郊外有一条路,曲曲折折,芳草掩映,那里有望不尽的山川与寺庙。那是一条被时间与人世遗忘的路。
饭后你常常背着手,从窗台眺望着,然后走下楼梯,与之碰面,怀着一种密会旧情人的复杂心绪。往前走是一条谁也不屑眷顾的幽径,往后退是一面贴满烫金字体荣誉的墙壁。你选择了往前走,你需消化沸腾的心绪和掩藏热泪的崩坏。那条路仿佛具备原始的母性,它正宽容地等待着你去拜会,它含笑的样子暗示着它能够容纳世间的一切的苦难与欢喜。不知是你一生都在戎马中度过的原因还是怎的,你对这种具备歧义容忍度高的宽容与柔情品质总是带着莫名的爱,它使人清洁而愉悦,你顿时退回成一个单纯的孩童。
你收到了一封信,最初吸引你去拆它的不是因为上面没有邮戳,而是简体汉字,字迹娟秀。那个人音容笑貌顿时恢复了活力,穿过五十多年的喑哑岁月,款款走向你。她还是她,目含远山,气吐兰蕙,始终保持着一种俏皮活泼的纯真。你却不是你,你只是被荣誉堆积起来的异乡老兵,深谋远虑,被理性操控的你显得冷酷而迷人。这张纸张泛黄、发润脆弱的书信,让你们隔着天上人间,揣着断肠的心情,重温峥嵘。
上个世纪四十年代,你的部队在广东。你的臂膀在战争中受到枪伤,你在病房里等待着治疗与包扎,并无新事。你听见轻轻的脚步声,你慢慢抬头。你们的目光就这么停留在一个水平面,都有些恍惚失神。她缓过神,将药水放在一旁,蹲下给你检查伤口。你低下头,有意无意地观察着她的面容,她的眉梢有一个细小的黑痣,常常挂着一种迷茫可爱的模样。她肌肤白皙柔嫩,与你发生着暧昧而必然的触碰,两种全然不同的肌肤借助药水相亲相爱。她面庞泛红,别有风情。你看她的表情愈发地温柔。当她小心翼翼地帮你拔出子弹后,你只是微微皱了一下眉,不甚在意。你忽然看着她的眼睛有些发红,头愈发的低下去。你情不自禁地将她垂下来的头发轻轻地播在耳后,她错愕地抬着头望着你。你不禁好笑起来,你因着这带着几分傻气地表情而手足无措。不久前的你还在战场上挥斥方遒,今日却如此。这些年地战乱生活正无形地剥夺着你感觉的直接性,你凭着经验与语言度过了一个又一个年头,能够专注而深情的爱一场便在这些天,她给你换药的这几天。
她带着一种温厚的气质,无论是语调还是动作,都让你想起你多年未逢的母亲。你的母亲和她一样,都有着温顺黑发,散发着杜鹃花的清香。不过她更像一个妻子。你生活里接触的人粗暴而野蛮,可是她那样细心而温柔的样子让你新奇而贪恋。每次换完药之后,半蹲的她便抬头冲你傻傻地笑了笑。有一次她正给你用酒精消毒时,有一个护士推门而进,看着她正给你忙活,也赶紧来给你包扎。你却听见她不满地说:“我刚刚消过毒,你在这里帮忙可能会造成细菌感染的啊!”另一个护士不满地撇了撇嘴,识趣地走开。你没忍住,低低地笑了笑。你心血来潮,给她讲了很多战乱中的趣事。她笑的样子展现着十八岁少女蓬蓬勃勃的生命力,你眼中笑意闪烁。还有一次,外面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她兴奋地用手去接着那些掉落下来的雨,感受那些细丝的凉意。她笑起来像个孩子。
你比预计地时间提前两天出院,你接到任务慌慌张张地赶到台湾。走的那天下午不知情的她正在值班,你留了一张纸条,希望以后能够常常通信,不过寄信地址得在他香港的战友那里周转一下。后来刚在台湾的那阵子,你频繁地与她通信,你们谈论着诗歌、战争、理想还有婚姻。你牛皮本子还夹着她给你的第一封信:“常忆初遇失神遥望,从此痴。吻君千千万,勿忘勿忘!”原来她的字体与逻辑是那个样子啊,真动人。那一刻你打从心底将她视为妻子,那些情书从某种程度上已成为情意绵绵的家书。你接着回信:“安好勿念。若有妻如伊,夫复何求。回吻千千万。”无常再次光临你们。大陆与台湾的局势愈发紧张,你们的交流从此止于三封信。
三年后,你成家。这三年你被无数荣耀标榜着,你有了更为开阔的生活,你换上了一种全新的生活理念。你也不知为何你会娶一个台湾女子,或许是因为她眉梢有一颗同样细小的黑痣,或许她只是出现的时间合适。你感受到烟火气的陪伴,你的情欲比当年复杂,笑也不如当初的透明,可是不透明的又何止是笑啊。后来那个让你心心念念的人,她的脸,渐渐成了空寂夜空的一个星斗,成了滔滔河水被卷起的一朵细浪,成了摇椅上合上的旧书。那种无休无止的忧伤被你悄然藏匿,化为你某些怪癖的行为。你从来不让子女触碰你的牛皮本子,从来不让你的妻子陪你行走在后院山坡的幽径上,从来不让人打扰饭后将双手背在后背的沉思的你。你的妻儿以为你生来如此,时间久了,以至于你也以为你生来如此,忘了沉默的初衷是为了只能在夜晚感受白日里却见不到的人。
你双手微颤地看着那一张被搁置在情报局多年的信:“病危,纵使身不在,痴念总在。珍重。爱你。”你感叹着今生如飘飘转转的蓬草,不过是战争的附庸,你始终在肩负着一种疲乏。今天女儿说了一句一首在文学课上学到的诗句:“昔日戏言身后意,今朝都到眼前来”,不知怎的你就这么牢记着。好像这句话成了你探索过去的洞口,你在心里将那些永久丢失的东西默默地爱抚了一遍。早上雾气茫茫的,你用手去接那些流失在你指缝的雾气,一如她当年去喜滋滋地接着雨,沉默,再沉默,仿佛你已不再存在。
你在小径上找了一块平整的大石块坐下,闭了眼,将手臂轻轻托出,沉浸在她给你换药的幻想中,没人打扰。意犹未尽,翻开牛皮本子,读着她给你的信,潸然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