
廿九道:“许是这么多年白活了,爱恨我竟不甚清楚。我只知,世间有因必有果,很多事并非你所想那般,世事无常,无论人还是事,皆非一成不变,也就令人很难看透,因而怨念难除,爱憎难消。你若硬是分出对错来评判世人的爱憎,实是为难他人,也是苦了自己。”
少年似是有些诧异,只定定地望着廿九。
廿九又道:“许多事已经过去,何不着眼当下,放眼未来?世人难选出身,也无法左右世道,唯有看清周遭,方能不悔!”
“我知九姑娘所历甚广,想向九姑娘讨教一番,九姑娘是如何做到消除怨念,不问爱憎的?”少年笑问。
廿九仿佛未听见少年问话,神思飘飘然随风远去,任花瓣砸落一身。
倏尔,她长叹一口气,回忆如泉涌,心似老了十倍:”我曾十分信任一人,待他之心甚至可与哥哥等齐,可谁料最后,竟是他一手造就了一众英雄的劫难“,廿九苦笑,”若论勾心斗角,我非自负,但自有神识起,便耳濡目染,化作人形便可与世人博弈,可对他,我确是真心相待,没有半点隐瞒。如今他已是一手遮天,翻手云覆手雨,一众英雄陨落,我也落魄至此,孑然一身,不是不曾怨,只是一切已惘然,再论爱憎又怎样?还不如趁着花好月圆,开开心心过活,这才是正经事。“
少年讥笑:“我道九姑娘是何许修为之人,原来也只不过是被生活磨去了棱角,是一代枭雄罢了,被心爱之人伤了一次,便不敢再度回还!”
廿九回神,闻言轻笑:“心爱之人?我想殿下恐是想错了,那人乃为龙旋四子龙幽,曾为九大奇才之一,我称其为六哥,我与他之间的情谊也只是兄妹情谊,哪儿来的那么多是是非非?”
焚修九大奇才——以可同操三种灵术的蛟龙赤珩为首,善幻容貌的千面相无颜次之,以幻术为所长的冰妖鬼魅再次,接之为精玄学的智童子缪疆,眨眼可跨千里的飞毛腿昌瑜,骁勇善战的四皇子龙幽,可枯骨生肉的神医妙春,笔落惊风雨的俊朗书生无为,出手迅疾如闪电的火凤凰凰栀九。榜上之人不论年龄先后,而皆按排名以兄弟姐妹相称。坊间传闻,九人感情甚笃,好似一人,又各个身怀绝技,是能独霸一方的能人异士,只可惜那场大战,死伤小半,又有人不知所踪,九人占尽风华的时代终已不复,那些传奇往事也渐渐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闲谈,或是启蒙幼儿的典故,而九人其中的秘闻奇事却是为众人所不知的。
好奇的心思如藤蔓一般爬满少年的心扉:“我曾在师父的笔录中看到过九大奇才的往事,斗胆猜一下,可是这龙幽从中作梗,到老龙王耳边吹风,引发最后一场大战,然众人在战前都选择好了战队,最终以身殉情,以死明志,可是这样?”
廿九赞许地看了他一眼,道:“基本如此。若不是龙幽他心胸狭窄,不容哥哥,我们一行人也不会落得今天这个下场,而高荣也早就被划在焚修的版图之上了。若如你所言,龙幽所做之事比起月杳来,可是错的离谱,那我岂不是要恨他生生世世不罢休,有生之年都要追着他喊打喊杀?”
涂山沧羽脸有些涨红,不服气道:“你我不同,你这一千年冰封,无所烦忧,可我这数百年来,日日受此折磨。”
“无所烦忧?”廿九讥笑,“我百年前便知他所想,多次劝他悔改,可他终是不肯,终酿此大祸,哥哥仙逝后,我也像你现在这般过,只是后来都想通了。每个人都有权利追求所爱,他所爱是权力,月杳所爱是爱情,他们为此舍弃了友情与亲情,成就了我们都不愿看到的结局,换做你我是他们,你我又会如何抉择?”
少年再次沉默。
廿九捻起一瓣花放进嘴里,轻轻咀嚼,等待少年思考这番话。
说来也是好笑,人总是对能保持本心的人充满着敬畏,可有时却又对那些因世事变迁迅速转变的人充满崇敬。在泛滥的崇敬中,唯一不变的标准,是世人对结果的追求——人们注重的是他们所欣赏的结局,而非曲折多变的过程。只有结局对了,才会有人关心路该怎么走。
“那,你道我该如何?”少年蹙眉问道。
廿九心下欢喜,笑眯眯道:“很简单,不去想,不去恨,做好自己就够了。”
少年不做声,只是皱着眉头坐在桌前。
初春的风还是带着凉意,加之她被冰封许久,极北寒冰的寒气伤及脾脏,自醒来她总是感到寒冷,可她又极好面子,只得腹诽这涂山沧羽和他老爹一样磨磨唧唧,害她坐在冷风中,难堪地咬紧发抖的牙齿。
“你可是想好了?”廿九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平稳些。
涂山沧羽抬起眼眸,看着这个姑娘,他忽然觉得自己确实有些幼稚。或许是这些年过得太过安稳,让他竟和逝者的前尘往事置起气来,而自己仍是没有半点长进,比起历过大风大浪,见过无数生死的廿九,自己不过是沧海一粟,是芸芸众生中再普通不过的一人,而自以为所承受的莫大痛苦,其实根本不值一提。
“九姑娘说的不无道理,只是一些事情,九姑娘只是站在你自己的角度,并不能理解我的感受。不过,该放下的还是要放下的,我知道自己该怎么做,这是个时间的问题,就不劳烦九姑娘费心了。”涂山沧羽起身离开。
廿九早已无心听他的答案,巴不得他早些离开自己好进屋取暖,刚哆嗦着离开凳子,就听见了那挨千刀的声音再次响起:“不知九姑娘可否知道是谁下的毒?”
话音未落,廿九就像雷劈了一样,尴尬地站在那里。
“看来九姑娘是知道的。”少年笑着折回,走到廿九的面前。
少年的笑容如沐春风,可在廿九看来,这一脸笑容绝对是阴险歹毒的,活生生一副吃了人家肉,又要饮人家血的模样。
“你哪只耳朵听见我说知道啦?”她怒目圆睁。
“都听到了。”少年笑着说。
“我不信你没查过?”廿九掐腰反问。
“的确查过。”少年还是笑着。
“那你还问我?”廿九扬起下巴,皱着一张脸。
“想听听你的答案。”少年笑道。
“没什么新奇的,和你查到的一样!”廿九没好气道。
“和我的一样?九姑娘不妨说来听听,我才好知道是不是一样。”少年依旧笑得如沐春风。
廿九怒极反笑:“一看你就不知道,还想套我的话?你当我傻吗?!”
涂山沧羽不动声色,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看得廿九心痒痒,恨不能撕下他这张已经笑僵的脸:“想知道真相,去问华廿!别来烦我!”
“师父若想告诉我,我便无需如此劳神费力了。”涂山沧羽盯着廿九的眼睛,一动不动。
廿九心中叫苦不迭,暗骂自己怎么就惹上这个麻烦精了呢?思忖了好一会,她搂过涂山沧羽的肩膀,一副长者姿态语重心长道:“少年啊,你真的是太年轻了!很多事情呢,它是很复杂的,你们这些小孩子是不能够理解的!长者不讲给你听,是为了你好,我现在呢是受人所托,自然也不能害你嘛!你说对不对?”
说着,廿九忧家忧国忧天下的目光在涂山沧羽的脸上上下下徘徊,带着长辈对晚辈的关怀与呵护,企图粉碎少年意图不轨的心思。
猝不及防的,少年缓缓转过头来,紧抿着唇,盯着廿九的眼睛。他的目光是冷的,带着冰的,有种看穿了廿九的意味,而且并不打算就此罢休。
两个人就保持着这样尴尬的姿势对看着,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小情侣执手相望,可实际上,两人靠着饱含情谊的眼神已经杀了不知几个回合了。
想当初,廿九在战场上也算是个人物,不论美丑,只要哥哥一声令下,她二话不说立刻拔刀上阵,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可提着项上人头来邀功了,可对着涂山沧羽,她怎么也狠不下心来。对阵这片刻,她一刻未歇地做自己的心理建设,终败下阵来,她安慰自己,此乃月杳之子,论辈分要叫他声侄子,自然不能下狠手,反倒要呵护他,关爱他才是!由此观之,自己这般却是合情合理,并不丢人!想着,她这脸上又渐渐红润有光泽了。
“反正,下毒的人不是我,更非哥哥,自然呢,也不会是你那孝顺的母妃!”廿九的狐狸眼睛滴溜溜地转。
“是华离?”涂山沧羽问。
廿九心一颤,稳住神:“你又给人瞎扣帽子了,这等玩笑可不能随便开!”
“九姑娘是聪明人,你该知道我不会屈居在莫念山一辈子。师父是我的至亲至爱,我不可能放任凶手逍遥快活,复仇是一定的!不过你放心,你答应师父的事情不会搞砸的,我已经活得够久了,可以为自己负责。”
“非也非也!排除了我们三人是我确实知道我们没下毒,至于真凶我也只是见到华廿才斗胆揣测了一下,并无实证。我非无凭无据即胡乱咬人之人,自然不会妄言!”她翻了个大大地白眼。
涂山沧羽知道廿九在骂自己,却也不恼,刚想说些什么,却听到茗相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师兄,你怎么在这里呀!?害我找了你好久!”
“审犯人呢呗!”廿九摸摸鼻子,含含糊糊道。
“你说什么?”茗相警惕地看着廿九。
“没什么,快带你的好师兄离开这吧!”廿九没好气道。
茗相本就不悦师兄在此与廿九会面,却又见廿九如此这般模样待他,七窍都要生起火来了:“我知道师父看重你,可是你也别太嚣张了!”
廿九暗叹了口气,小爷我本就没甚么好脾气,真是叫这师兄妹俩磨平了,打光了,以后的日子真不知要怎么捱过去!她满脸哀伤,轻轻摇头,背着手哆哆嗦嗦地走进了屋子里。
茗相甚是看不过去,想再说上几句,却被那师兄拉住:“找我有事?”
“没事就不能来找你吗?”茗相委屈地嗫喏。
涂山沧羽道:“以后不要总是乱发脾气了,你已经长大了,知道吗?”
茗相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直望着沧羽:“师兄你是不是嫌弃茗相了!”
“怎么会呢?以后恐怕就只有你我相依为命了,师兄要应对的事太多了,不可能事事顾及你,你要懂事一点,照顾好你自己。”沧羽抚着茗相的鬓发轻声道。
茗相虽俏皮任性,但还算伶俐,这番话她自然听得进去。她咬着唇,用力地点点头表示自己会乖乖听话的。
廿九躺在松软暖香的床褥上听着兄妹二人在门外你侬我侬的,耳朵都要腻出水了,不耐烦地大叫:“有事出去聊!别打扰小爷休息!”
茗相差点又要发作,但思及刚刚听过思想教育课,撅着嘴拉起沧羽不情愿地离开了。
廿九满意地咂咂嘴,把自己裹进了棉被里,不消片刻就沉沉地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