霰空鸟唤醒流光湖,不过须臾之间,原本平静的湖面便飞光溢彩,不断有银色光点自湖心翻腾荡漾开来,在夜幕中投洒出一束一束纯白的清辉,照亮了整片山林,如同在织越山头安了一颗硕大的夜明珠,一时星月暗哑,为之失色。只见那纯白的光束渐渐聚拢,汇成一道银河,自湖心向天际流淌蔓延而去。不一会儿,漫天的星辰皆浸润在溶溶银辉之中,净世之光涤荡着天地间溢散的浊气,乌云尽散、尘埃无踪,夜空渐渐变得晶莹、澄澈。那半扇明月,也益发皎皎无瑕。
凤九一时倾倒,只觉得五脏六腑都充斥着说不出的轻盈舒畅,欢快地跑向崖边以便看得更仔细些,也忘了先前的拘谨,一边跑一边偏过头雀跃地向东华开口道:“怪不得听人家说浣星归来不看月,真是太漂亮了!”
帝君似乎也赏得很尽兴,看着她如此欢喜,从容地跟了上去,“嗯,是挺不错。”
凤九看见东华说这句话时竟然在微笑,深邃的眼睛里似有流光闪动。凤九有些失神,上一次看见东华对着她笑,还是在三百年前的凡世了。她以为他们从三百年前开始就该两不相见,即便相见,也不过是在一些朝事宴会上,他坐在金銮座上,而她呆在某处角落,中间隔着一打又一打的神仙,仅此而已。而天意偏偏又将他两个凑在一堆行临风赏月,对坐烹茶这种撩人的雅事,凤九只能暗骂老天爷实在乱来。
却见东华忽然矮身坐了下去,双肘支着草皮,调整了个舒服的半躺姿势,凤九便觉得站久了有些累,索性也就席地而坐,将双腿抱在胸前。
莹莹的清辉一点点被夜幕吸收,光晕逐渐暗淡下来。凤九一边看着一边用手无意识地摩挲着脚踝处玩弄她的铃铛,却只摸到空空如也。以往她这样坐着时,便惯爱拨弄脚上的铃铛作耍,保持了两百年的小动作,她花了一百年去忘记,却也还是没有彻底地习惯。凤九心下一空,便有些失神。
东华的声音不冷不热地抛了过来:“你腿痒吗?”
凤九心底默默回了个白眼,没有作声,不动声色收回了搁在脚踝的爪子。
“嗯?”帝君幽幽地望着她,不依不饶。
凤九有些烦躁,“嗯,方才是有些痒,现在好了。”
帝君没有再说话,仍然幽幽地望着她,直望得她有些发毛,“帝君,你在想什么?”
“本帝君在想,为什么有的人明知本君不好骗,却总是想着来骗本君。”
凤九霎时泄了底气,认输道:“我弄丢了我姥姥给的一件玩意儿,但,但这不过是凤九一己的私事,帝君也要如此刨根问底么?”
“哦?那东西对你很重要?”
凤九着实纳闷帝君放着良辰美景不好好赏,却坚定地将注意力放在她的脚踝进行到底,看来当神仙也不宜活得太长,可想而知活得太长将把人变得多么地无聊。方才他说什么?重要不重要?什么是重要?什么又是不重要呢?姑姑曾说过,譬如一件东西一个人,离了他你便寝食难安抓心挠肝地过不好甚至觉得活不了,那便是重要;离了他你能照样打马赏花吃肉喝酒,那便是不重要了。那铃铛确然是她几百年来的心爱之物,即便自己将它扔了,它也还是她心爱之物,只是没了它之后,初时有些难过,但她并没有过得不好,反而像是卸去一件枷锁、一个负担,打马赏花吃肉喝酒之类倒是并没有受什么影响。
于是,凤九诚恳答道:“也算不得多么重要罢。丢了之后,我也并没有怎么样。方才,只是无意识的动作罢了。”
帝君方才还明亮的眼神暗了下去,极致的面容又恢复了一惯的清冷。瞧了她一会儿后,帝君闭了眼以手枕头躺了下去,不再理她。
凤九有些莫名,仍是转过头去继续欣赏着这九天溢彩,渐渐的,眼皮便有些打架,头一低一低地便睡了过去。
东华一只手肘支着地,侧着半躺,静静地注视着已沉入睡乡的白衣少女的容颜。伸出空着的另一只手,欲抚上少女额间娇艳如滴血的凤羽花,却又久久定在半空中,终于将手收回,摊开掌心,化出一串精致的铜铃,细细瞧着。
这串铜铃在凤九抛下海时便自发回到了帝君手中。犹记得当初,他受人所托刚从白水山将姬蘅带回天宫时,连宋曾打趣过他,是不是不怕青丘那只小狐狸知道了会伤心欲绝,彼时,他是怎么回答的来着?
那时,他正翻了一卷经书,眼皮也不抬:“她不是困于嗔痴之人。”
东华觉得,她应该是晓得他的,分开的两百年里,他看到她将自己照顾得很好,将青丘女君当得也很好,她从来也没有叫他失望过。
他说她必不会惑于猜妒,困于嗔痴,却没有想到,她的豁然过了头,不仅弃了嗔痴,竟将他赠她的铜铃也一并弃了。
这串铜铃自凡间历劫归来后便不能再召唤自己,原是为绝了凤九的念想,却于又偷偷为自己留下了一丝念想。当日他将观微之术并天罡罩一并寄在这铜铃上,让司命带去西海交给凤九。原本是为了在她有危险时他能及时知道,为她谋一个周全。但在凤九离开九重天后,却成了他探望她的一个好途径。观微之术是很容易的术法,也是个容易破解的术法,因此一般只用在仙力比自己弱的神仙身上才容易得手。青丘自有禁制,观微之术使得过于频繁或过久都易被察觉,因此东华也并不常用,当然原本他也不打算常用,他几十万年的岁月里,仅仅有这一小段沾染红尘的思绪,他觉得于自己不过了了,根本无须发泄也无须什么寄托。
只不要看到那天往生海畔这毫不犹豫地一掷。
当日铜铃回到他手上时,他有些烦躁。当年凤九在若水河畔骗了他的铜铃,又在凡世历劫她命悬一线之时交还他手中,回到天宫时,他又将它还给凤九,如今,凤九把它扔了,又回到他手里。五百年兜转,须臾数年的情分,仅剩这一枚铜铃,却是谁都不要它了。
他原本以为他早就失去了她,在两百年前凡间皇帝断气的那个时候。这一次,他却知道了什么才是真正的失去。你将再也见不到她的样子,听不到她的声音,她的喜悲忧乐,过去与你无关,未来你连知晓都无从知晓。若有一日,她离开了那里,甚至哪天她归于尘土,你连她的最后一面也见不到。
东华觉得这样很不妥。
随后的一百年里,东华想起来便将司命遣去青丘。
“司命,宫中近来无事,你可去青丘瞧瞧凤九。
“司命,怎么有些时日不见你去青丘了?”
“司命,你可是又在嚼青丘的舌根?本帝君听听也无妨。”
十二年前,阿离的整寿生辰,他在太晨宫中将残局摆满了棋盘,终是动身赴了宴。却不曾见着她。他想他可以被动地等着每一个机缘,顺势于人群中瞧她一眼,但他不能去找她。因为他们并没有缘分,他不能再给她这个念头。
织越之巅茵茵绿草间,紫衣的神尊慵懒地歪着,思绪飘了这样远,睡着的少女发出轻轻的嘤咛,却仍是没有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