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丁怡时程思敬卡里只剩下2789块钱,在朋友的画室做艺考培训,不过大部分工作是给美术生们介绍各种画材和颜料的细微差别,以便精准推销。画室靠近美院北门,美院种有很多油菜花,进门后路面波浪起伏,两侧墙体都是艳丽的涂鸦,有种眩晕感。丁怡在C大读金融,两所学校相隔五分钟路程,一左一右包围着一条简陋的商业街。丁怡是画室老板女朋友的朋友,跟程思敬就这么曲曲折折地认识了。人的际遇确实说不清楚,程思敬跟她在一起之后还在想,如果当初没有跟严湘分手,没有离开北京,甚至没有学画画,自己都可能永远不会遇到丁怡。他说自己离开北京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生活不适应,麻酱是怎么也吃不惯,还是喜欢四川的红油和辣椒。北京春秋风也大,杨絮柳絮随风漫卷,灰白难缠,好像冬天的雪没停,一直下到春天来。丁怡说,那回来很好啊,其实人这辈子,过得舒服才最重要。
丁怡毕业后,两人很快结婚,程思敬在丁志强的安排下进了美术协会,在文化馆挂职,不再去想如果当初,这是一个无解无尽的迷局,他也想象不出走在另一条路上的自己。程思敬担心本科档案上的处分,结果根本没人过问,年轻时天大的事早就跟年轻一起作废。此后他评职称,攒工龄,拥有了安全的生活。丁怡在财政局工作,比程思敬忙,也比程思敬更有活着的感觉。
他们的婚姻没什么大问题,结婚五年,丁怡对程思敬仍有着不算旺盛但始终不死的热情,会关心他早餐吃得好不好,记得提醒他天气上的变化。昌文出生后丁怡迅速成为一个合格的母亲,温柔妥帖,像一杯水终于加热到了最宜人的温度。昌文姓丁,丁怡觉得这是对程思敬的亏欠,“我爸老古董,等昌文大一些,咱们再生一个,好不好?”程思敬说没关系,我不介意的,丁怡还是郑重地说了对不起。程思敬真的不把这当回事,他早过了为这种事产生耻感的年纪,或者说,他早过了轻易产生耻感的年纪。
程思敬的班上得很清闲,经常会去接丁怡下班,去得早了就先去旁边的新华文轩,上下几层都看一遍,最后也不买什么,只是到对面的肯德基买一杯可乐,消磨掉剩下的时间。这种时候难免要想一想从前,只是怀念让人惆怅,肯德基里满是嚷着要吃甜筒和全家桶的小孩,不时有叫号拿餐的声音,很吵,很不适合惆怅。想换到星巴克,但距离又太远。最后他学会掐着点出门,到丁怡单位停车场时刚好把她接上,可以立刻回家。
他和丁怡的房子买在江边上,三室一厅一百三十平,对面是沿山势层叠而上的居民楼,夜里有风带着湿度穿过阳台,耳边不再是摩托车尖啸而过的引擎声。程思敬后来常在阳台上抽烟,像从没离开过南方一样,任水汽漫漶,沾湿脏腑。金沙江有时平阔安静,有时浊浪滔滔,程思敬觉得这说法太文学了,不像人话,不适合现在的他,金沙江好宽水好黄,这才是真实的吧。这些年他从一种真实跳到另一种真实,又像是从一种幻觉跳到另一种幻觉,好多东西都像冬天的雪一样融化在了他的生命里,慢慢干涸不见。
得奖的那幅画程思敬是在严湘的房子里起的稿,一套六十平的一居室,位置不算好,但一个月只要900,家具家电齐全。严湘说:“小地方还是有小地方的好,900在八年前的北京就连个小次卧都租不到了。你记得吧?我们第一年租的那间破房子就要2300,窗户漏风,暖气不热,连厨房都没有。我买了个小电锅煮泡面,有次忘记了,房子差点烧起来。”
严湘的房子很安静,小而整洁,只有程思敬和严湘,像过去一样。但那时的程思敬必须接受一切无理与合理的失败,现在不是了。程思敬一直相信时间可以解决很多事,虎皮兰和仙人掌不就消失在他的生活里了吗?他有大把时间养兰花,该变的都变了。他有惊无险,毫发无伤地活到了三十六岁,从此离四十岁比离三十岁更近,相信能自己决定东南西北也是一种通往不惑的方式。严湘回来得刚好,她不只是他过去的符号,也是现在的证人。在严湘那儿可以为过去惆怅,也为现在庆祝,北京的交通和房租,物价和天气,都是坏大于好,就像多年前盲选的一道题终于有了答案,他是对的。
属于程思敬和严湘的回忆不断往前爬梳,可以一直回到大学三食堂一楼的肥肠粉,五块钱一碗,三块钱就能多加一个锅盔。只是对严湘来说过去越来越多越来越沉,全都堆在心上。她提过很多次要程思敬离婚,程思敬总没有合适的时机。要准备参赛作品,丁怡胆结石住院,年终考核要写材料和报告。该抓住就得抓住,但程思敬的生活已经满满当当,抓住意味着要先放下。
“我为这个比赛准备很久了,现在放弃,之前的时间精力不都浪费了吗?”
“丁怡还在医院呢,现在说离婚,我还是人吗?”
“总得准备一笔钱吧,等我把绩效拿了,手头宽裕去哪儿也方便,你说呢?”无数个问句理直气壮地朝严湘去了,好像一切选择都在她手上。
那间客厅不大,严湘把大桌腾给程思敬画画,自己总是在从宜家买来组合桌椅上写稿。她脸色煞白地坐着,程思敬看着画纸上的线条再看看她,突然也有些心疼。他说:“我都快十年没画过你了。”只需要一句话,他们的过去就回来了。严湘立刻红了眼,两人拥抱着,严湘说:“我只是有点害怕,前天晚上我又梦见林翥,他才是真的没变,跟我说,你们过得也没比我好多少。我很多年没想起他了,那种感觉跟鬼上身一样。”程思敬心里一凛,还像当初那样握着她的手说:“别怕。”他想,严湘毕竟是个女人,跟男人不一样。
当晚回家,丁怡看了那幅画问他,“你是不是把我画胖了?”程思敬想了想说,“不是,影子嘛,跟实际身材有出入。”
丁怡会跟他分享工作里的一切,包括从单位听来的八卦,“平时吃饭看他俩挺恩爱的,哪知道半年前就分床睡了,都在外面有人,就是位置到那儿了离也不敢随便离,况且还有两个孩子呢。”丁怡开玩笑似的问他,“咱俩以后不会也这样吧?”程思敬捏捏她的手,“你说什么呢?”他拿着画对丁怡说,“你看,这就是想着你画的,不过说起来你还真有点像我大学那个女朋友。”丁怡不在意地大笑,“这种话好老套,连十八岁的小姑娘都不会信了。”程思敬也觉得有点可笑,他居然真的觉得丁怡有点像严湘,两张模糊的脸,他只是悄悄提供了一个战场。
现在丁怡已经死了,有人会一直记得她,但生活会把她慢慢忘掉,严湘不战而胜,终点已经是可见的,程思敬只需要等下去。这不道德不正确,但没有人会知道,谁也不会来怪他。程思敬对严湘说,“咱们已经没有障碍了,只要再等一段时间,丁怡刚走,再等等,这段时间过去,一切就都好了。现实就是这样,现在确实走不了。”严湘还那样木木地坐着,红着眼,眼泪很快流下来,“真的吗?”
但那之后程思敬忙丁怡的后事,得奖后事情也更多,他们很久没见。一直到一月份的一天,程思敬从文化馆出来,馆长跟他一起,提醒他颁奖礼在电视台礼堂,下周二晚上七点,千万别迟到。程思敬点头,突然看见严湘,披散着头发,无措地站在在街对面。程思敬不知道她在那儿多久了,张皇地说自己有东西忘了拿,退了回去,到晚上才给严湘打电话:“你今天来干什么?你到底想干嘛?你还要逼我到什么地步?”
严湘的声音发颤:“我……我只是想来问问你,一个多月了,我们什么时候……”
“你这样逼我有意思吗?”程思敬压着嗓子,像是怕照片里的丁怡听到,“你也替我想想,丁怡刚走,我能有什么办法?”
严湘终于哭出声,声嘶力竭地吼起来:“程思敬,你永远没办法,我真的受够了。工作、孩子,你永远有说不完的借口,我不想再等下去了!”情绪像榴弹,迅速炸开又复归废墟一样的沉默,严湘说:“我想后天先去成都,你想清楚了就来找我。”最后严湘问他:“大四那时候,你真的没签字吗?”
程思敬挂了电话,照片里的丁怡就这么冷冷地盯着程思敬,他看了一个多月,已经没有惊悚感了,总觉得她有话没说完。人会病死老死车祸死,这是无可奈何,林翥却是自杀,带着一种无法洗刷的罪恶感,好像每个人都没法清白地逃掉。他到阳台上抽烟,烟灰断在空气里,迅速被风吹散。那盆五十铃玉已经徒长,朝四面八方无规则伸展,很像陷阱里想逃命的羊。
时间确实解决了很多事。程思敬曾经想如果林翥也来梦里对他说,你过得也并不比我好,我一定会反驳他。现在却突然想起严湘的口头禅,“你说可怕不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