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故事 NO.29
弦歌发中流,悲响有余音。
——曹丕《清河作诗》
1
曹丕,字子桓,曹操次子,曹魏开国皇帝。
世人总是同情弱者,在曹氏兄弟这场继承人争夺战中落败的曹子建,可谓赚饱了世人同情的眼泪。至于其中的胜利者曹丕,在后世的演绎中,毫不例外地被塑造成为阴险狡诈的小人形象。
古今中外,夺嫡之争从来都只有你死我活,相较而言,曹丕已经算是仁慈的了。他上位之后,封兄弟十一人为王,各往封地生活。只不过他吸取了汉朝诸侯国作乱的教训,在给予荣誉头衔的同时也削夺了藩王的权利,藩王们封地时常变更,没有治权和兵权,举动受到严格监视,形同囹圄。
后世史家们多将魏晋易代的主因归咎于此,认为曹丕削弱藩王之举导致曹魏宗亲势单力薄,因而无力阻止外臣夺权。实则此亦为表象,政权更替的本质实为曹魏政权与传统门阀士族之间不可调和的权力之争。君不看司马氏立晋之时,同样吸取了曹魏覆亡的教训,可算是给足了各地宗亲的兵政之权,最后又怎样呢?外臣是没有能力夺权了,可司马家内部却打得不可开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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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所谓,种什么豆便结什么果。在主要矛盾没有解决的前提下,再漂亮的策略都是花架子。
不过,曹子桓可不是花架子。在执政的短短七年时间里,他积极发展屯田,轻关税,兴儒学,与民修养,使北方地区基本解决战争造成的通货膨胀,重现安定繁荣局面。在政治上,他继承父亲曹操统一山河的志向,最终完成北方的统一。在治理国家上,效法上古仁君、贤臣之世,开创九品中正制缓和士族与新政权的矛盾,并诏令禁止外戚和宦官干政。
对于这样一位杀伐决绝的帝王,冷酷的面孔遮盖了他为人的柔情,尤其是在父亲和天才弟弟光芒的掩盖下,魏文帝留给后世的便是一张庸碌而阴险的脸。钟嵘在《诗品》里的点评便是其中的代表:“其源出自李陵,颇有仲宣之体则。新奇歌百许篇,率皆鄙质如偶语。惟“西北有浮云”十余首,殊美瞻可玩,始见其工矣。不然,何以铨衡群彦,对杨厥弟者耶?”
钟嵘这一代毒舌果然名不虚传。他将曹丕列为中品诗人,认为的他的诗风承袭自汉李陵,“文多凄怨之流”,有王粲诗歌的风格,大多鄙俚质朴像口语。只有“西北有浮云”这十余首,才看得出他诗作的工巧。要不然,他哪里有资格作《典论•论文》点评各位俊杰的作品呢?(王粲为“建安七子”之一,被钟嵘评为上品诗人,认为其“文秀而质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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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心雕龙》的刘勰评论则公正一些:魏文之才,洋洋清绮,旧谈抑之,谓去植千里,然子建思捷而才俊,诗丽而表逸;子桓虑详而力缓,故不竞于先鸣;而乐府清越,典论辩要,迭用短长,亦无懵焉。但俗情抑扬,雷同一响,遂令文帝以位尊减才,思王以势窘益价,未为笃论也。
从根本上来说,钟嵘的《诗品》立足的是诗歌的品质,而刘勰的《文心雕龙》更侧重于诗文并长,所以他说曹植文思敏捷才华横溢,曹丕思虑周到而才力徐缓,是以不如曹植抢眼。但是人家的乐府诗作清丽激扬、《典论》辨析得当,之所以由此谬误,概是因为世人向来人云亦云,因其位尊而减才,曹植势窘而益价。
不得不说,刘勰也算是一代“人间清醒”,分析很是鞭辟入里。
当然也有激赏不已的,清代的王夫之在其著作《姜斋诗话》里就一力为曹丕平反:“实则子桓天才骏发,岂子建所能压倒耶?”综合来看,这位也有些意气用事,显然言过其实了。相比而言,叶嘉莹先生的点评就客观理性的多,也带着女性评论家独有的细腻温馨,她说“曹丕是一位‘理性诗人’,有节制有反省,‘以感与韵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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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丕存诗约四十首,残篇断句若干,有四言、五言、六言、七言、杂言等诸多形式,其中以五言成就最高。他的《燕歌行》二首更是现存最早的文人七言诗。总结而言,曹丕的诗歌主题有三:一是写贵族宴游生活,二是描写男女爱情,三是征人思妇主题,后者最能体现曹丕诗作的艺术水平。诗风清婉,悱恻动人,有浓烈的民歌风味。
我们都说性格决定命运,性格也决定了一个人的文字风貌。正如当代学者陈家兴在《曹魏政权启示录》一文中所言:“曹丕既是第一任魏君,同时也是守成者。对于东汉末年的流弊,曹丕都是亲历见证者,作为开国者和守成者的他,却没能汲取教训,深自约束。曹丕缺少的正是历史上不少开国者所具备的胸襟格局,不过一庸碌守成之主,由此便注定了曹魏政权的短命”。
历史的因果我辈无以置评,关于性格的缺失此论倒也没差。是以读曹丕的诗,总觉得欠缺了一口气。他的诗即没有其父曹操的古直悲凉,也不如其弟曹植风流倜傥,他的诗风主要是娟婉的文士气。但于那个风云际会的大时代而言,婉约秀致大抵是有些格格不入的。
正如他在《清河作》一诗中所传递出来的悲凉远调,曹丕的个体命运和文学价值,其实早已注定于时代的局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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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河作
方舟戏长水,湛澹自浮沉。
弦歌发中流,悲响有余音。
音声入君怀,凄怆伤人心。
心伤安所念,但愿恩情深。
愿为晨风鸟,双飞翔北林。
这是千千万万悲伤爱情故事中的一个片段,小小女子驾着方舟于波涛中沉浮。心中相思泛滥,动人的歌声飘落在河面。即便知道远在他乡的心上人根本听不到自己的情歌,但依然想要唱给你听。只愿我们能化作晨风中的飞鸟,双双飞翔于那树林中!
1800多年前的曹丕,也如那个小女子一般,试图在王霸父亲和天才弟弟的光芒中,发出属于自己的最强音。曹丕的诗歌创作在因循旧例的同时,不仅大胆尝试诗歌体式,也融入了浓烈的个体情感。经过千年洗沥,诗歌的艺术价值、审美维度日益延展,技巧上的缺陷便不再成为致命的短板,而熔炼在诗作当中的作者情志日益凸显,也便让他的作品有了反复咀嚼的韵味。
佛语有云:一饮一啄,莫非前定。想必如若曹植有其兄的谋略才干,势必也会少许多的赤子之心,大约也写不出那些千古篇章了。反之,如若曹丕和弟弟一般的才华横溢,那曹魏的开国帝位也不知道会花落谁家了。
历史里只有因循而没有守旧,事后诸葛之语全都是耍流氓。对于吾辈而言,只有抛开一切历史和阶级的成见,才能拨开云雾,得见诗文真章,才能真正领略诗者蕴籍其中悲欢和情志。
如此,才是读诗正确的打开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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