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庆节快到了,小城的节味儿一天天浓起来了,街道两旁的行道树上挂满了星星彩灯,超市大楼前高悬起“欢度国庆”的大红灯笼。骤然增加的回家车流,像是事前约定后奔涌而来!于是,拥挤、塞车、鸣笛,平常间不多的忙乱景象,一时间成了小城人们喜迎国庆的开始和前奏。唯一不拥堵的是街口转角处,那个同平常一样守着鞋摊低头忙碌的老鞋匠。
9月30日下午,我在街上转悠,来到守鞋摊的黄师傅面前。“过节了,还不收工啊?”我说。
黄师傅抬起头看我:“看嘛,还没补完,别人等着要。”
10月1日,上午补了头天晚上看晚会的瞌睡,下午闲得无事,又出去逛。街口那儿,鞋摊依旧。我有些诧异“一天都不休息吗?黄金周第一天哦。”摊主抬起头,一脸的平静:“休息啥,今天还是搞不赢。你过热闹节了。”顺着黄师傅的话我抬眼望大街:依旧的车水马龙,最热闹最拥挤的还要数人民公园门口。卖糖人呢,做好一个,买主拿走一个,生意好得像放鞭炮。眼前呢,摊主虽忙碌却清贫——无法与红火的游乐摊和爆好的卖糖人比。如此一比对,我对黄师傅的行为更为不解。何必呢,既然不多挣钱,又何苦把自个弄得像拧紧的钟表的弦?弦,拧得过紧,是会断的。
转了一圈,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赶紧往回走。鞋摊前,没有了黄师傅的妻、弟,两个顾客坐在那里等着拿鞋。我凑上去,跟黄师傅冲起壳子来。黄师傅告诉我:从十五岁学手艺到现在,三十八年了,从来没有过过节假日。与爱人结婚二十八年,丈母娘家去过两次,一次迎娶爱人,一次为岳母祝寿。平时,亲戚有请,托人带个礼。岳母家有事,老婆去,自个从来没有离开过鞋摊。一是顾客需要,二则也习惯了。“刚才碰到你弟弟呢。”我说。提到弟弟,黄师傅的情绪激动起来,絮絮叨叨跟我讲述起家庭的不幸。
先天残疾的黄师傅,左脚仅长了个肉头,没有脚掌、脚趾,用不上力,跛得厉害,干不了重体力活。在那个正常人都没法好好读书的年代,先天残疾的他更没学到什么知识。怎样养活自己,对于一个残疾少年来说,即成为常常困扰他的一道难题,也是父母深深担忧的一个问题。那时的人穷,“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衣服可以自己补,可要补鞋,就不那么方便了。好在补鞋投资不大、技术相对简单,学补鞋,挣钱,成了黄师傅的梦想。
邻居有个补鞋匠,却不愿意教徒弟,害怕抢了生意。就多去看,多去求,对方却始终不松口。一气之下,黄师傅来到城里,辗转找到一名师傅。给了拜师钱,自己带伙食费,算是投了道。那个时候太穷,每顿只吃一碗三分钱的稀饭,咸菜都不敢点一份。有时自己带点咸菜,有时厚着脸皮向餐馆要点豆油,嘴就着碗口,稀溜几下,便见了底。饮食店的一个服务员现已七十高龄,每次说起当时情状, 都要红眼圈:“好造孽哟,一个残疾人,黄皮寡瘦的,又要学手艺,又要饿肚子。我有时舀些豆油给他还要背着人,否则,要挨领导批评。肚子长期饿得咕咕叫,黄师傅干活却从不偷懒,头脑聪明,反应敏捷,深得师傅喜爱。学艺两年,出了师,一直就在这个街口摆摊。
那年头,人们穿鞋以胶鞋为主,有的胶鞋补了多次,已经找不出原来的布料了,还舍不得丢。黄师傅尽量选颜色一致的布,耐心比划修剪,一针一线补上,使鞋合脚好看。后来皮鞋多了,黄师傅开始研究皮鞋。鞋面破了,让一般的鞋匠给补,疤痕十分抢眼。黄师傅尽量把皮料周围削薄,把破处砂毛,粘接拢后,不仔细瞧,根本看不出是补了的。鞋底、鞋掌脱落的,一般的师傅要么粘胶,要么缝线,黄师傅呢,先用胶粘,再用线缝,而且走线的位置在鞋底,看不出任何痕迹。女士的高跟鞋,跟是空的,容易崴脚,那就把跟打开,灌些轻质的木块,再撑上细细的跟,牢固,还美观。他换鞋底,不用楦头,仅根据原来鞋面鞋底的比例关系,便能换出舒适耐用的鞋底。活儿干得漂亮,收费还便宜,从开始的五分一角,到现在的五角一元。你要没零钱吧,没关系,下次来补上就是。简单的修补、连线、新鞋锤后跟,一会儿的事,不收钱也是没关系的。
黄师傅手艺好、收费还低,名声就这样传出去了。有人愿意多走几条街,有人愿意多倒几路车,有人愿意等一两天来取。被众多要补鞋的给盯上了,这鞋摊,还愁没活干?于是他的活,一年四季做不完,而且,每天晚上加班到十二点。鞋摊生意旺,手艺好,收费低是主要因素,次要原因呢,应该归功于同行的“相让”——有些鞋匠看到鞋破得不多、收钱太少或太破不易修补的不愿意接,推到他这儿来,他不推辞,反正有活干就有收入,积少成多嘛。还有一点,诚信和真诚。比如,有时忙昏了头,到了约定时间鞋没补好,他连连给人家道歉,边道歉边抓紧时间赶活,来取鞋的顾客呢,也能理解。当然,也有那说好了时间来取鞋而没来的顾客。
后来,补鞋之外,又增加了擦皮鞋。常常是这个叫擦鞋,那个叫补鞋,忙得脚不沾地。再脏再旧的鞋,一经他的手,立即光亮如新。一些醉酒后吐脏了的鞋,恶臭难闻,一般人都不会接,黄师傅屏住呼吸,冲洗,清洁,打油,抛光,一双“新”鞋呈现在面前,取鞋的过意不去,要多给点钱,黄师傅却坚持按定价收。曾经,另一个鞋匠看这儿生意不错,就在对面摆了个摊,有补鞋专用缝纫机,却少有人上门,不到半年,走了。
年少时,黄师傅想挣钱安家。妻子当时进城打工,与他隔得不远,相识后,互帮互助,朋友们觉得两人有缘,从中撮合,别说,还真成了。房子是租的,生活简单平淡,却恩恩爱爱。婚后,妻子辞了工,料理家务之余,从砂皮料做起,学会了补鞋。宝贝儿子的出生,小两口更有了盼头。伴随着儿子一天天长个,家里的积蓄也在日渐增多。两口子下了狠心,买了一套二手房,从此,在城里有了自己的窝。就在好日子节节上长时,11岁的儿子突然失踪。报了警,找遍了城里大街小巷,还登了寻人启事,至今没有一点音讯。黄师傅常常感慨:要是老大不丢,现在都二十几岁了。当时,两口子气得半死,几年后才渐渐平静下来,添了个女儿。前些年,每当看见那些跟失踪的儿子差不多大小的孩子,从身旁过去,正在补鞋的黄师傅会突然停下手中的活来,目光呆滞地盯着看上好久。而对那些大人带着来鞋摊补鞋,与自家儿子年龄相仿的孩子,他就更犯傻。一次,突然犯了傻的他,盯着人家的孩子看,那目光像是要把孩子给吞了,直吓得大人赶紧牵着孩子走开了去。后来,经人多次提醒,他才觉醒,这样下去会砸了自己的饭碗。
打下手的弟弟,曾经是家里最能挣钱也挣了大钱的主儿。批发中药材,卖砂石,上世纪九十年代就挣了几百万。有人给黄师傅开玩笑:“你兄弟那么有钱,你一天还补啥皮鞋哟!”黄师傅坦然应对:“兄弟有钱是兄弟的,各管各,反正我自己有双手。”后来,弟弟好玩,吃喝嫖赌,染上恶习,他多次劝说,弟弟非但不听,还发脾气,埋怨哥哥咸吃萝卜淡操心,兄弟间闹得几年没了往来。一天,有老乡带信,说弟弟得了重病。他赶回去,衣着体面的弟弟已精神失常,连人都不记得了。问弟媳咋回事,弟媳拿出离婚证,说两人早已分道扬镳。再问弟弟的钱财,弟媳一句话“不知道他给谁了,离婚时是分好了的。”黄师傅心里恨弟弟不争气,但看到他那疯疯癫癫的样子,又颇为心疼。无奈之下,他把弟弟送去医院治疗,花了一万多元。出院后,弟弟虽然还是不很清醒,但不乱跑,找得到家了。这以后,黄师傅每天带着弟弟出摊,让弟弟做点力所能及的事——砂皮料。偶尔,弟弟病发了,吵吵嚷嚷。只要他一出声,便立马安静下来。
黄师傅的负担更重了。
只有不停地劳作,才能缓解精神和经济的压力。没有周末,没有节假日。住在城里几十年,很少去城里逛逛。城市的变化在电视上看得多,听顾客说得多,却没有时间去实地感受。这么多年了,对面的人民公园都没去过几次,远一点的景点就更是没去过了。一张小凳,一把别人丢弃的广告伞,就是他的工作空间。刀、锉、锯、螺丝刀、锥、小锤子,这些沉默的原始工具,在他手中听话得几近乖巧——让一双双破旧的鞋重获新生。修复旧鞋的一双手呢,却伤痕累累,贴满的创可贴便是明证。心,却不苦。你瞧,这张写满了沧桑的脸上,每条皱纹都漾着笑意!看着这张脸,头脑中突然浮现出美国人道主义者和摄影家甘博于1918年在北京街头拍摄的《通州鞋匠》:鞋匠看上去六十多岁,手上拿着针线在纳鞋底。经络毕露的粗糙的双手;破得不能再破的衣衫;历经风霜皱纹密布的脸上微笑依旧……这样的脸不由得让人想起美国诗人朗法罗的诗句:他可以问心无愧地面对整个世界,因为他不欠任何人。
真的,补鞋匠黄师傅不欠任何人。在寄居的城市,他没要国家任何照顾,但城市也没有拒绝他,凭着努力,靠着吃苦,他在城里有了房,买了医疗保险和养老保险,女儿也在城区学校上了学,自己也算是城市人了,尽管只是底层人,那也不错了,那也是对自己多年辛苦的回报呀。
面对着这样一位鞋匠,除了敬佩,我说不出更多的话语。我想说的是,有一天,老鞋匠不在了,有人会接下这个摊位的。可是,会像他那样坚守,那样尽心吗?那些熟悉他手艺的顾客肯定会时常念叨起,要是黄师傅就不这样补了,黄师傅补的鞋比你好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