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生

(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望月诗·新生


  “一粒花籽长大,就有一枚蛱蝶苍老。而在苍老之后,另一端,就连着天空”。顺着青春的小诗,回首望去,光阴有了尽头——千山万水外,月正一大泊,柔柔淡淡,安安静静地躺于夜空,周身播满人间心念,壤隙浮泛微弱的芒。人说芒儿长成,仙子嫦娥在广寒呆够倦了,就扶起月下老头,执桂花篮,月牙铲,把宫前一抔又一抔,这尘世精魄孕化的光点,抛到银河去。于是入夜,能见大片星辰。月儿有了坑洼,开始休养或偷闲,就由星星们,组成河,泼去大把大把晶莹,到人间……                                                                                                                                                        —— 望月诗·新生

【1】

春天,是被绿叫醒的。

天上卷帘使者亦如是。村落才蒙蒙亮,一公鸡如将军,威风凛凛,整束好羽衣,就展翅扑到一高高瓦草垛上,傲慢地挺胸,又伸长了颈,打起鸣歌时伴着长长的“咯”声。这时夜幕随即被拉开,便入了晨。

在乡下,极少提“倒春寒”。在鸡还未鸣时,晨雾迷离中,数点微星月儿淡明,乡人就大清早爬起床,也未添衣,就点了农具推开柴扉奔田垄子去了。想着锄地耕忙,播种灌园,在农村当头等事,哪敢稍慢呢。

早间,鸡鸣彻野,朝阳才微微浮出水塘,还未将柔煦的线缕投向村庄人家。父亲已荷锄归来,气喘吁吁汗流浃背。此时母亲熬好了稀饭,正催我起床。而我嘛,还缩在被子里贪暖,不当件事。这不,对着孩子,这“倒春寒”倒生了些气色,耍起性子来,好不威武呀!

所以讲到赖床,可赖不得我。一来源于孩子通性,二则离了被窝实冷得紧。待母亲催第三遍时,语锋明显从“春风拂槛”转到“声势如洪”,我才撇了眼时钟,六点四十整,就赶紧在被子里穿好衣袜,套外衣,系鞋,下床,洗漱,就一勺腌菜,三五下扒了粥,再背起书包,仿效夸父逐日上学去。整趟流程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毕竟七点二十神圣的早读在即,班主任亲自披甲坐阵,还持了一把竹尺为兵,是决不容亵渎的。


【2】

上小学的路,大半是用来赶的。

所以,到了路上余光所及——一埂子轻绿扶疏中,或于雏菊黄白花瓣儿清清淡淡处,沾多少露珠浅泛了晶莹,似将滴坠却偏不认输;隔了池塘菜畦与篱笆的人家褐瓦上,还藏几缕炊火由于未逃出烟囱,没奈何地守在灶底化作灰末;以及一尾燕子划掠过林竹电线,不待一眼停留飞往天空,会否引出一段似水如风此去添愁的无疾而终?……

这些情与景,或美或好,或淡或浓,都如浮光掠影又如遗憾,从未记刻入我,孩提时为早读奔跑的眼中。就像从没想过长大的蝌蚪,忘了将童年所在水心的浮云,存放入回忆的笼篓。


那时学校离家主路近千米,以孩提的步子,须走二十分钟,跑则快些。若时间充裕,我也偶尔顺着田埂小径,在交错迂回中悠悠地赶,不担心迟。

待入了教室,七点二十刚好摸到缘,不然迟一分钟,手心便多一分疼楚,而这疼感,会随年纪年级的增长逐层深重。在我印象中,倒很少因早读迟到受打,这点应归功于母亲不厌其烦的声声催促。

当然,有欢喜处必有忧。早读课堂,同学们会依次坐好,等老师点数。一班二三十个孩子,老师能一眼门清。那座位子空着的小伙伴,此刻还在赶来的路上,忐忑不安着呢。

当校长摇起办公室外梧桐树一侧挂着的大青铜铃铛时,这早读号角就一下子吹响了,角声传得老远。迟到的孩子听了,难免心灰意冷起来,攥攥拳头,或拢袖摩挲,妄想产生些热量打时可抵了疼……


【3】

不知什么原因,小学课上,尤其班会,班主任总会提到“朝阳”一词,滔滔不绝地说着,说着,就讲到“梦想”。

绘声绘色中,一堂课已过半。底下一知半懂的孩子竟听得入迷,无一声呵欠,叫人匪夷所思。

“若谈到朝阳,你会联想到什么?”讲台上,他眉飞色舞,又说了下去,你应该能想到——

朝阳,是八点升起的太阳,是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是祖国花朵生机盎然,蓬勃茁壮,是成长;

朝阳,是晨曦校园操场树影洋洋,是碧水茫茫书声朗朗,是红领巾五星旗风中徜徉,芳香摇漾,是希望;

朝阳,是白云蓝天展翅翱翔,是中华泱泱崛起于东方,是义勇军进行曲昂扬激荡,歌声嘹亮,九洲传响,是力量,梦想,光芒……


后来我才明白,小学,就是初春的朝阳,温暖着我们乡下童年犹泛微凉的时光。


那时乡村小学,是用几间连排简朴的二层瓦房改建的。

从绿油油的操场或马路上望去,学校周身披着一片鳞次栉比参差排列的砌砖,外覆的黄土层正点点脱落,待其“蛹衣”蜕尽时,入眼则为一泊红泞,便又被涂上水泥摊平并刷白。可在风吹雨打,日晒催折下,年久失修,整座学校又很快老旧了。

在我五六年级或上了初中时再路过看去,它己体态龙钟,俨然饱经风霜“鬓已星星也”。而再待几年,到我高中时期,这方童年的书香小筑却被彻底拆除,政府又于原地新建了一所。名称未动,但将原来的二层减作一层,十数间教室环抱一周,风格样式已焕然全新。

再从水泥道上过时,透着密密树影往校门内望去,原来校内大院的梧桐确乎不在了,上课前清响舒悦的铃铛,换作了大音箱苍白的电音。有了新修的,被一围合金栅栏及成排的高高杨桦庇护着的操场,和整日听不见人声打球声的正规体育运动室,以前那座由几块石板礅子堆搭成简陋的,却拥满孩子们欢声笑语的乒乓球台,也已理所应当般失了踪影。还有从前一个个既教育孩子又陪伴孩子打闹的各课老师们,或由于无证换了工作,或去了别处学校继续耕耘……


【4】

在我记忆中,二三年级,那扇教室的门,似从没关过。

许是,它早已忘了使命吧。但若不是它那入眼嶙峋破落不堪的躯体,槛缝中被蚁群认作可餐并肩扛起的蠹屑,以及把手上拂来混沌刺鼻的锈味,我必认定它只是单纯在偷懒,而并非年老体衰失去用场。事实上,除了新发的书本较新外,放眼去,整个课堂都呈现着各色老破不堪:墙体皴裂尚愁来日连阴雨,课桌们相互偎依拄仗不稳总摇摇晃晃,窗户玻璃被孩子们不小心打穿迟迟未换,而孩子们的衣装还好些见了洞能及时长出补丁……


那时,由于没有坐椅,学校便要求孩子从家带。

我还记得我的高板凳子,快到腰,其四条木腿支扶于地,两两固住,倾作“八”字,顶处则架了块长方厚木板。这板凳已沧桑,坐板上布满坑壑,榫卯相接处,亦早已不再牢实,终在某次课间休息的十分钟里,在孩子嬉戏打闹中散了架。

其后课上,我便只好用稍好的一侧木腿,撑着坐板摇摇地勉强能坐。但若后座的男伢子,动了心思决意使坏,用脚一踢,那我则必免不了一下子连人带椅瘫倒在地,出尽洋相招一片笑声。

还好班主任,那个似近中年,面黄偏瘦的戴了铁架眼镜的男老师很快注意到了。他就找了空当,不知在哪借来锯子钻头,洗衣榔槌,又寻了块厚圆板,便在校内的梧桐院子内,席地而坐,咣咣当当,给我修起板凳来。我在一旁望着,他放好圆板垫底,于其上钻了两处孔,将之前长凳的两条支腿,锯短了些,将两端分别插入底板与坐板的洞孔,再使榔槌砸几下,嵌得很紧,于是一架粗简别致,却结实耐用的坐椅便修好了。

班主任修的坐椅,伴我到四五年级。学校后来添置了些新椅子,我就把坐椅带回家,用来放放杂物,后来不牢实便拆掉作了柴火。


【5】

写到小学,我又必然地不得不想起,一女同桌来。故在此,插述些,歉疚与不安。


某次课堂,班主任没来,无人代教,整节课就被班长安排写作业。

可二三年级的孩子们,哪里会安分呢。于是前二十分钟,一片喧哗闹腾。

那时,课桌两两并接,坐在我旁边的,是一位清瘦的女孩,已记不清姓名,都喊她小星星,也有些伢子因她奶奶给梳的,一对与众不同的粗黑马尾,便绰称“傻辫子”。她因智力不好,不会说话,也未表示不悦。相比我们,她学习起来更吃力,但乖巧依人,文静温顺,有些次科学得还可以,画画写字挺认真,班级黑板报上就有她的画,很招老师们喜爱。

我和小星星坐中间第二排,比起其他孩子,我和她更相处的来。平时,她只能发出“哦啊”微哑声,打些简单的手势及点头摇头。她又挺安静善良,字写得端,我就常让她代我应付画画写字课,让她盯班主任睄,一有风声便碰碰我。那时放晚学,孩子们同桌一组二人,须打扫卫生再回家,作为男孩,我便多出些力,让她等着或先走,就当回报了。


有时,身后淘气点的男伢们会捉弄小星星,扯弄一下她的辫子,或用铅笔末偷偷点她的衣领,如不过分,小星星就不会生气。我有时见了,会转头瞪一眼,没再阻止。但在那次课间,男孩子玩过火了,一下把小星星弄哭,成一场轰动。

那时,小学课桌只是张普通的平面桌子,并非有屉那种,等臂宽长,仅能放几本书与文具。书包须放地上或挂在坐椅后。此时,几个男孩动了坏心眼,看到小星星椅后刚坏了纽扣微敞开的布包,便悄悄下了手。

随着一声“看!”,众人把目光投聚在我和小星星身后,只见他们高高举着一张画纸喧嚷,应是张彩色照片。小星星一见,立马激动了,“啊啊啊……”央求般哭囔着,伸出手就去夺,男孩们便轮流扔着传,这就闹腾了起来。


【6】

这照片,我倒知道些来历。


小星星打小就没妈妈,说是出生没多久,妈妈就扔下她跟一个男人跑了。她家在离校东北方数百米外的某个村子,跟爸爸奶奶同住。一家三口,一老,一幼,一残。她爸只能干些散碎零活营生,所以主要还是依仗奶奶养猪打理庄稼农事作支持。小星星出生就不会说话发声,倒能听得懂,乡人都说她妈妈造了什么孽。小星星若听了这等闲话,就会往家屋里哭。

于是,为了弥补一些“没有妈妈”对小星星的伤害,她那断腿的走路一瘸一拐的父亲,就给了她一张发旧的老照片,其上是一穿着大红衣衫,顶着乌黑秀发,在模糊的微笑中看上去很美的女人,据说就是她妈妈了。这照片,从此就与小星星形影不离,平时揣在怀兜,上学时偶尔也放在她祖母缝的装书的布包里。


作为同桌,我从未欺负过小星星。一来我的性格安静温和,二来我小时亦口吃总被嘲笑结巴,与小星星当一类人,都内向腼腆。可直到小星星的“妈妈”被撕碎,她倒在地上,用手去拢杂乱的纸片,抽搐着,哭到失声,我竟还怔怔立在一旁,没敢去阻止,接近,安慰。

一下子动静大了,邻班老师立来喝止。班主任闻讯赶来,见小星星手捧纸屑,一身脏兮兮,就一把抱去了办公室,给了盒饮料,边哄,边用胶带去粘合碎照片。而班上所有男伢子,我也在内,都在办公室外的走廊上齐齐地罚站,每人都伸手挨了重重的板子。


到了中午,骄阳正举起火把。

小星星奶奶赶来了,到了办公室,打量了下小星星,周身仍余灰迹的布衣裳,就掠过布包,在众人前一下把小星星拽走了。

大亮的阳光,把祖孙俩身影,映照得很短。当影子被校门的树影压覆时,便听到一声声苍老粗俗的吼骂,伴一道道稚气尖刺的哭啼。整个校园已不再沸腾,都安静下来去听。

当哭啼声愈发无力而开始沙哑时。办公室外的我,看到班主任才起了身,手持粘好的照片,大步冲了出去。我们一排男孩,就望着地上瘦瘦的影子,越来越小……


次日,小星星休课一天。

是她父亲来请的假。这倒极罕见,我们也是在见了这个手拄拐架趔趑前行的,空了大截裤筒又形容枯槁的中年男人后,才猜到是小星星爸爸。他手提了个尿素袋,一跛一跛到我们班门口,问了办公室的位置,便寻班主任去了。男生们提心吊胆,我也怕受牵连。不久,他出了办公室,依然提个袋子,朝我们而来。

本以为打骂躲不了了。但没料想,男人却满脸堆笑,轻声慢语,温柔地说给我们发糖。他黝黑的额,满是汗珠,又一脸憔悴,了解到我是同桌,还多放下两颗,抚了我低塌的头。男人发完糖,也没再说什么,又拎起沉甸甸的袋子,踉着走了……


此事算是告终。而对于那次“无辜”受打,我讨厌了班主任一段时间,也没多久就淡去了。


【7】

讲讲我的班主任。


我小学班主任,姓胡,是个三十几岁的男老师,性格温和,气质儒雅,眉眼可亲,但早读守班或学生犯错时,生起气来又不怒而威。大概受“血脉压制”,在学生眼中,班主任总是带着冷色,寒意,不敢过近。

胡老师主教语文,又几乎带过我小学所有课程。

那时小学科目主要是语文,数学,考这两门,安排较满。而自然常识、思想品德、音乐美术、体育劳动等次科是不考的,课堂轻松欢快,尤招期待。英语课等五年级才有,老师边学边教,满是蹩脚的方言英语,不如不设。

那时校园不大,教学楼隔梯分两层,共八九间教室,加上学前班有七个年级,共十来个老师,教上百个孩子。校方会要求每个老师身兼全才,能教多科。那个身材矮胖老气横秋的中年校长,若不是会不时,挺个脾酒肚出现于操场“讲话课”上,我还固执以为是雇来敲钟的。而班主任一务,则又要求贯彻六年,带满一届。数学老师,年纪较大,平时倒和蔼,但教学极严厉打人最凶。所以相对于其他老师,我对班主任胡老师印象最深,记忆最全。


胡老师,也打人板子,从不用力,大多时会打在学生裤腿上,拍几下,以作教训。

之所以说这点,是因为那时信奉“严师出高徒,棍棒出孝子”,得家长们支持,以致有些老师打起孩子来,比爹妈还凶,具体情节就不详述了。

胡老师则不一样,小孩子若淘气顽皮,他多以话语教导,呵斥几句,若违令犯错,会罚站罚抄作业,不会轻易使到戒尺。在我几年的小学时光里,除了小星星那次,还真不记得被打过重板子。

胡老师教课时,写了一手好看的板书,字像从书本上逃出去的一样。午休前有一段写字课,练钢笔字及毛笔字。胡老师会手把手挨个的教,但男伢子们没几个练得好,字该歪照歪,该扭照扭。一节课下来,练不成书法,反倒孩子们弄得“红头蓝脸”,乌七抹黑,相互笑笑,抹净了,便捏捏眼保健操,埋头装睡去。


【8】

每入新年级,第一节课,胡老师总会上一堂,关于“朝阳·梦想”的主题班会。


记得四年级下,开学班会上。

在我们坐好后,胡老师先一脸严肃,走下讲台,一一收了语文假期作业,摞整齐堆在一旁。我们不安的心,立刻平和下来。就见他,扶开眼镜,揉了揉眼,挑出一支红色粉笔,在黑板中央一笔丝滑地写下“朝阳·梦想”几字。再轻轻转过身时,眉眼带笑,一脸和蔼地讲起课来。

课上,胡老师声情并茂娓娓道来,讲到:朝阳就像我们这些七八岁的该子,每个清晨,每次升起,都是新生,焕发着最旺盛的生气,绽放着最饱满的活力……

其后,胡老师谆谆问起我们的梦想。孩子们个个举起小手,踊跃争先,然后在各“科学家”、“宇航员”、“警察”、“医生”等发言,一阵掌声之后,胡老师表示了赞许,并给予高度的肯定。

我则一直低头,沉默不语。一众孩子发言后,老师走了下来,到第一排靠中的位子,轻轻抚了我头:“小石头同学,能不能谈谈你的梦想?”在众人注目下,我还是紧低着头,在老师殷切眼神下缓缓起来,小声说:“我的梦想,是做诗人。”说完,同学们交头接耳哄笑奚落起来,胡老师立马在我身后的桌子拍了几下,又问起我原因,我几乎说不出声来:“因为诗人很快乐。”班上随即安静下来。胡老师抚了我肩,示意坐下,语重心长地说了很久,表达支持与赞扬,才鼓掌示以全体学生,于是满堂掌声。


那时,我刚没了父亲,人越发内向起来。

那学期,小星星也没来上学了。听说她爸爸也出了事,奶奶年纪愈大,无法再干重活,家里需要帮忙,已无法支持学业。那时,响应义务教育方针,胡老师跟着校长,去了小星星家走访了好几趟,都无功而返。有几次,我本打算同老师去看望一下,但次次失了勇气,就与小星星再没了交集。

胡老师,得知我家事后,更加关注我,所以将我安排坐第一排,与班上第一名同坐,并联合别的老师,关心我作业与成绩,时不时点名,问我几个初学的知识,又安排我做了副课代表,专门收作业,让别的同学对我有了敬畏。直到我后来活泼了些,敢于主动举手回答了,成绩亦名列前茅,他和众老师才略宽心,不再频繁开小灶了。


【9】

为人师者,爱生如子。

胡老师,一直以他无声的爱,温暖着小星星,我,以及一众学生。我终明白了。小学于我如朝阳般的温暖,其中大半,都来自他。


那时,小学期中、期末考试,或重点考试后,班上前十名同学,会获得胡老师题了毛笔字的荣誉奖状,是一方橘色纸,近乎课桌面大小。前五名,其上会写明“荣获第几名”,后五名则写“三好学生”。在我们班,胡老师会出钱多买些奖状,再添几个“进步标兵”“劳动能手”等,以示鼓舞。

乡下家长,极看重这些方形纸。孩子们放假,捧大红奖状而回,父母若远远瞧见,赶忙堆满灿笑相迎,边亲边抱,心似抹蜜甜。才接过奖状,他们又张罗起来,要在家中大厅,找个显眼位儿贴挂上去,能在乡众前摆一摆眼。

在我家堂中,香案两侧土砖墙上,其中各半面,便用了糯米浆儿,把十几张奖状糊个满当,望去皱皱巴巴一片。到我小学结束后,某次被浸了雨水,又临老屋翻葺刷墙,母亲才不得不全撕了。


记得,六年级期末考试后,最后一次去学校领奖状。

过了六年级,就上初中了。那天家长们都去,我母亲也跟着。上完最后一节班会后,胡老师道过祝福叮嘱,才一一分发,人手一份的奖状与评语本子,落下我一人未发,说是带漏了,便让我跟他去办公室。把奖状交予我后,胡老师又从抽屉中取出一本漆红如新的手册,捏着塞入了我书包,让我先别拿出来。

在临近家门处,母亲在书包中翻出了评语本。打开来,里面夹了两张叠好的十块钱。母亲收好,似哽咽住,念起红本子中期末评语与学生总结。大体是,称许我聪明乖巧、勤劳刻苦一连串话,但不知,又写了些什么古话,让母亲读不大懂,好些字直接略过。其中“该生不幸……聊乎寸表”,母亲支支吾吾叨完,才收了册予我,说到胡老师是知我家庭变故,才表示好意,是善心人。我接过手册,翻了翻,也未尽懂,倒记得其中,还写了八个端雅漂亮的钢笔字——

“苦难过后,就是新生”。


我知道,这些字,既写予我和母亲看的,也写予我天上的父亲看的。同时亦写予我尚未谋面的初中老师们看的。

在二十年前,乡下小学生上初中,不必参加升初考试。六年级期末分数,及一小本由班主任手写满的一至六年级“学生评语手册”,就是进入初中学校的通行证。

到了初中,校方会按众生所在小学进行分班,一般小学同班同学,大部分在初一安排同班,并不过分看重分数,但到初二初三,就按成绩排班了。刚入初一,新班主任与各授课老师,会在逐一看过学生评语本后,对班上学子进行初步了解,再进行学业生活一系列安排……

上了初一,班主任、老师们同样予了我充分的关怀照顾,定与胡老师的评语有关。


上了初中,我才听说,带完我那届后,胡老师离开了小学,被调去小镇另一所中学。

此后,我再未见到听过他。我只听人说过,胡老师家在镇子里,有个和我和小星星一般大的女儿。亦仅此而已了。至于胡老师模样,我已记不大清。

可惜,那年代,在乡下,拍照仍为奢侈事,多停留传闻中。那时,到小学毕业前夕,学校才请来摄像师傅,一班师生能拍上一张合照,但单拍则由该生单付,没几个家长花这钱的。

而我的小学合照,也早在十几年前某场大水中,冲没了,连同小学课本与评语册子,一起没了。

……


【10】

春天,在蝉鸣中入梦。

一共睡去的。还有那些年、那些时光、那一帧帧模糊于记忆顶底处——

朝着阳光热烈肆意的奔跑,榆荫下一剪静谧、或欢或忧的身影,对准了蜜蜂而无故砸到教室玻璃的弹子,几行自以为诗命题快乐却涂满问号的小字……

以及到了青春期说不出原因的叛逆烦恼。一长大就回不去的童年。还有人生前一段落未尽,即已第无数次的别离。


于小学毕业后,某个夏夜。

我瞒了母亲,在手电筒的光中,扶梯而上,打开了二楼通往屋顶的盖板。

在屋顶瓦片上,静躺时,夜风徐徐柔柔地拂,一如蝴蝶的呼喊,细细轻轻地抚过耳颊。萤火虫们纷纷提灯,环绕在塘畔杨树下,无声地打更。一钩月牙儿,就淡淡压在我的头顶,我伸出手,些许微凉的芒儿,遂顺了指缝流淌。星河还是那般璀璨,明亮得深情,竟还有那么些颗,我似都能认得……


我想起小星星,想到那张照片来。

在我五六年级时,做语文副课代表期间。

有次收完作业去老师办公室。老师们此时在开会,屋子没人。放好作业本后,我又提了胆子,本能地想到处瞅瞅。走到窗边,某位漂亮女老师桌子前,我来了兴致,其上除了教科书,满满的笔筒外,还放了缠线的mp3耳机,一些化妆用品,我注意到窗台上,仙人球盆边斜摆了一架老式镜子,呈圆面,周身红塑框,可立可挂那种,乡下挺常见。我还瞥见到其塑料壳内,镜后仿佛有张画纸,便伸手翻过了镜子。

那画纸,不,是照片……我一眼就认出来,不就是小星星的妈妈吗!不过,这张人像就非常清晰了,其中女人眸子明亮,秀发齐肩,穿了大红绒衣,还捧了鲜花。她的微笑很美,像大屁股电视机里上了色的明星。这画纸,呈圆形,但一经裁剪,就成了一张照片,成了小星星的“妈妈”……

可那时小星星不再念书,我已无法告诉她了。

毕业前夕,我又听到胡老师他们谈论到,几年前,小星星爸爸来请假时,告知了小星星是捡来的女娃。那些年他刚失了腿,生活无望,但出于不忍就收养了。小星星才“呀呀”,会喊爸爸时,又生了场病哑了。她奶奶也就不再喜欢这女娃子。后来,爸爸出事没了,奶奶受了大刺激,总疑怪小女孩灾星,打骂开始频繁。小星星就放弃了学业。不久前小星星到山上打猪草,不小心掉到水里,等发现时已……

那时,泪洪夺眶的我,就想着,大概一生,真的,再已无法遇见小星星了……


月色越来越软,星光越来越淡,相互朦胧地,交织于夜空中,化入孩时支离的梦……

当再醒来时,光阴,不复从前。告别了小学校园,我俨然成了初一的新生。而初中的课堂,高高的书堆,冗长的作业,鼎沸的哗然,飞扬的粉笔,凌乱的落叶,漆静的寝室……都无一不在宣示着,童年正渐行渐远,快乐亦愈期愈难。

依稀记得,初中开学前夕。大地迎接丰收。小小的村落,在鞭炮齐鸣中,一派欢天喜地。其间举行了一场喜宴,热闹非凡,一对年轻的新人,着了大红婚服,被众人推攘着,到席前拱身行礼。还有户人家,办了“抓周酒”,庆祝家中喜添了“千金”,襁褓中的女婴,点了额心红,腕儿系了双红绳,在其间挂着的,铃铛儿泠泠清响中,一旁几个长辈,正为一个好听的名争个不休:“招春”、“拂晓”、“初蕾”、“莹莹”、“星星”……


我倏然地,还记得我初中,诌过一首小诗,题为“天空”——

一粒花籽长大,就有一枚蛱蝶苍老。而在苍老之后,另一端,就连着天空。

如今,我给它换了个名字,叫“新生”。

末了。我决心再添些只言片语,寄往天上去。无须收件人:

当这些飞舞的笔划儿,透过纸背,冲破时空,穿越生老,历尽轮回,再收拢到你那里时——

一定已是方温暖的初春了吧!清晨、露水、绿声、花蕊、微风、朝阳、月光、星辰……万物都一定在以它们,最明媚的方式,迎接着新生。

所以。你一定要相信呀,绚烂的心,不会老去。每次新生,都是初逢!

我们终将再遇。

或于人海,或于浮世,或于苍茫……


2023.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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