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看到小芮的文章《拥抱“丑小鸭”》,来来回回读了好多遍,每个字都直击内心深处。
同是一个时代的人,小芮那些经历,我也有。总体那么相似,细节却又截然不同。
在我上学之前,拥有成套的漂亮裙子,带猫咪耳朵的可爱围巾,时髦的红色皮鞋,都是我爸买的。他在供销社上班,一有新鲜玩意就买回来,出差也会给我带各种各样的礼物。直到我开始上学,打扮在他们眼里变成一件危险的事情。只有朴素的孩子才能不跟别人攀比,只有朴素的孩子才能安下心来学习,只有朴素的孩子才能变成一个好孩子。
他们依然舍得为我花钱,矫正一颗虎牙戴了两年牙套,刀鱼、大闸蟹这种时鲜货一定会赶在刚上市就搬上餐桌,绞尽脑汁托关系找名师更是不在话下,除了给我买衣服。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只有一件校服外套,一双运动鞋,无数个周日的傍晚,我举着吹风机小心翼翼把鞋子一寸一寸吹干。街角的服装店一直挂着一条灯芯绒裤子,我每次经过都会偷偷看一眼,紫色的灯芯绒条纹看起来又细腻又洋气,我兜里有钱却不敢买。我的零花钱比小伙伴还宽裕,我可以买牛肉干、巧克力和作文书,除了衣服。当时小镇上兴起一家精品店,播放着流行歌曲当背景音乐,玻璃橱窗里摆放着一只只漂亮的发夹,有蝴蝶样式的,有爱心样式的,一颗颗人造水晶在灯光下闪着诱人的光。我悄悄地买了一个又一个,却没机会拿出来戴,只在没人的时候一遍一遍摩挲着,独自欣赏。
初二那年,为了节约时间,我妈带我去剪了短发。我的头发又厚又硬,剪短了十分难看,回家看到镜子里的自己,我躲在被子里哭了。我爸动了恻隐之心,问我妈有没有把剪下的头发带回来。我当时一边哭一边想,就算带回来有什么用,难道还能接回去吗?上高中后,学业越来越紧张,我的头发也越剪越短,最后竟变成比男生还短的寸头。那时我最讨厌上体育课,因为体育课都是自由活动,大家凑成一个个小圈子聊天。我穿着乌龟壳一样的厚棉袄,黯淡的颜色,不合身的版型,在那个审美已经形成的年龄,根本无法融入任何一个小圈子。记得有次做早操,排我前面的女同学穿了一件新羽绒服,大家围上去抚摸那精致的花边,软和的毛领,问她买了多少钱。她说不记得了。当时我就心想,怎么会不记得了呢,我每一件衣服都记得价格。
后来,我如愿以偿地变成了一个朴素的文静的安心学习的好孩子,如愿以偿地跨进了重点大学的门槛,爸妈对我的限制也就此结束。就像报复性反弹一样,我第一时间留起了长发,第一时间买了各种花里胡哨的衣服,我终于体会到当年女同学说的话了,因为买得多,我也不记得价格了。狂热过后,我依然回到从前,因为我已经习惯龟缩在角落,那些不被看见的角落,是我的安全地带。当有男同学示好时,我要么避而不见要么恶语伤人,当有人对我夸赞时,我的第一反应是“并没有”,我害怕被关注,亲密关系让我无所适从。
工作之后,更小的社交圈,更小的活动范围,让我愈加安于当隐形人。我越来越宅,不管是旅行还是美食,都无法唤起我的兴趣。衣服照常买,但是很少有能穿的。我对当下总是不满意,如果我穿L,我一定会买M,如果我穿M,我一定会买S,我必须变得十分完美,才能穿上心仪的衣服,配上精致的妆发,踩上闪亮的鞋子,缺一不可。如果没有,那我宁愿裹上灰色外套,越不被看见,我越安全。
巧的是,跟小芮一样,转变也来自我的产后抑郁。那段时间,本就敏感又脆弱的我被紊乱的激素水平支配,掉进黑色旋涡里不停地挣扎,挣扎。很幸运,就像摇摇欲坠的大楼被推翻重建,我不仅从那段混乱的日子中走出来,还看见了我自己。我开始接纳自己的一切,不修长的手指也很可爱,肉肉的双颊更显年轻,练瑜伽是为了健康而不是减肥,胖或瘦都很OK。当我回到工作岗位,第一时间去买了一批衣服,这是我这么多年,第一次毫不犹豫地买合身的衣服,我不需要再等到瘦下来,不需要再在试衣服的时候深吸一口气,也不需要等下一季,我只需要明天就可以穿出门的衣服。我开始尝试从没穿过的职业套装和阔腿裤,我意外发现帅气的衬衫居然很适合我的圆圆脸,我买了人生中第一件皮衣,我坦然地接受一切不完美,欣慰地看到镜子中那个独一无二的自己。
当我看见我自己,突然就有了无限的内生动力。大雨滂沱的午后,还在哺乳期的我义无反顾地去烫了头发,做了指甲,说不上有多美,那是我对生活的热情。我开始看书,学习,开始写作,学摄影,开始计划下一场旅行,心中是一往无前的勇气,
当我看见我自己,不再用假佛系自我麻痹,我的内心变得宽容而又平和,我相信爸妈当年是基于社会环境和认知做出的最佳选择,对他们无私的爱心存感激。而我,也将在不断学习中用更恰当的方式去爱我的孩子。
当我看见我自己,一切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