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猫的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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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猫说,这是它有生以来度过的最漫长的夏天。

以往年,风变得琢磨不定的时节,树上的繁花谢了,会有小小的晶莹的果实挂在枝头,山涧的水在老林里某一场固定半径的降雨后,变成绿豆一样的颜色,涨满河沟,淹到岸边的竹林根下,天上的云经常一团一团,就算用一万种的比喻来形容那云朵在深蓝、湛蓝、湖蓝、浅蓝色天空里的姿态,都不能完全描述,蓝脸的猴子腰上缠了呆头呆脑的小猴子,长胡子的山蛙蹲在石头上望向某一处隐秘的水潭,那潭里有一窝长出了四肢却依旧拖着长尾巴的小蛙。晚上的月亮有时候会朗照森林,有时候却被风扯了一片片云彩,遮住那光溜溜的身体,夜晚的风,从山巅贯穿到森林,再从森林茂密无边的枝丫与阔叶间穿过,来到水上,生起习习凉意,这凉意随即又化成了万千丝缕,经过巨石、断崖、竹梢和小路进入乡间,掠过稻田和鸡舍抵达小孩子们的发端,他们在院子里欢笑,叫喊着,起风了,凉快呵!

山猫两眼放光地说这只是梵净山的夏天的一个片段,此外还有星、有雨、有花、有雾、有蝉鸣鸟吟,有许许多多发生在大山深处的趣事,而乡间的人们有井水、蒲扇和西瓜,这些都是夏天本来的模样。而今年这个夏天,已经变了,只有无止境的晴朗和烈日,没有风生,没有水起,没有雨,一切都变得漫长、慵懒、干枯而难熬。

山猫这样的一番谈吐,我并不觉得惊讶,毕竟从远古的物种进化以来,它的这种属一直都生活在梵净山这地球上最古老的台地所畜养的森林里,它当然知道每个夏天的模样和这个夏天的情况。我静静聆听,没有去打断它,自然我不会和它去谈关于地球变暖的话题,当然也不会去说关于冰川融化、病毒肆虐、战争笼罩等等的时事,这些事无论是否和这个长夏有关系,都不是能和一只生活在原始森林的山猫来讨论的。

但我承认山猫说得没有错,人类和一切的生灵,包括花草树木,所经历着的环境和气候的灾难,当下并不会什么明显的改变,就如同那部出名的电影里的台词“一开始,没有谁会在意这一个小小的改变,直到……”而所有的改变一旦开始,就不可逆转,改变必然伴随着损失的发生,有些损失当下就可以看出来,而有些损失需要极其漫长的过程,一如从泥盆纪到白垩纪。

在梵净山工作生活的这四五年,我早就听说关于这片地球北纬二十七度唯一的原始森林之种种神奇,也曾目睹过通体碧绿且四脚透明的大树蛙,看到过翅膀上恍有书法字的巨大蝴蝶,也看到过大如拳头的长着超长黑色分叉触角的甲虫,景区的溪沟里还出现过色彩斑斓到让世上顶流的画家都汗颜的长蛇,此外,也听本地山民说起狐狸成精救人,和黑熊拜把子结义,娃娃鱼送金沙,与野猪喝茶摆龙门阵的奇闻,以及暴雷闪电中蛇化龙的种种离奇故事,有些故事我信其一二,有些我却不能接受,特别是山精水怪之类。

景区大门处牯牛山庄的老板夏师傅,就很会讲这些故事,我时常去他那里吃饭,每次他闲下来就会摆谈这些故事,有人听了笑着说你这故事编得诓天诓地,也有人好奇地问他是哪里来的这些古怪事,夏师傅说都是我爷爷讲的,人们哄堂大笑,他又赶紧说,也有那些成精的山怪给我讲的,我给它们风腌肉吃,它们就趁着天黑来给我讲故事,还有山神树神也会托梦给我,在梦里头讲的。

我们景区的主要业务是峡谷漂流,而这个夏天是梵净山有气象记录以来最干旱的一年。逼人的酷暑早就将这方圆几百里的局地小气候打乱,连续四十天暴晒未雨,景区溪沟里原先丰茂汹涌的水已经断流,没有了水玩,再加上严格的疫情管控措施,游客们便不再蜂拥而至,结果这个夏天是我在旅游行业从业十几年遇到的第一个真正滑铁卢式的旅游旺季。景区无力承担庞大的开销,只好半薪半休煎熬,但还是欠住了两个月的工资,员工食堂的班组拿不到钱,集体辞了职,临时找的本地厨子惯用大油大辣,饭菜非常不合我的口味,于是我就天天傍晚来夏师傅山庄炒点时蔬小菜,打个清汤将就着混日子,吃倒是小事,每天听夏师傅摆这些故事,是除了刷手机短视频之外最好的消遣。

夏师傅的故事,早有人整理改编成地方传奇故事集,印刷成书,作为当地旅游业的文化资料,摆在景区的游客大厅或者酒店宾馆民宿的床头和厕上。我曾读到过其中的一本书里面关于山猫成精的故事,是根据当地口头民间传说整理而成的,显然码字的人并不专业,行笔匆匆记录了那个故事,没有什么修辞的技巧,在故事矛盾点的制造方面,也平平淡淡,我看完暗自笑了,那时候不认识夏师傅,就感觉那些书上的荒唐之言实在无稽,后来听了夏师傅讲起山猫的故事,感觉似曾相识,才想起看过的那篇故事,比起夏师傅讲的,削去了主体部分,没有讲出故事的内核,其中最为精彩的,就是那只成了精的大山猫,有一身纯白的底毛,五彩的花纹,耳朵长而尖,脸小,眼睛占据了脸的四分之三,尾巴退化到几乎消失,每逢月圆夜都会幻化成容貌出众的女子,在大树下的丁字路口等着路过的单身汉,然后要求搭着他们的车,从过去的牛马车搭到如今的摩托车轿车,搭了百年时光。山猫搭车去干嘛?当然是陪单身汉司机们去玩,至于玩什么,夏师傅嘿嘿一笑,说你们都懂,不摆细节。最后山猫带着单身汉的体味回到林中继续修行,而那些个单身汉,却一辈子神魂颠倒,对女人再也没有兴趣,孤老终身。所以,在乡间的夜路上行车,月光下大树旁招手叫停的漂亮女子,不能相信,如果出于善心搭上了,就不要动邪念,一念生则永劫不复。

出景区大门右拐两个弯,有一条小沟谷,谷不深,有山溪流出,溪尽头的山脊上有座据说有几百年历史的小庙,庙墙全部是石头砌成,规模算是小型的四合院。山门进去有个佛龛照壁,供着弥勒,照壁背后供了韦陀,两侧的配殿根据人们祈愿的需求,供了观音和财神。因地处偏僻且当地信仰基础薄弱,因此小庙几乎没什么香火。常年驻大殿的歪嘴头陀素不言语,每天都是挑水、打扫卫生,然后坐诵佛经。我在景区的这些年,不时要往他那里跑,一来是想在喧嚣中找找安静,二来也想读读佛经,不至于因为工作的压力和挣钱的烦恼而活得迷茫。

头陀生在山那头的老林里,父母早亡,十几岁就削了头发修行,走过不少地方,最后到这个小庙住了下来,打算就此安度余生。他不算真正的出家人,但衣食行住坐卧严格按照出家的规矩来,因此我对他颇有几分敬重。有次我们聊起梵净山当地的一些鬼怪传说,特别聊到山猫,头陀歪着嘴淡淡地笑了,我问他因何发笑,是不是觉得这些个故事以他的视角来看太过于荒诞,他说这算什么荒诞,这都些悲剧。我不解,头陀卖关子不说,我给他奉上茶,他满意地点点头说你知道吗,人的口是祸福的根子,说啥有啥,这山上的古灵精怪,只要你信,就一定有,只要人们在说,就一定有,为什么有人能见有人却不能,那是因缘的关系,那些鬼怪啥的,和我们人一样,都是在六道里受苦的众生,它们不过也想修一个解脱的法门,所以总要寻找各种机会,就像我们人一样,劳劳碌碌地活着,身体口舌的快乐只是一阵子,痛苦也会随着时间过去,只有心念,一刻不停地寻求着解脱,从孩子到成年,再到老年直至死去,都是这样。

我不认同他说的话,就反驳道:“也不尽然,这世界上多少人活一辈子都是追求安逸享乐和刺激,哪会去追求什么解脱?”

头陀说你认为的解脱就是真的解脱吗?

我接不上他的话,也听不懂他的这些道理,自然对于他说的什么六道众生之类的也不相信,而头陀也不会再跟我解释说明。

这个夏天的持续高温天数超过了以往任何一年,景区生意越发不景气,暴热的大晴天里,我们无所事事,便被组织起来,上午去景区的几条沟谷清理因山后修建扶贫路产生的大量碎石和一些阻塞河道的断木,下午则轮班休息。

那天轮我值班,早上和我同去的两个员工到点了都没见人,我便去员工宿舍喊他们,结果闻到一屋子酒味,看样子两人昨晚喝大了,我怕将他俩强行喊起来去干活,谷深林密,且断水的河谷里到处都是悬崖,万一俩人昏昏噩噩出点事,反而不好,就一个人穿了工作服,带了铁铲、网兜和水壶,进入了靠西面的峡谷。

前面的河道基本都被之前的人清理干净了,以前泡在水里的杉树断木也被锯成段,丢在了河岸边的高处,我顺着干枯的河道往深处走,太阳还未露头,热浪已开始蒸腾起来。我加快脚步,寻思着赶紧趁着凉快干到近中午就返回。走到一个峡弯处,看到一个几近干枯的水潭里全是碎石,就立刻动手干了起来。

不觉间日头从峡谷顶头弹了出来,瞬间阳光如同子弹般射到我身上,穿透了布料上经纬线的交叉点,射进皮肤,火辣辣地痛。

我看时间已近十一点,就停了手里的活,收拾工具打算返回。正低头拾水壶,突然听到身后的峭壁丛林里传出一阵清脆的笑声,惊得我头皮发麻,脊背瞬间一凉。我将铁铲紧握在手里,迅速从河道里跑到边侧的小路上,四面环顾,却没看到一个人。

这大白天,朗朗乾坤,难不成见鬼了?

我不敢多想,赶紧往回走,还没走出几步,听到身后又传来嘤嘤的哭声,我吓坏了,感觉双腿发软,想跑却迈不出半步,迟疑间,又有声音传来,我屏住呼吸站定细听,那声音像某种小兽的叫声,再细听,隐约感觉是一种生涩的猫的叫声,时高时低,像笑又像哭。

我脑中瞬间想起那奇特的山猫的故事,莫非,正是那成精的山猫,等不到月圆夜,此刻就来蛊惑我不成?

待我回过神来,确定刚才听到的叫声是一只小动物哀鸣,于是壮起胆子循着那叫声的方向找去,果然,在灌木林子后面的一棵枯黄的榉木树杈上,倒挂着一只花色皮毛的动物,我初以为是一只小豹子,走近看,却发现这动物不像是豹子,长耳朵,耳朵尖端的长毛垂下老长,眼睛大到与身材和脸部极不相称,据我以往看过的资料判断,正是一只山猫。

我既兴奋又害怕,它见我靠近,就拼命挣扎,发出低沉的警告声。我举着铁铲慢慢走到跟前才看清楚,山猫的右后脚卡在了坚硬的树杈上,由于挣扎过于使劲,那腿看起来将要与身体脱离,烈日透过稀疏的枝叶扑过来,山猫已然奄奄一息。

我果断脱下迷彩服罩住那山猫,任它嘶叫挣扎,掰开树杈,将它的腿拉了出来。走到河谷的平地上,我将它抖了出来,它本能想跑,却因为后腿使不上力,无法保持平衡,只能在地上爬,加上快要虚脱,没爬出多远,就翻倒在地。

看样子如果我不把它带出去养护照料,它断然活不过今天的高温暴晒。

我用网兜将山猫装起来,挂在铁铲上,搭了件外套遮着,顶着正午的太阳返回到景区。

我之前并没有饲养动物的经验,对于野生动物更是从未近距离接触过,虽然景区地处梵净山支系的庞大山体中,有着绵延的原始森林,野生的飞禽走兽经常出现,但基本都是匆匆一瞥,顶多手快拍几张照片,山里人都说现在的野生动物比较害怕人,全都躲在人迹罕至的老林里,只有野猪、山猫和猕猴会在人类活动的区域流窜。看着这奄奄一息的山猫,我确实不知道该怎么处置,放在我的宿舍显然不合适,于是我打算送到夏师傅那里去,毕竟他是这里的原住民,应该晓得怎么救护。正犹豫间,歪嘴头陀打来电话,请我去庙里煮茶喝,我转念想将这猫儿送到头陀那里岂不更好?本身那头陀有见识且常年在瓦罐里煨着他独家的养生草药汤,应该能够救助山猫,帮它恢复腿伤,待痊愈,就放归山后的密林。

歪嘴头陀见我左手提了西瓜,右手提了一只猫儿,嘿嘿地笑了,我也不客气,直接和他说明来意,头陀说你看看这缘分,我昨晚正巧梦到你,光着脚在河沟里捡石头递给我,果不其然,你还真给我弄个东西来。

头陀将山猫的头用布衫盖上,仔细检查了受伤的腿,嘴里念叨着这活在森林顶层的山猫也有失足的时候,真是稀奇了。看完伤势,头陀说不要紧,皮肉伤,我给它处理一下,巴点草药 ,没得啥大问题,只是这猫儿脱水严重,得亏你发现及时,不然这天气,熬不过这个下午。

歪嘴头陀将那猫儿处理停当,喂了点水,说你晚上再来一趟,买些火腿肠和鱼干什么的,我这里只有青菜白粥,这猫儿怕是不吃。我笑说带这些东西来你这里会不会不清净,头陀说我眼里这些东西只是救护猫儿的药石,哪里有什么清不清净。

山猫在屋檐下趴着睡去了,头陀在山门处的檐下摆了小方桌,两把油亮的竹椅,小泥炉子上煮着周围农户送他的自炒土茶,茶好了,黑乎乎的,喝一口全是焦糊味,但五脏六腑却瞬间升起说不出的舒坦。

我说夏师傅讲那山猫的故事,我都想像不出来山猫的样子,在手机找找图片看了下,总以为至少如一头小的豹子那般,看眼前这只,却让人觉得故事终究是故事,这些野生动物娇小瘦弱,哪会成精作怪啊。

歪嘴头陀说也不全然是这样,有些东西没看到过就说不存在,不对头,看到了却看不到本质,也不对头,譬如经书上就说用手指月,人该看到的是月,人们却把手指当成月,这样就是迷惑颠倒,那《聊斋》里的古怪事那么多,也不敢说都是瞎编的,你也是江湖中人,难道还没见过现世的鬼吗?

见我愣着,头陀说你看这世人的心地中,有的种着莲,有的住着鬼,住着鬼的,都行不出好事,心怀鬼胎的人多了去,和那些人打交道,不就是和鬼在打交道?

一阵凉风吹过来,山头上惬意至极,风吹动着檐头的铜铃,不时清脆地一声,用自来的清凉对抗热浪猛烈的长夏。歪嘴头陀打了个哈欠,说还是睡个午觉吧,日子长,人的精气神容易涣散,我这地方有个好处,就是这大山谷的凉风,总是先到我这里,然后才去森林,去乡间,因此在这清风里迷瞪一小会儿,不错。

他起身去把立在山门墙后的竹躺椅搬出来,说你先躺这个,我再去搬一把来。

我躺在椅子上,听着咕噜噜的煮茶的声音,抬眼望向山头下的溪谷和蜿蜒的公路以及周围暴露在炎热里的森林,一切都静悄悄的,天空一片浅蓝,眼光所见有些絮状的不成形的游云中有一条长长的白色细线,应该是飞机飞过的痕迹,扭头看看门后面廊柱下角落里沉睡的山猫,一种旷古寂寥的情绪涌上心头,这种悠然的夏日午后,躺在椅子上歇凉打盹的场景,不知道是在梦里还是在电影中出现过。

听得对坐的头陀鼾声响起,我也将手机调成静音,迷糊了过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感觉有人在推我,我睁开眼,发现四下无人,头陀还在睡,炉上的茶还在煮,一切依旧,正感觉刚刚是不是产生了幻觉,随意往院内一瞥,发现那山猫不见了,我吃了一惊,立起身来,打算去看看,突然瞧见那猫儿就躲在我的脚边躺椅下,一双滴溜溜的大眼睛看着我,我猛地跳起来。

不好!此猫来者不善,果然成精!

那山猫看我跳起来,转头溜进椅子下,我蹲下来欲将它赶出来,它却忽一下跳到了桌子上,差点打翻茶碗,又一蹦,跳到了头陀的肩膀上,扭身对着我,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我感觉自己浑身无力,像是遭了魔咒般瘫倒在躺椅上,我想喊醒头陀,使了极大的力气,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头陀纹丝不动,依旧酣睡。

就这样,我与那山猫对峙着,我脑中闪过一万种将死于非命的情景,如若它真有法力来控制我,如我这般平凡的笨人,只有任其取走精魄,我想起远方的父母,想起不在身边的妻儿,想起一些莫名其妙的人和过去的横七竖八交叉的事,而这一切,都会被这山猫终结,或许我还不至于死,但却会如夏师傅说的那样,变成一具毫无情感的行尸走肉,天呐,如何是好?

正在我胡思乱想之时,那山猫开口说话了,那声音绵软而轻柔,似女子的音色却又不像,听起来很舒服,如同这山头上吹过的清凉的风。

“你是我救命恩人,我此番不会伤着你的。”

我浑身的汗毛都立了起来,之前在视频上看到过家养的猫偶尔会说出模仿人类的极其简单的短语,但并不清晰,只是呢喃中有几分相似,就如同八哥鹦鹉,但那都是人类长期训练的结果,如眼前这山猫这般清晰说出人话的猫儿,不是妖精又是什么?

我根本不敢直视山猫一双如深潭似的眼睛,但目光却不由我控制,根本没有逃离避让的机会。

“我不会害你的,只是这个夏天太漫长,我实在无聊极了,就下山来找人摆摆门子解闷,恰好见你一人在溪沟里,就跟着你来了,莫怕,莫怕。”山猫说着举起前抓做出上下摆动的动作,像是在为我安心。

在社会上打拼这么多年,喝过无数种酒,走过无数条路,见识过各种形色的人,听过无数奇怪的事,也面临过死亡的考验,怕没什么好怕的,只是这种怪事果真出现在了自己身上,还是不免心惊。我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试着用谈判学中的直视法则与其对目,用目光打压目光,以达到心理上的坚定站位。但我从那双巨大的有着复杂结构与色彩的瞳仁中,没有看到咄咄的寒气与杀机,反而有一种说不清的幽玄的清澈和温柔。

我的心理戒备开始松弛。

山猫仿佛看穿了我的心理状态,点点头,说这漫长的夏天,真的是太无聊了,没有雨,没有风,只有无止境的暴晒和酷热,一点都不同以前。

听它聊起这话题,我顺口答道:“是啊!”话从嘴里冒出来,却感觉异常别扭,与一只山猫对话,像极了公鸡下蛋、缘木求鱼之类的荒诞怪事,而我,此刻正在怪事之中。

山猫见我搭话,就和我聊起了以往的夏天的模样,绘声绘色,说得我忍不住去脑补那些画面。

“一切都会改变,无论你想与不想,愿或不愿。自然万物都会改变,变化都从这一个漫长的夏天开始,有些很温和,有些很暴烈,有些你我都能看到,有些要很久很久……”山猫说着不时眯上眼,再猛地睁开,宛然一位得道的通灵巫师。 

“不说这些了,我们来玩个游戏吧。”山猫提议道:“你们人类最伟大的发明,正是游戏。换句话说,因为游戏和游戏精神的存在,你们才能对抗无常、无奈和痛苦。”

实际上,我并未接受与一只山猫,确切地说是一只成精的会说人话的山猫进行任何对话,更谈不上玩游戏。

听山猫说到游戏的意义,我脑中迅速地闪过麻将扑克牌酒吧摇色子酒桌上划拳和手机电脑里那些游戏,我始终觉得游戏本是消遣作乐,但有多少游戏却成了阴谋阳谋,陷阱诡计,甚至是杀人不见血的刀子。以前歪嘴头陀也说过,人间一切爱恨情仇与痴迷颠倒,都是玩着玩着就成真的了。为此, 我有理由怀疑会说人话的成精的山猫提出的游戏,正是它即将对我展开的蛊惑。

“你们人类真奇怪,明知道人心最不可测,偏要去揣测人心,有多少游戏都是利用人心来达成,可游戏就是游戏,你不必想太多,我们要玩的游戏,只是排解寂寞孤独无聊的方式。”

“你,又怎么能知道我孤独寂寞无聊呢?”

“我不需要知道,你确实如此,你这三十多年,一步步怎么到现在这个状态,你的来路,你的过往,你的经历,你的隐秘的故事,你离乡背井的苦楚,你不能在父母跟前陪伴的失落,不能和妻儿长久相聚的寂寞,还有你刻意忘记的人,不愿意想起的往事,经常失眠或多梦,沉溺于酒精,惶惶没有出路,做着与你成长与发展并无关系的工作,用来麻痹自己的虚无的社会地位,这些,就是你孤独寂寞的根子,何况疫情这几年,旅游业这般萧条,你不敢动也无法动,日复一日像叔本华的钟摆一样,从左边的无聊摆到右边的无聊。”

山猫的一席话让我心惊肉跳,面红耳赤,我根本想不到它对我说出如此这般的话,想不到它对我的状态如此之了解,也想不到它还知道叔本华的钟摆。看来,这真不是一只简单的山猫精,由此我想这个世界上一切超乎常理的、成精的、开悟的、通达的生命,真真都是不简单的。

“好吧,说你的游戏。”我接了山猫的招。

“很简单,一个小赌,我说游戏开始后,我们一起望向对面的山和天空,如果飞鸟从南往北飞,算我赢,你就要讲一个你的人生中所发生的最为诡异的到目前为止都没有想明白的事,若是飞鸟从北至南飞,我就告诉你一个关于人生的重要的秘密,这秘密会让你从此变得与众不同。这游戏我们玩三次,第二次如果你输了,就得再讲一个你生命中到现在都既不能理解又无法忘记的人,反之我输了,我会给你传授一个能让你获得名望与财富的秘诀。到第三次我赢了,你必须说一段你生命中最内疚亏欠的感情经历,我输了的话,我将会为你打开第三只眼。”

“什么是第三只眼?”

“第三只眼就是天眼,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天眼一开,你就脱离了尘世沉重污浊之身,回归神性。”

听山猫这般说,我感觉又新奇又好笑,这只吹牛的猫儿,竟然在这盛夏的山头上与我玩真心话大冒险,并许诺让我白日飞升。但我并未笑出声,因为游戏开始后,我必须得说出我隐匿在记忆深处的人和事,我要不要说真话?

山猫说你没意见那就开始吧。

我和那猫儿都将目光投向对面浓绿的原始森林和天空,头陀歪着嘴睡着,茶炉的茶咕嘟着。

一群白鹭穿过峡谷从南飞往北,眨眼就不见了踪影,空有午后的炎热、寂寥的山谷、昏沉的森林,还有那双滴溜溜转到我脸上来的山猫的大眼睛。

第一赌我输了。

实际上在等飞鸟的短暂时间里,我早已将自己心里隐藏了几十年的人和事翻了一遍,关于某一个无法解读的人,我心里已经有了确定的人选。如果说人心并不能被完全解读,那么每个人都不能被解读,这只是一个基本的形式逻辑。然而很多人活得浅薄而无知,心智低下,情商堪忧,仿佛一眼便可看穿其心,根本无需解读,这种人在佛教里叫无明。但事实上,确实绝大部分人心不易解读,特别有些人就更不可被解读,他的人性之复杂,或许并非因为他瞬息万变的内心世界和他一切行为的不可探测的动机,而是命运将他当作了一个显而易见的试验品,那不可解读的部分,正是命运留下的未解之谜。

关于一件人生中最不可思议的事,我却左右为难,因为我所经历之不可理喻的怪异之事,确实不少,譬如我至今无法理解一位邻居老妈妈,无底限溺爱自己的孩子,那儿子从小到大折腾光了所有的家财,气死了父亲,黄赌毒样样在行,长久地反复地坐牢改造,尽管如此,他依旧为非作歹,甚至,绑架了一个小姑娘索要毒资,被人整残废后又进了大牢。那时我还小,听人们说这种十恶不赦的人,死一千次都不足惜,可是他的老娘,却从来都将他看做是宝,无论他做什么,变成了什么样的渣滓,这母亲永远都是宽容,怕儿子没钱吸食毒品,她一个人干着几家宾馆的清洁,还捡垃圾收废品,在工地上帮工等等,什么都做,但是她的付出并没有感化到儿子,最终那儿子吸毒过量后一命呜呼,留下一屁股的债务,老妈妈依旧一声不吭工作,将那些债务还清,人们都以为儿子去世了,老妈妈也应该不会活太久了,毕竟那是他生命唯一的寄托,可是那老妈妈活得好好的,所有人都好奇她这一生究竟活了个什么,养育了一个孽子,吃了一辈子苦,守了半辈子寡,最后儿子的去世应该会击垮她,但事实并非如此,后来人们传出来说她之所以孤苦伶仃一个人坚持活着,是她怕自己离开后,再没有人去给他儿子扫墓祭奠。这件事对我成长造成了极大的困扰,我实在无法理解母爱究竟是种什么样的爱,后来看到书本上与影视中那些母爱的故事,我都不会流一滴泪,因为那些爱的方式实在是太普遍了。我第一次真正感觉站在了人类感情世界深渊的边缘,小心翼翼地往里面窥探,却只有无尽的深沉的迷雾。

除了那位妈妈奇怪的爱,还有一些听到过的鬼怪附身或通灵的事,也是人生中无法破解的谜,小时候对这些事深信不疑,并为此害怕到夜不能寐,后来长大有了些学识,便觉得那些奇怪的事不过是些迷信的行为,再到后来踩入复杂的社会,听到了更多的人各自的灵异故事,发现事情其实没那么简单,再后来在自媒体看到了关于濒死体验、精神分析、人工智能、双缝干涉、量子纠缠、地外文明之类的有着科学精神的资料,便不再纠结于那些种种异事的真伪,而是坚信这个世界有太多超出我们认知范围的事。虽如此,对于这些灵异事件的兴趣和好奇,在内心的深处,一直沸腾如初。从那些听过的看过的事里具体挑一件来说,却又感觉每件都不算深刻。

此外还有关于人性的其它的不可理喻也不可思议的事,也不算少,譬如我一直无法理喻的是曾经我们一位同学的舅舅,五十岁年纪,是受人尊敬的企业家,后来竟然爆料出包养了这位同学姑妈家十几岁的表妹,这种打破伦理的荒诞之事,实在让人费解,更何况充斥在一切媒体上的偷情、乱伦、虐待、暴戾、谋杀等等的丑闻,却都能成为人们津津乐道的谈资,这些都是这个世界不可理喻的部分。所以当这些鸡零狗碎的事从我脑中迅速掠过之后,我陡然想起另外一件可以给山猫讲的,真正让我难以释怀的无法解释的故事。

“好吧,我输了,我就说一个迄今为止都没想明白的发生在我身上的事儿。”我对那猫儿说道。

山风吹过来,它耳尖上长长的毛在风中飘扬,它冲我点点头,示意我讲。

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始,就和山猫说人类的记忆其实很奇怪,就像一条长而弯曲的胶皮管子,时间不停地给这根管子里加塞东西,结果这管子有些部分被撑得肥大,有些部分却紧缩到胶着,而有些部分则相互缠绕交织,根本分不清哪些记忆是哪个时间沉淀在那里的,甚至,有些记忆本身是真是假,都无法分辨。

在我读小学四年级的时候,父亲在离县城二十多公里的镇上开了一个加油站,那时候车的保有量开始猛增,因此加油站生意很好,母亲也参与到了工作中,没人照顾我,如此一来,我就必须转学到镇上的小学去读书。

很快我便融入了那些学生当中,经常用我之前从课外书中看来的故事来吸引阅读资料匮乏的小镇少年们围着我,听我的天花乱坠,我因此颇为得意。比起打弹珠和拍洋片的低级游戏,同学们更喜欢听故事,唯独有一个人,从来都不参与到我的故事会当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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