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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听人们说,在西山之上生长着一株神奇的药草。它常青常绿,剔透晶莹,甚至周围还有点点流光环绕。
所有正遭受苦难的人、困厄于贫穷的人、忍耐着哀痛的人,只要摘得了它,就能抚平一切伤痛,带来无限生机与希望,宛如枯木逢春。
它被人们叫做常春草,尽管没人曾真正摘取到它,但人们始终坚信它的存在,就像希望始终扎根在人们心底那样。爷爷给我取名叫常春,也是因为这个缘故。
西山是这里最著名的药山,灵气浓郁,天材地宝不计其数,因此这里的药材往往可以卖出个好价钱。
我从小便在莽莽延绵的西山之上生长,和我的爷爷相依为命,与所有居住在西山的山民一样,大家都依靠采药而生。
常春草无疑是每个人心中梦寐以求的宝物,有人渴望得到它,然后卖一个好价钱。也有人希望摘取它,改变自己苦难的人生。
当然也有人不屑一顾,觉得常春草不过是一个噱头,无非用来增添西山的神秘色彩,好让这里产出的药材能够卖个好价钱,比如说我。
是的,我的名字被爷爷寄托着希望,但我本人对这种虚幻的东西嗤之以鼻。
当小时候的我第一次听说这个传说时,也曾神往常春草的瑰丽与奇异,并固执地坚守这一信念——常春草能够为人们带来希望与新生。
直到我亲眼看见,希望一开始是怎么让人欣喜若狂,又是怎么样最终让人黯然神伤之后,便将这个信念抛弃了。
二.
那是在六岁的一天,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扰乱了山民们的安宁。
从午饭后不久,西边的天空就始终积郁着浓厚的乌云,从突如其来的一道雷声开始,瓢泼大雨便倾泻而下,暴雨如注,持续了几个小时也未见消停。
即使家中那扇老旧的红色木门紧闭以用来遮挡风雨,但我仍然感到冷风从我的身旁呼啸而过。
“这种极端的雷雨天气,免不了会有山洪。不知道多少天然和人工栽培的药草会毁坏,但愿人不要出事的好。”
身边的爷爷透过窗户看着这场无妄之灾,眉头拧成了川字,忧心忡忡地发出叹息。
哪成想一语成谶,临近傍晚时分,雨势终于是渐渐弱下来。与此同时,张老头一家不幸的遭遇也传入大家的耳中。
张老头是我们山村东边的一户采药人家,为人老实淳朴,但可惜家中清贫,到了三十多岁才草草结婚生子。
或许是饥饿和操劳所导致的吧,今年四十几岁正值壮年的他头发早已稀疏,脊背也渐渐弯了下来,看上去就像五六十岁的老人。于是张老头这个名号就被山民们叫开了来。
这天午饭过后,他带着自己的妻子去山上照看前些日子种植的药草,还有八九岁的儿子一同跟随去学习些简单的药理知识。没成想一到地方,不久暴雨就落了下来。
由于种植的地方离家较远,一家子便躲在一座小土坡下头避雨,本打算等雨小了再往家里头赶。
但没料到土坡过于疏松,在雨水的冲刷下很快就溃散垮下,全都倒在了张老头一家人的身上。
本来这也还好,可惜造化弄人,三人刚踉踉跄跄从地上爬起,上头便涌来了更大的山洪将一家人彻底冲散,最后回到家中的只剩下了张老头。
三.
我随爷爷走出家门,不远处便看见一大堆山民们围着站在一起,中间瘫坐着一个枯槁佝偻的人,想来就是张老头。
凑近之后,我发现张老头似乎打着颤,眼中猩红得可怕,头发被雨水彻底打湿之后如同乌鸦凌乱的羽毛,脸上、衣服上、腿上遍布着泥泞与伤痕。
这样的场景对于当时年幼的我来说自然是极具震撼的,以至于当时我完全没注意山民们都说了些什么,我唯一记住的就是张老头当时绝望癫狂的样子。
后来张老头真的癫狂了,因为他的妻子和孩子再也没有回来,或许被山洪冲到了哪个不知名的角落去了。
于是张老头开始整日整夜疯狂地上山搜寻,最初是找人,找了几个月之后明白希望渺茫,浑浑噩噩了几天,又变成了上山找常春草。
或许他希望这个传说是真的,希望常春草真的能抚平一个人所遭受的所有苦难,带来新生。
然而传说毕竟是传说,一个人如果把希望寄托在这种渺茫的事上,这种希望多半也是空想。
那段日子我每天坐在家门口,都能看见清晨张老头兴奋忐忑地出发,傍晚失落憔悴地归来。
就这样又是一年过去,家人和常春草,他一样也能没寻到。他所贯彻的希望,最终还是没能带给他任何实质性的回报。
后来就很少看见他出门了,最初不留余力帮助着他寻找的山民们也都陆陆续续回归正常的起居工作。在人们渐渐的淡忘之中,一个悲伤的故事就这样迎来结尾。
也就是这个时候我开始对传说表示怀疑,最后认为这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局。
因为如果常春草真的存在,在张老头最绝望最无助的时候,它为何不出现帮助他,为他带来希望呢?
四.
岁月流转之间,我已经到了十八岁成年的日子,对于每一个西山山民来说,这一天都意义非凡。
大多数地方都会有成人礼这样的风俗,而西山流行甚久的风俗,就是在成年这天独自上山去寻找常春草。
当然,世世代代以来,无论是无数经历过这次成人礼的西山山民们,还是在日后苦苦寻求的信仰者,没有人可以真正将常春草带回,甚至一点踪迹都寻不到。
但据村中的长辈说,设定这样的成人礼也并不是真的期盼有人能找到常春草,而是让人经历一次希望的洗礼,给予一个即将要真正迈入人生的少年心智上的启迪。
无论你相信或质疑,它总在那里;无论你找寻或放弃,它从未离去。
就这样,刚吃过早饭我就被爷爷带到了西山东边的一条崎岖小路下,这也是以往众多受试者的起点。
“西山的祖祖辈辈,无数人曾从这里走过,有的人无功而返,有的人满载而归。”
爷爷看向我,意味深长地抛出了这句话。
“去吧,太阳快落山的时候你再下来,到时候我在这等着你。”
我点点头,只身向着山上走去,不过心中全然没有敬仰与神圣的感想。
如果希望不能在人最需要的时候出现,那又何必让它始终扎根在心底,以招致更大的绝望呢?
想起张老头的遭遇,我顿时觉得索然无味,没走几步就随意靠在一个大树下打起瞌睡来。
当我醒来之后,感觉有些饿了就吃点随身带的干粮充充饥,然后又继续睡。直到日影昏沉,我便动身朝原路返回,和山脚下等候着的爷爷一同回家。
好在爷爷也并没有问起什么,不然我免不了要扯几个谎才能含糊过去。
最终,我在睡梦中度过了一次本该庄严肃穆的、没有见证者的洗礼。
五.
往后的生活,还是与平时所差无几。唯一不同的是,成年之后我便可以自由上山采药,不必再跟在爷爷身后。
这对于我来说自然是好事,我有更多的时间去山上探索——当然,我并不像其他人那样抱着找到常春草的幻想,我只是好奇山上的很多事物。
每天除了吃饭睡觉,便是照料一下药园,去山中找找新奇的事物,顺带采药,日子就这样过去。
每年的夏初秋末,都会有山下来的商队统一收购当地山民的草药,也捎带卖些米面、小物件之类。
今年秋天收购的商队刚走,一次大的寒潮就来临了,冬天的进程被明显拉快,一段日子过后山里就飘起大雪来。
山民们无事可干,大多都紧闭门窗在家中烧火取暖,少数的也去山里头碰碰运气,看看冰天雪地里能不能发现什么奇异的药草。
爷爷就是抱着这样的希望,上山去寻找药材。可惜空手而归,并且第二天就卧床不起了。
六.
西山的山民因为世代靠着采药而生,因此多多少少都知道些医护知识。
我在为病床上的爷爷进行了简单检查之后,推测多半是患上了个小风寒,便熬煮了些药汤喂他服下。
可是几日过去了,爷爷的情况并没有好转,反而烧得更加严重,整个人的精神日渐萎靡,我知道大事不好,连忙叫来了村里的医师诊断。
医师来了之后,向我了解了些基本的情况,便试着询问爷爷身体上有哪些不适。
爷爷对于医师的话,只能迷迷糊糊地作答几句,便昏昏沉沉睡去,可见是病得很重了,我只好在一旁干着急。
片刻之后,医师向我作出了答复。
“估计是肺炎,病得很严重,要及时送往山下的医院治疗。但一来路途遥远,二来大雪封路,可能还得要几日才能下得了山。”
说到这里,医师面露难色。
“收购的商队刚走,我这留有的能够治疗的草药不多,山民手中估计也很难有余留的药材。”
“我只能先靠着这些药开出个缓和的方子来,吃完后如果还没好转的话,就必须得下山才行,可到时候如果积雪还没融化……”
医师停下来没有再说了,写下一张药方后便回身去取药材,留我呆愣在原地。
我明白他未说完的话里头的意思,这是想让我做好最坏的打算。我难以接受这样的现实,掩面痛哭起来。
从小就是爷爷拉扯着我长大,小时候我曾艳羡地看着别的孩子和父母背着竹筐一同上山采药,然后不解地问爷爷自己的父母去了哪里。
爷爷先是露出一个苦笑,在我觉得自己似乎明白了什么之后,爷爷又伸手抚摸我的头。
“常春啊,这个问题我不好回答你。你还太小了,很多东西未必理解得清楚。但倘若有朝一日,你能找到传说中的常春草,一切都会有答案的。”
慈祥的话语犹回荡在耳前。
“常春草。”
我心中默念。
七.
第二天,我动身去了山村的东边找张老头。
刚开门时,他看着我一脸惊诧,我同时也注意到他无比瘦削和佝偻的身形。
等我简单说明来意之后,他让我进他家中先坐坐,我跟了进去,走入暗淡的客厅,只有一小束火光在孤独地摇曳着。
我闻了闻空气中充满灰尘的气味,难免有些惊讶,很难想象一个人能够在这种环境里生活。
“你说你爷爷病重,想找到常春草为他治疗,来问问我有什么办法?”
张老头瞥了我一眼,发问道。
我点了点头。
“可惜你找错人了,我要是知道的话,又怎么会孤苦伶仃地生活在这种暗无天日的地方。”
“你只需要把找过的地方告诉我就行了,这样我只用去找你没找过的地方,找到的可能性也更大一点。”
“你真想知道?”
“当然,希望你可以告诉我。”
说到这里,坐得好好的张老头突然跳了起来,手里还比划出一个大圈。
我被吓了一跳,暗淡的光线下,张老头狰狞的面容让我十分害怕,不由得向后退去数步。
正当我犹豫要不要转身逃跑的时候,他突然又瘫坐在地上,眼神中的癫狂化为无助,仿佛让我感觉回到了六岁时的那个雨夜。
“全部,我把西山全部的地方都寻遍了。”
我听见他细若蚊声的回答,内心犹如平地惊雷。
“怎么可能?!”
我控制不住地大声反驳他,尽管之前我也信誓旦旦地认为常春草不过是个世代相传的骗局,但当它真的被证实是假的后,自己却不愿相信。
“这是真的,不然我之后为什么会放弃寻找,最后干脆闭门不出。只因为这一切都是假的,假的!”
张老头再度癫狂起来,我也瘫坐在地,内心无法接受的是爷爷可能没救了的事实。
很久之后,张老头嘀咕了一声:“一个人被希望欺骗一辈子也太可怜了。但更可怜的是,当虚假的希望破灭后,你连能够寄托的东西都没了。”
不知道这句话是他的自嘲,又或是说给我听的。
我抬头看向他,发现他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了个相框。相框光亮如新,可是框里空空如也。
不过根据张老头充满深情的眼神,不难猜出在他心中,这相框里头装着的应该是他们一家人的合照。
又是许久之后,张老头对我说道:“只有一个地方我没有去过。”
我的眼神中陡然闪烁出光亮。
“你可以去历代成年礼走过的那条小路上找找,我想着祖祖辈辈在那条路上都没能寻见常春草,便也从来没去找过,兴许你能有新的发现。”
没来得及道谢,我便动身飞速朝着那条我曾经不以为然的崎岖小路跑去。
张老头看着我离去的背影,又是发出一声哀叹。
“世界上的绝望太多、希望太少,哪里又能顾得来呢?只是自己骗自己罢了。”
说罢,他顿了顿。
“可是,有总比没有要好,即使是假的。”
八.
我踏着积雪一路向前,最终来到了这条“试验之路”的底下。
来不及准备什么,我深吸一口气,便拾级而上。
周围都是白茫茫的一片,还有很多光秃秃的树枝,所有的生机在此刻都销声匿迹,一连搜寻了许久,我并没有发现任何其他,继续向前。
我的内心由最初的欣喜若狂,转至忐忑不安,再到现在的绝望无助——我此刻靠在这条小路最末端的一座山丘的某根树干下,远处是其他的山峰,我过不去,也丝毫不想过去。
是的,当我沿着这条路将周围寻找了个遍,甚至积雪也刨开看了看后,还是一无所获。
我终于确定常春草就是彻彻底底的骗局,正如我最初所坚信的那样,可我的内心丝毫没有因为自己正确的猜想而高兴,因为这意味着爷爷危在旦夕。
我靠在树干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最后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天色渐沉,雪又大了起来。
我从睡梦中惊醒,才发现积雪已经覆盖了自己半个身子,四肢也僵硬得不行,好不容易挣扎着站起,却发现自己根本挪不动步。
我看着来时的路被茫茫积雪覆盖得不知所踪,内心又生出另一种绝望。
脚下的积雪不断向下滑落,我紧紧抓住树干才避免被牵带着掉下去,可手指早已在冰冷的攻势下毫无知觉,握住树干的手一点点在松开……
“嘭!”
是重物落地的声音。
我此刻躺在茫茫雪野的某处,好在厚厚的积雪并没有让我受到太大的冲击,但我也已经无力站起。
我突然感觉自己身上涌现出一股暖意,它是那样温暖,以至于我想合上眼睛安详地睡去。
就在这时,我隐约听见有人呼喊着我的名字,眼前也浮现出点点微亮的火光。
意识朦胧之中,我艰难地抬起手来,点点亮光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正朝着我的手心汇集,我紧紧一握,脑海里浮现出这样一段话:
“听人们说,在西山之上生长着一株神奇的药草。它常青常绿,剔透晶莹,甚至周围还有点点流光环绕。
所有正遭受苦难的人、困厄于贫穷的人、忍耐着哀痛的人,只要摘得了它,就能抚平一切伤痛,带来无限生机与希望,宛如枯木逢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