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个早晨,秦中恺吃完早餐正准备出门去上班,见玉翎披着睡袍晃下楼来,便问:“你今天又不用赶着去上早班,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要出去拍照,肖瑀帮我约了今天上午10点钟。那地方挺远的,”玉翎眼睛都睁不开,神志不清的样子。
“哦。新烧好的咖啡在壶里,我先走了,你也要早点儿上路,外面还在下雪。”中恺匆匆交代一句,匆匆出了门。
还下雪?那还真得抓紧时间!玉翎惊跳起来,返回楼上三下五除二梳洗、换衣服、化妆。眼看没时间慢慢梳头了,将一把长发迅速绕几下,顺手拿起梳妆台上的紫金发簪斜插进去,盘在脑后。
下楼提上沉重的摄影包,抓起几块点心,便把车开出了车库。
路况确实不好。漫天雪雾弥漫,高速公路两边的原始山林时隐时现,能见度很差,路上的车辆都比平时谨慎得多。不一会儿,又听见前方警笛大作,玉翎担心出事故堵车,赶紧从最近的一个出口下去,决定从城间公路开过去。
街镇当中,雪雾没有那么重。可一个个红绿灯接连不断,车速也上不去。玉翎的右脚在刹车和启动之间频繁挪移,眼看着抵达目的地的时间在GPS显示屏,一分钟一分钟推迟。
迟到总不能算美德。停在又一个红灯之下的功夫,玉翎赶紧翻出刘家鼎办公室的电话号码打过去。接电话的是一位女秘书,说董事长正在开会,她会把情况及时转告。
好吧,既来之则安之,这光景着急也没用,玉翎打开音响,干脆听起歌来。华语流行曲,好莱坞电影插曲,日韩电视连续剧主题歌……一首接一首。间中接到肖瑀的电话,说他们已经在恒安公司了。叫她路上小心,安全第一,不要赶,实在不行下次再约就是了。
终于驶进恒安电子保安系统公司的停车场,玉翎整整迟到了一个多小时。
熄了火,玉翎坐在驾驶座上,想肖瑀他们对刘家鼎的采访很可能已经结束。她迟到了这么久,那刘董事长不见得还肯再腾出空来见她。不过,玉翎觉得还是应该进去一下,好歹略尽人事,对肖瑀有个交代,也是礼貌。
玉翎推开恒安公司的大门,前台女秘书一见她便站起来:“您好!沈小姐吗?我是Cindy。”
玉翎陪笑点头:“您好。不好意思,迟到了。肖瑀总编他们还在里面吗?”
“他们刚离开,”Cindy改用中文回答。“董事长在办公室,您跟我来。”
玉翎提着摄影包,跟着她沿走廊左转右转,两边格子间里,全是埋头在电脑前工作的男女员工。走廊尽头,“董事长办公室”开着门。
偌大的办公室,布置得就像一间典型的办公室:一套办公桌椅,一套沙发,整面墙的书架,墙上错落地挂满各种奖状、证书。天花板上的日光灯白晃晃,照得整间屋子一点暗影也没有。
刘董事长并没有坐在那张很伟大的核桃木办公桌后面。他背对门口,站在长窗前,窗外是一片停车场,所有车辆顶上都堆着厚厚一层雪。雪光从正面,灯光从后面交错汇聚,将那人穿黑色西服的身型划出一个清晰的轮廓,一个静默、孤独、清冷的轮廓。
“你先去吃午饭,不必再等,我也就走了。”他听到有人敲门,大概以为只是女秘书,头也不回地吩咐道。一口新加坡腔的英语,语调刻板平淡。
玉翎歉然开口:“刘董事长,对不起,我迟到了这么久。”
“啊,你好——原来是你!”他转过身,走过来和她握手。他比玉翎高出一个头,几乎立刻就看到她脑后那支发簪,那支紫金发簪,认出了她。
玉翎也想起来了:“您是那天在纽约请我和阿施吃饭的那个——Jason!”
人家那天明明给过她名片,可她根本没当回事儿,走出餐馆就扔掉了。肖瑀事先给她的资料又全是中文的,她哪里能想到这个刘家鼎就是那个Jason刘!
“是我,”他点点头,温和地微笑。眼前这个小女子,难怪在总领馆餐会上看到觉得眼熟,果然是早碰过面的。不过,这刘董事长是个深沉人,当下没提总领馆的餐会,只说:“肖总编要请社区‘最有名’的摄影师来给我拍照,没想到是你。”
“是没想到我会拍照,还是没想到我‘很有名’?”
“都没想到,”更没想到这位“很有名”的女摄影师言语如此犀利,刘家鼎不易察觉地挑了一下眉毛:“贵刊的肖总编和另外一位记者刚走。”
这话让玉翎重新意识到自己迟到的事实,不无尴尬地欠欠身:“我和他们不是从同一个地点过来的。对不起,耽搁您的时间……”
“不用道歉,不是你的错。”刘家鼎摆摆手,打断她。“沈小姐请坐!”
玉翎还是有些不安:“刘董,如果您需要改天……”
“不用客气,叫我Jason好了,”他再次摆手打断她。语气温和,态度却很坚决。“天气这么糟,难为你跑一趟!要不要喝点什么?我们这儿有矿泉水有咖啡有茶。”
“喝茶吧,”玉翎侧着身子坐下来,依然拘谨。“我更喜欢您的中文名字。刘家鼎,多么响亮,一生下来就注定要光宗耀祖的名字。”
“哦?是吗?”他旋即换了国语,一口新加坡腔的国语。从沙发旁边的柜子里拿出杯子和茶叶,泡好了放到她面前的茶几上。“沈小姐请用。”
玉翎端起玻璃茶杯,只见一个个小茶球在水中沉浮展开,嫩芽凝碧,茉莉花香随之盈满一室。这不是此地寻常能见到的茶叶,她脱口就问:“上等的茉莉龙珠!您怎么会有这个茶?”
“上回去大陆公干带回来的,我偏爱茉莉花香。”他又挑了一下眉毛。开始认识到,木兰花发簪带给他的感觉属于远距离幻象,眼前戴着这个发簪的小女人,并非他想象中的沉静。刘家鼎脸上保持微笑,客气地说:“看来沈小姐喜欢喝茶,而且是行家。”
“我当不起行家这两个字。喜欢喝茶,也属于不良嗜好,比沉溺赌桌还惨,”玉翎双手捧着茶杯,那一股蒸腾的茶香,让她的脸不由自主地贴近,
“哦?为什么?”
“因为赌博好歹有赢的希望,喝茶却只能越喝越要喝好茶,钱都流尽无底洞,血本无归,”她耸耸肩。
他笑起来,笑得爽朗:“怪不得你和方若施小姐会成为好朋友,你们都是心直口快的女孩子。”
“心直口快也不见得是优点,容易得罪人。尤其——我们早已不是女孩子了,”玉翎狠狠抿一口茶。
“在我眼里,你们都是女孩子。”
“哦?你有那么老吗?”玉翎又脱口而出。
“嗯?哦,谢谢!”这是他听到过的最不着痕迹的恭维。刘家鼎嘴角勾起,露出两颗雪白的尖尖犬齿,掩饰自己警惕的,防范的目光。在他大半辈子累积的人生经验里,刻意讨好他的人必然是别有居心的。
“摄影也是我的不良嗜好之一,同样劳命伤财。”沈玉翎浑然不觉自己已经造次,自顾自放下了茶杯,起身拿出照相机。
“嗜好?”他留意到她的用词,追问:“沈小姐不是职业摄影师?”
“不是,”玉翎照实回答,完全没想到对方会因此对她的摄影水平产生怀疑,直接比比划划地说:“请您坐到办公桌后面去吧。杂志配主稿用的封面照片,正襟危坐比较合适。”
他依言过去坐下,没再说什么。玉翎调大了光圈,将背景虚化,焦距拉近。他的脸成为镜头中的主体,目不斜视,表情里略带一抹微笑,但那笑意根本达不到眼底。
这人有一双如此锐利,如此深沉的眼睛!
玉翎盯着他的脸,换了几个不同的角度,对焦测光,连续按动快门:“可以了。”然后再次环顾这间办公室,正想着再另找一个位置,给他多拍几张,Cindy象征性地敲敲门,领着两个人走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