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七岁的时候,读高一。
已经是很模糊的回忆了,只记得某天下了课,小姑就着急忙慌的把我揪上车,闷着头一路疾驰,穿过人流,穿过大楼,我整个人呈痴呆状坐在后排,恍惚的像在看晦涩的电影。
听见她说,你妈不行了。
我听不懂这五个字。什么叫不行了,哪里不行了,怎么就不行了。
我妈清早起来还咋咋呼呼的喊我洗碗,临上班前我还对她的新皮鞋评头论足说实在太难看,她瘪着嘴生气,嘴角的痣就滑稽的撅起来。她攥着我所有的感官神经,她在我的呼吸里醒着,在我的睫毛上颤着,在我的动脉里淌着。
我不晓得什么叫她不行了。
我的想象力还没拓展到可以思考这个问题的区域。我无知而贫瘠的大脑只晓得学校老师,同班同学,食堂饭菜,偶像明星。
于是我就在小姑的汽车后座里,第一次意识到,我这个人,和一只鄙陋的土拨鼠没有两样。我竟不知道,世界上会有我妈不行了代表着什么,我竟从未想过,被生与死凶戾而终极裹挟着的人生问题。
我紧接着就被这种未知的恐慌淹没,手抖,嘴唇也抖,说不出话,不敢问问题,生怕我多问一句,她就被“不行”这只野兽多咬一口。因为我还不知道什么是不行,所以我不能被这种事情毫无防备的撂倒。
我看窗外,眼瞅着人跑过去,树跑过去,楼也跑过去。
心想着我也在向我妈跑过去。
车在医院停下的时候我似乎已经抓住了点儿什么东西,我来这干什么呢,
这些枯败佝偻的身体,被施了咒似的定在病床上一动不动的身体,被切开血肉缝缝补补的身体,被打上“小病”,“大病”,“将死”的标签的身体,和我有什么关系,和我妈又有什么关系。
小姑再次提醒我,你妈不行了。
啊,我记起来了,我妈不行了。
我知道别人说不行了的含义,就是心脏不跳了,眼睛不眨了,头发不会被风吹的乱糟糟,手心不会热腾腾,眼神不会柔和的像春天的云,嘴角的痣不会因为我的玩笑瘪起来,变成滑稽的形状。不会说话,不会大笑,不会背着人偷偷抹眼泪。她会变的硬邦邦,变的冷冰冰,变成一个四四方方的黑匣子,我要想跟她说话,她就会用空荡回应我。
我在抢救室外面杵着。在见到我妈之前,用从未动用过庞繁的脑力想明白了什么叫不行。
不行这只怪物,就那么朝我凶神恶煞的冲过来,扑倒我,啃噬我,把我的壳儿吃干抹净,暴露出热乎的心脏,在人头攒动的医院里,扯出我的恐惧,勾出我的孱弱。
我被这样的怪物毫无悬念的撂倒在地,动弹不得。
直到抢救室灯灭,一个圆墩墩的小胖子从里面钻出来,热火朝天的冲我瞎笑一气。
他不拐弯儿的朝我直冲冲走过来,小眼睛很得意的眯着,停到我面前,说话很大声:
阿姨没事儿啦!
我杵着,回不过神儿。
他又说一遍:
我说,你别怕!阿姨没事儿啦!
啊,我妈没事儿啦。
我这边儿,还被“不行”摁着脑袋在海里浸着,鼻腔和口腔里都灌满了咸湿的水,出不来气儿。他那头,虎虎生风的就把我提溜起来,让我在太平洋亮汪汪的阳光晒。
眼泪这才算掉下来。
我妈没事儿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