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滚啊,你个扫把星,滚......”
当黑衣男子冲过来踢向小白的时候,他优雅地转身走了。只是过了走廊而已,蹲在对面米黄色的墙根下面,还是静静地看着408号病房。一眯眼,喵呜了一声,抬起右爪给自己捋了捋胡须。里面两个人拉住了想复冲出来的男子。
这些人可真逗,冲一只猫凶有什么用,有劲多来看看自己的老爹,比啥都强。要不是怕老头找不着地方,小白才不愿意在这里每天遭人白眼,受人唾弃。他长得真是好看,立耳虎须,大眼小嘴,宽身长腿,通体雪白。关键身姿绰约,每次看他踱步是一种看show的享受。
“你这身段应该去做宠物猫啊!”我流着口水,有些贱兮兮地趴在他身边。“你有病啊,能不能把你这看啥都垂涎三尺的毛病改改。”他眼帘低垂,看都不看我一眼,这种傲慢劲真是迷人呢。“宠物猫,还能叫猫吗,连个耗子都逮不住了。”脚垫里乳白色的爪子寒光一闪。
“晚上你可麻溜点儿,那家几个孩子怨念颇重,老头的财产还没交待清楚,舍不得让他走呢。”小白把408的情况和我做了交接,再过一会儿,就轮我出场了。这些天没怎么活动,身子又重了些,走路颤颤巍巍的,小白似笑非笑,讨厌。
2
我叫小黑,没有同伴的高贵帅气,但生的一身好膘,黑粗老胖,所以苦活累活自然就落在我身上。白天小白找到阳寿已尽的病房蹲点,让魂魄知晓大限已到,提前做好准备。到了晚上,阳气具降,夜深人静,我打开瞳孔,指引魂魄通往地狱。
我们俩配合了二十年,只负责这个三甲医院,看着护士医生换了几茬,送走上千的病人,好像是有些枯燥乏味了。“要不咱换换?”冬日午后,我们俩肩靠肩尾缠尾,慵懒舒适北京瘫。是我提的,小白想都没想,头点得和啄木鸟似的。
其实我们俩都是公猫,领导安排工作的时候,已经充分考虑了办公室恋情的影响,没有给我们太多遐想的空间。所以,我们偶尔被发现缠绵依偎在一起时,小姑娘大惊小怪又是拍照又是捂脸的,我都特想张口解释,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小白却一脸淡然,还是喵呜一声,随她们去吧。
我们只是相依为命罢了,有个能聊天的伙伴,有个能照应的帮手。彼此很熟悉对方的工作内容,上手并不难。可当我沿着墙脚走过医院大厅时,胖保洁居然嚎叫起来,“哪来的黑猫,出去!”我去,小白在这儿走了3000多天,你丫都没这么激动过,到我,why?!
领导让小白白天干活是有道理的,和环境很搭,不显眼,而且给人祥和温暖的感觉,就和我看到他的感受一样。而我,天生一副黑社会欺男霸女抢钱夺命的衰样,皮糙肉厚黑的发亮,眼睛更是吓人,我自己照镜子都一哆嗦。总不能就这样半途而废吧,小白不露声色地鄙视你,才是最大的冷暴力。
3
我紧蹿两步甩掉了和我有得一拼的胖阿姨,先到了肿瘤病房。人阳寿已到时,浑身散发的光和健康时是不一样的颜色。只要各个病房转一圈,就知道今天是不是有活要干。这些年肿瘤病房来的人特别多,不少人躺在病床上睡在过道里。408房间已经空了,一个中年妇女一脸落寞机械地收拾着东西。
420,三人间,却只躺着一个人,盖着薄薄的被子,周身很淡很轻发黑的光。嗯,最多两天,就她了。我目标太显眼,没敢直接蹲门口,还是敏捷地跑进房间,跃上沙发,跳到窗台,盘起尾巴,默默注视着眼前的老太太。声息皆无,完美!
老人头发花白,脸颊消瘦,嘴唇干裂,瘦骨嶙峋的双手叠放在枕边,手背上胶带粘着点滴的针头。忽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血有些往上涌,我这是怎么了,镇定镇定,第一天换班怎么那么多幺蛾子。
老人的魂魄已经看到了我,一时间难以接受,自己是透明的,床上躺着肉身,关键一只黑胖的猫一本正经,还说着人话。每个人都会有惶恐不安,但更多是依依不舍。大部分时间都是听他们在唠叨,放心不下老伴,怕子女受苦,自己的房子钱也没有时间享用;往往就大哭起来,恨老伴不体贴忍让自己,恨子女拖累了青春,恨房子钱都是身外物让自己桎梏一生;然后又沉默,有的认了抓紧去投胎,有的心不甘谋划半天求我们帮他/她实现。
这位却大大的不同。没有那么多复杂的心路历程,只是一小会儿便安静下来,一脸平和。“猫先生,请问我还有多长时间?”“嗯,最晚明天。”我有些诧异,她怎么看出我是公猫的,偷扫了一眼自己的姿势,一直正襟危坐挡着要害啊。难道是小母猫,才不会怎么肆无忌惮得肥嘟老胖吗?
4
“谢谢,那麻烦你了,我早就应该到时间了。”老人不再说话,回到肉身,醒了。看她坐起来,我并没有走,还是那种莫名其妙很亲切的感觉。老人揉揉眼睛,缓了缓神,看到我蹲坐对面,裂开干涩的嘴唇,张着双臂,“好可爱的猫咪啊,过来,过来,喵喵......”。我竟似中了魔咒,探身跳到了病床上,任由她抚弄我的头。
和她靠得越近,就越是意乱情迷,我反复端详过她的脸,甚至不惜出卖色相。在她抱起我的时候,还故意贴近她,想从那对已经灰白浑浊的眼睛里找到些什么线索,却是徒劳。她既不是我生前的好友,更不是我的亲人,那她是谁呢?
“黑子,有些过了啊!”没注意时间,天已经擦黑,我仍滞留在老人身边,小白在窗外打着手势,一脸的困惑鄙夷。“有点奇怪,这个人好像我认识。”我低声喵了两句。“拜托,是他们想认识你,请注意职业道德,不要耽误了工作。”小白催促我赶紧离开,说隔壁一个今天就不行了,而我还在这里瞎晃悠。
二十年前,我新婚燕尔,带着爱人从老家去上海蜜月旅行。结果只剩几十公里,路上突降暴雨,大巴车拐弯失控,跌落路基。我送到医院时就已经不治,妻子身负重伤昏迷身旁。为了给她治疗,几个人才掰开我们紧握的双手。待我附身医院外这只黑猫时,已经是一周以后的事了。
我却没有再见到我的妻。我跑遍了整个医院,每一间房,每一张床。一到黑夜,总是回荡着我黑暗中凄厉哀怨的呼喊,叫不出名字,却希望她能听见。领导说,只要有新人来,我就可以收拾东西投胎去了,我却舍不得,我怕她有一天回来找我,哪怕是不可能,我就是愿意相信。
选择晚上指引魂魄投胎,也是我坚持的。每次我都想好好问问,你是不是见过一个叫丁香的女子。十多年了,没有一个人认识。我仿佛也忘记了这段往事,可能看多了悲欢离合,是不是麻木了,也说不定。
5
小白知道我的过往,没有较真,他自己去了隔壁。我厚着脸皮赖在老人床上,一直不走。护士量了体温,送了药,斜眼看了看一大坨的我,忍不住还是说,“阿姨,这猫哪来的啊?您还是少接触,万一有什么传染病,您现在身子可虚。”你才有传染病,你全家都有传染病。我闷哼了一声,抱住头不看她。
老人没有搭话,只是伸出干瘪的右手,一会儿轻轻挠挠我的脑门,一会儿又转到下巴挠上几下。舒服啊,我眯着眼,胡须和耳朵都耷拉了下来,两只前爪捧着老人的手指,往这边点儿,再往这边点儿,对就这儿,使点儿劲......
这一天仿佛睡了一星期的觉,喜欢躺在老人身边的感觉,一想到明天阿姨就要走了,我第一次心里堵着难受。我把头靠在她的胸膛,说不上是她温暖着我,还是我温暖着她,一时间我还有些担心我这体格不要把老人压得喘不上气吧。
身下的那颗心脏疲惫不堪,咬着牙在坚持,仿佛逐渐趋于平静的弹簧,不仔细听,连心跳声都微弱如丝。咚-咚---咚-咚---咚-咚,我突然一惊,弹起身来。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又趴下重听,没错,的确是那熟悉的声音,当年头埋在妻子怀里的时候,就是这样动听的旋律。
我悲喜交加,可眼前的她一点儿没有昔日丁香的样子,年龄也不对。记得之前带妻子体检,有医生说这样的心脏亿万人里只有一个,先天基因缺陷,一般不影响生活,但要注意休息不能剧烈运动。不是她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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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什么?多留她两天?”小白第一次红了脸。围着我转了两圈,直勾勾看着我的眼睛。“你当咱们这儿是旅馆吗?说留就留?你怎么不自己去和领导说?”我低着头,小白比我资格老,不是他替我扛着最开始我满世界找媳妇儿的事儿,我肯定留不下来。领导只认工作,不谈感情。
“我想调查清楚。白哥,你也知道,这么多年我不愿意走,不就是想知道丁香到底去哪里了?”我竟然泪如雨下,二十来年第一回,不知道猫哭了是不是就是花猫脸那么简单。“你可以等她魂魄出窍再问啊?”
不是不可以,但人的魂魄只能出两次窍,一次是临死前一两天,一次就是死后了。我已经见过她的魂魄一次,再见就是永别。万一是她,岂不是刚见又是分离!“你忍心看我好不容易找到她,就又分开吗?”我豁出去了,也盯着小白,眼里有血。
“正好你也去投胎啊,了了夙愿,说不定你们还能双胞胎呢。”小白的话里竟有几分嘲讽。我强忍着,在这里打嘴仗不是目的,还是要找到更好的方法。“白哥,你是前辈,求求你,帮帮我,这些年我没有求过......”小白根本没有听我说完,扭头一闪隐入黑暗。
我就像没有了筋骨,软绵绵的。从早上躺倒晚上,凑在老人胸口,不愿下来。老人难得笑了,“哎呦,真是一只大懒猫,还这么黏人”。她想把我赶下来,看我又执着地爬上去,索性任由我的无赖。“你是在哭吗?”她一脸狐疑,凑近我看着脸上鼻梁两侧湿答答的毛发。
7
天还是黑了,我烦躁地满地打转,哀怨的喊叫声再次响起。小白面无表情,远远的在窗外屋檐上看我表演。不知转了多少圈,我也乏了累了,喘着气倒在老人的手边。
“我这辈子啊,很知足了。”老人灯都没开,半躺在床上,轻轻摸索着我的头,眼睛里微微有些晶莹透亮的东西。“二十年前,我就应该死了的。老天爷不收我,让我又活了一次。”我心里一阵悸动。
“可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身边的亲人一个个离我而去,现在还不是我一个人孤零零地走。”
“可我不能太自私,要对得起给我心的那个人,不为我,为她,也要多活几年。”她轻轻咳嗽了几声,我大气都不敢出,难道丁香?
“可惜啊,我没有实现她的遗愿,一直没有找到她的爱人,哪怕说上一声感谢。”老人抽泣起来,热热的眼泪,吧嗒吧嗒落在我身上。“多好听的名字啊,丁香......”
“阿姨我没用,只能来生再报答了。”
我彻底瘫软,真相了然,却不知所措。回头,小白早就不在。到时间了,该来的还是要来。
“喵~”门口阴影里灰白的皮毛闪动,看不清小白的表情。一步一步走得很慢,却每下都和重锤击中我心一般。终于明白,那些家属痛恨我们的原因,我们就是黑白无常,不是亲人阳间缘分已尽,而是我们锁走了他们的至亲。我须发暴长,利爪怒伸,挡在老人面前。
8
“黑子”
“白哥”
“哎”
刺眼白光一闪,我失去了知觉。
“猫咪,醒醒,我们回家喽。”一只大手摆弄着我的胡须,好痒,我差点打出喷嚏来。正对着窗户,刺眼的阳光让我一睁眼赶紧又闭上了。
白哥呢?阿姨呢?
阿姨就在眼前,脸色红润了好多,护士正在帮着收拾东西,看样子真是要出院,什么情况?
“阿姨,您这猫好漂亮啊,全身一点儿杂毛没有,和白雪公主似的。”你才是白雪公主,你家全是小矮人。我可是正宗纯爷们,再说我是黑铁塔赛李逵的主,你瞎呀!
“可不,她可是个小美人,她还有名字呢,”阿姨拉着我的一条腿向护士挥手,眼前分明银毫毕现洁白如玉,“丁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