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树地里的偷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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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麦

“嗷……嗷……”

“嗷——嗷——嗷——”

村东头传来一声接一声的猪嚎,凄凄厉厉,哀哀嘈嘈,听得心慌又瘆人。这不年不节的,哪家又杀猪啦?

“是路宽宽家哎。快拿个盆,一起等血子去噢。”三三两两的小伙伴们闻嚎而动,各自拿着小钵小盆,奔走的“踢踢踏踏”,马不停蹄地相告相约。

快!我转身冲进厨房,抓起一只淡绿色搪瓷盆,撒开脚丫子飞快地向声源奔去。唯恐去晚了,猪血子不够分。

老家的规矩,但凡村里人家杀猪,邻居都能分到一块半斤重左右的猪血子。拿回家来,切成条片,衬几根肥肉丝用小葱爆炸,放一把咸菜叶儿,炖一小锅浓浓稠稠的汤,那个鲜美啊。打嘴巴子也不丢。

我们一群小鬼冲上路宽宽家高出小土路70公分的院子,双脚急刹车,身子重心失衡,你撞我、我撞你、你撞他……趔趔趄趄、歪歪倒倒才能站稳腿的时候,全都傻眼了——他家哪里杀猪?根本就是路宽宽正在发育的公鸭嗓子在惨叫!歇斯底里的惨叫!

门前的水泥地上,路宽宽的“大猪头”,正被他妈一只粗糙的手,摁在一只飘着丝丝热气的大圆木盆里。路宽宽两只黑黑的猪爪子,死死攥住木盆的圆边,一边痛苦地哼唧一边嘶声哀嚎,时不时还“呸、呸……”吐出一口从耳朵后流进嘴巴里的灰蚯蚓一样的肥皂水。扭曲变形的嘴脸,仿佛不是在洗头,而是坐老虎凳、灌辣椒水。

她妈的另一只手,一会钳住半块老面包似的黄色洗衣皂,在他脑袋上,后脖颈吭哧吭哧用力涂抹、搓揉;一会丢下肥皂,抓起水泥地上一把刷鞋用的长方形板刷“挎嗤挎嗤……”使劲刷,嘴里喘着气骂:“你看看你这脸上的老Ken,刷下来都能氩三亩田……丑不……”

他妈擦肥皂的时候,路宽宽歪着头闭着眼,“呸呸”吐吐沫。他妈动用板刷起坈的时候,路宽宽就扯着嗓子杀猪般嚎叫——“嗷——嗷——轻点哎。”

刷鞋、刷老帆布衣服的板刷,根根都是猪鬃,硬挺的钢针似的,路宽宽的皮肉受不了。

现在知道疼啦、嚎啦?谁让你平时不要脸?活该!

路宽宽人高马大,可他的脸平素就像戏里的小丑。中间一圈白,嫩嫩的白。能看出他的皮肤其实是极好的。但他一向的习惯,洗脸鬼画符,只洗五官部位。旁边的面颊、下巴、耳朵延伸到脖子,长年累月全都是黑色。远看以为非洲人抹粉不均匀,近看根本就是山西煤老板的工人——黑黑的污垢。

“谁说我不要脸啦?你别破坏我名声好吧?呸……呸……”大概洗刷完了,他妈松了手,路宽宽得以解放,站起来睁开眼睛,一边吐嘴巴里的肥皂水味道,一边拽他妈别在围裙上的绿条毛巾,擦水顶嘴。

小伙伴见不是杀猪,没有猪血子可等,撅着嘴走了。我怏怏地跟在撤退“部队”最后。只听他妈气咻咻地说:“你这个讨债鬼还要脸?你要脸还跟李香兰那破货搞……搞对象。是我坏你名声,还是你自己糟践名声?我早晚告诉你老子,看他还让不让你去上海顶职……”

路宽宽被骂得哑口无言。

路宽宽是一早就知道自己十八岁以后要去做上海人的。

上学的时候,他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出了名的吊儿郎当。我们的书包跟着身体走路的节奏,拍在屁股上,能听到书本和铁皮铅笔盒里铅笔、尺子沉重的“啪嗒!啪嗒!”声。而他的书包似一张破麻袋片儿瘪耷耷地撂在肩胛上。他发育早,个子比老师还高。老师不敢用尺条打他,只在每次大考小考后,用尺条戳着讲台桌子气哼哼地骂:路宽宽考零蛋,反正不用好好学,十八顶职上海滩。

路宽宽要迁户口去上海,不是秘密。李香兰当然也知道。可注定只能在农村的李香兰和路宽宽却在搞对象。

李香兰大路宽宽七八岁,长得像块砖头胚子似的,身体扁扁厚厚,走路一墩一墩永远像坐着的姿势。不过,她的牙齿和脸很干净。抛开她的身体,够得上《诗经》里“齿如瓠犀,肤如凝脂”赞誉。

李香兰,和民国秦淮八艳之一的名妓同名。虽不同款,却也打着这个名号成为乡里有臭名的……啊呃……风流女子。她表象上待字闺中,却鱼玄机一样高张艳帜。正经男女,都不敢拿正眼看她。深怕看她一眼,就污了自己名声。

路宽宽怎么喜欢她呢?

路宽宽说:“她主动勾引我,又投怀送抱,我干嘛不解风情?我不想做柳下惠。”

这货,读书是花岗岩脑子,荷尔蒙却是早熟的汹涌彭拜。

李香兰没有妈,她和爸爸、哥哥挤在一间歪歪斜斜的矮房子里,房子里堆满了花圈、寿衣、火纸……各种死人用品。不管因为活人、还是死人的缘故,路宽宽从不肯去她“闺房”。路宽宽家倒也像模像样的四间大瓦房,可路宽宽妈母鸡一样成天孵在家里,见到李香兰上门,就舞起扫院子的大竹扫把扫她。路宽宽的脸火烧火燎到耳朵根。但李香兰看不出。只有他自己知道。

自打路宽宽积满老Ken的“大猪头”被他妈一通洗刷刷之后,整个人焕然一新,让人眼前一亮。彻底从非洲人变成欧洲人,且是英俊帅气的欧洲人。饱满宽阔的额头、光滑白净的皮肤,高高挺挺的鼻梁,有棱有角且红润的嘴巴……不错,路宽宽是大帅锅一枚。不然,“过尽千帆”的李香兰,怎么会色诱他这个毛头小子呢。

焕然一新的路宽宽,让李香兰魂不守舍、秀色可餐。

可是他们总不能在马路边上以谈恋爱的幌子秀恩爱吧?何况李香兰跟路宽宽在一起的目的,根本不是谈情说爱,而是“睡觉”

睡哪儿呢?农村乡下别说钟点房,连旅舍都没有一家。除了层层叠叠的民居、高高矮矮的猪圈、大大小小的狗窝,就是满眼的菜地、麦地、小树林。去猪圈、狗窝,路宽宽个子高,李香兰体积大,根本塞不下。去菜地、麦地,坏了人家庄稼,人家看见得拿扁担锄头追着打。去哪儿呢?

也不知他们谁脑洞大开——桑树地。天做被子地做床。

桑树地,在路宽宽家河对面背阳的斜坡上。这种桑树是改良品种,主要以长叶子为主,没有树干,枝条只有胡萝卜粗。因为叶子又大又多,肥厚如如来佛手掌,所以很是茂密葱茏。虽然不远处就是村子、人家,但因为树畦里葬着一些坟茔,没什么人和车走动,很适合他们做野鸳鸯。

据路宽宽事后跟人吹牛卖弄说,他们两个跟燕子垒窝似的,用枯茅草铺了一张床,然后就在上面……除了有点戳人,还蛮舒服的。

李香兰多在傍晚的时候来跟路宽宽约会。那个点儿,地里干农活的人收工回家了,他们在桑树地里偷情不容易被人撞见。事后也不太晚,不至惊动坟茔里祖宗。

他俩从茅草床上完事,钻出桑树地做贼心虚。路宽宽两手“”啪嗒啪嗒”掸自己的裤子屁股和衣裳后背,而李香兰的十指张成猪八戒的耙子,不停在头发里耙……然后走到我家门口,喊我,问——身上(头上)有没有草屑?

我不知道他们俩为什么时常会喊我。

李香兰说,路宽宽想让她认识我。我认识李香兰,但不想跟她玩。总是冷冷的。李香兰不来的时候,路宽宽天天在我家玩,帮我挑水灌满水缸、帮我拎猪食桶去猪圈……我干着吃力的体力活,他都帮我干。

我觉得路宽宽人不坏。只奇怪他干嘛跟李香兰这样的女人偷情呢?

路宽宽毫不在乎地说:“你还小。不懂。我又不是跟她谈恋爱,我又不跟她结婚,玩玩呗。反正我男人不吃亏。你别说得这么难听,还偷情?跟谁学的……”

我扔他两个大白眼,说“不以结婚为目的的谈恋爱,都是耍流氓,不以恋爱为基础的那啥啥,就是偷情。”

路宽宽咧嘴吃吃地笑,笑的挺动人。


路宽宽真要去上海了。在过完年的寒假里。

他到我家来告别。他跟我说:“小麦你好好读书,将来考上海的大学,到上海找我哦。”

我点头。心里暖暖的有点不舍,小声问他:“李香兰呢?她跟你去上海么?”

“李香兰?谁是李香兰?”

我愣愣地望着路宽宽,无言以对。

我送他出门,送他上马路、等车。

李香兰露着白白的牙齿,已经笑眯眯看定他了。像株矮矮壮壮的向日葵,喜滋滋地朝着太阳。路宽宽的脸立马红到耳根,对她笑笑,有几分尴尬,嘴唇翕动,却没说话。

我说:“宽宽哥你一路顺风,放假回来玩。再见!”

大约半小时后,李香兰站在路边喊我的名字。

我担心邻居听到议论,赶紧出来。李香兰虽然还是露着洁白整齐的牙齿,但两只眼睛红红的,像路宽宽刚才耳后根的颜色。

她说:“他走了。我想跟他去,他不带我……其实,我是爱他的。只是……他是大上海的人,我是农村人……我以后可以找你玩吗?”

我果断摇头。

她说:“那……我走了。我也喜欢你。我会记住你。”

我忙着上学、考试、割猪草、长大……没再见过李香兰。我也没考上上海的大学。

刚开始那两年,路宽宽过年的时候还回来,到我家玩。我家人对他特别客气,心里其实有点鄙视他。他大概也知道,笑得讪讪的。后来,路宽宽好多年没回来。

去年十月的一天,我妈突然打电话,说路宽宽回来了,让我回家玩。

我到家的时候,路宽宽和她老婆正在我家厨房,“呼噜呼噜”抱着碗喝稀粥、啃萝卜干。我妈自己种得小萝卜腌的。

他把她老婆介绍给我,说她老家也是农村的,特别喜欢吃萝卜干,让我妈烧稀粥给他们喝。

我嘴里答应着,思绪却游离搜索李香兰的影子,眼睛打量这个把萝卜干嚼得“咯嘣咯嘣”响的小女人。小小的个子,小小的脸……全没有李香兰的肥硕风情和勾人风尘。

路宽宽得意地说,他现在有两个女儿,大的就在身边,小他十四岁;小女儿才十岁,正上四年级,丈母娘在照料……

我说:“挺好。宽宽哥终于长大了。”

路宽宽咧嘴大笑。笑的挺动人,一点也没见老。

路宽宽回上海的的时候,特意给我留了手机号,让我去上海时找他。我去过一次,他们住得房子还是老早他爸单位分的,又老又小又挤。但他们一家和美、融洽、甜蜜。让人一眼可定,这无关物质和肉体,只能是爱情和亲情。

但路宽宽送我的时候,悄悄告诉我,现在这老婆,是他当年沉沦时,在洗头房认识的……

我讶异之中,又想起李香兰……风尘情人,风尘中的夫人,是路宽宽的喜好还是宿命?不过也好,总算有个人,给他爱情且有了结晶,教会他身为男人的担当和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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