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雨
呼吸着雨后湿润的新鲜空气,琴儿踩着轻快的步子走在长廊上。
连日来的阴雨就像是无尽的黑夜,潮湿而又冰冷,压抑得令人窒息。
本以为这场春雨会持续数日,谁知今早推开窗,眼前竟是一片盎然。
昨夜残存的水气化作露珠,顺着柳枝缓缓滑落。阳光轻洒在地,青石板上的雨渍在微风的轻抚下渐失踪影。花间蜂蝶飞舞,檐上鸟雀欢鸣,短短清晨片刻,满园的光景已然找回往日的春意。
琴儿脚下的长廊是通往大少爷江巽华厢房的必经之路,与其说是一条路,倒不如说是铸剑山庄内最别致的一条长廊。一年到头,这长廊两侧的空地上都会栽满应季的花朵,自打她入庄以来,就从未看见那廊边盛开的鲜花凋零过。
步至花廊尽头,顺着石阶而下,再穿过一道青瓦圆拱门,便到了大少爷的住所。
只见在那厢房前的桃花树下,一位白衣男子手握书卷,端坐在石桌前,在他的身后,默立着一位青衣女子。
她五官精致,衣着朴实,相貌虽不及倾国倾城,却有着一双温柔的眼睛,但凡与她对上一眼,便可叫人再也无法移开视线。
“心离温柔善良,少爷风度翩翩,当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看着二人的身影,琴儿脑海里不禁闪过这样一个念头,她也不止一次闪过这样一个念头。
三年前,大少爷弱冠,下山历练,一去便是数月。待他归来之时,手中的剑没了,身边却多了位女子,那女子名叫莫心离,是朝廷奸臣莫权的千金。
莫心离虽贵为千金,但身上却没有一丝大小姐的娇溺,在大少爷身边当丫鬟至今,从未见她脸上有过怨气。
“少爷。”
江巽华闻声抬头,只见在那青瓦圆拱门前站着一位女子,她身材娇小,皮肤白皙,正是琴儿。
“何事?”江巽华颔首微笑。
“庄主请少爷去书房一趟,说是有要事相商。”
“现在?”
“是的。”琴儿点点头。
“好,我这就去。”江巽华放下书卷,缓缓起身,就在这时,一阵大风吹过,还未等众人反应过来,空中便下起了一阵桃花雨。
“啊!”两位丫鬟显然没料到会有这么一茬,脸上顿时花容失色,抱着头一声惊呼。
这阴风来得快去得也快,待风止时,二人脸上已是一片凌乱。
“你没事吧?”江巽华转过身看着一脸狼狈的莫心离,伸手将她头上的桃花瓣轻轻扫去。
“没……事……多谢大少爷关心。”她嘴上这么说,手却不停地撩拨着脸上被风吹乱的发丝。
“琴儿。”江巽华随即又将头转向琴儿,你和心离就待在这儿休息吧,我自己一个人去就行了。”
“好。”琴儿点点头。
看着江巽华走出院落,她立马凑到心离身边,挽着她的胳膊,嬉笑道,“唉~我啥时候才能有这样的待遇呀~”
“你……你胡说啥呢……”她轻轻推了一下琴儿,辩解道,“大少爷他……对谁都一样……”
“你看你,脸都红了,还想狡辩~”琴儿依旧是满脸笑意,“大少爷对你的好意,我们大伙可都看在眼里呢~”
听了这话,心离的脸更红了,她抬起头,凝视着江巽华离去的方向许久,这才开了口,“我和大少爷……不可能的。”
“怎么会不可能?”
“大少爷是铸剑山庄未来的掌门人,而我只是一个丫鬟,身份悬殊太大……”说到这,她默默收回目光,看着琴儿,“况且,就算大少爷不在乎,庄主他也绝对不会同意……”
“你别担心!”琴儿摇了摇头,“大少爷他对你这么好,一定会娶你的!”
雨,大雨。
冰冷的雨滴敲击着屋檐上的砖瓦,发出叮叮声响。
洗剑池边,一群人撑着伞,围绕在莫心离身边,确切地说,是她的尸体身边。
“看她嘴唇发紫,应当是中毒而死。”
“是谁下的毒手?!”
“她爹不是莫权吗?或许是她的仇家。”
“就算是这样,那也太放肆了!胆敢来铸剑山庄杀人!”
“唉,你也不是不知道,自从师祖江启归隐后,铸剑山庄在江湖上的地位已是一落千丈。若不是庄主这些年的苦心铸剑,恐怕山庄……”
“大少爷呢?”
“几天前奉庄主之命下山去寻玄铁石。”
琴儿默默地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莫心离。众人的说话声在她耳边萦绕着,可她一句也没有听进去。此刻她的脑海里只有一个想法,“到底是为什么?”
“大少爷来了!”就在这时,洗剑池外传来一声呼喊,人群立刻安静下来。
琴儿转过头,只见洗剑池北侧的石拱门外站着一修长男子,他没有撑伞,身上的衣服依旧是熟悉的白色,但脸上的表情却是陌生的。面无笑容的大少爷,她是第一次见。
按照规矩,此刻天下着大雨,琴儿身为大少爷房院的丫鬟,应当走上前去为少爷撑伞,可她并没有这样做。因为在她内心深处有一个声音在提醒着她,若是现在走上前去,她可能会死。
在场其余众人似乎也察觉到了大少爷的异样,没有上前,反倒是让开一条道,静看着他一步一步,面无表情地走来。
雨滴落在他的脸上,他的目光落在地上。江巽华俯下身,抓起莫心离纤细的小手,轻轻一提,将她的尸体从地上拉起,抱在怀里。
“心离她中的是什么毒?是……是谁下的毒手?”尽管气氛有些令人窒息,但琴儿还是忍不住将心里的疑惑说了出来。
“她中的是绝心散。”江巽华头也没回,目光依旧停留在莫心离白皙的脸上。
淡淡一句回答,在琴儿听来,其中的寒意竟是比这早春的雨滴还要冷,“这绝心散……”她本想继续问下去,但看着大少爷如深渊般空洞的眼神,终究还是不忍开口。
没有了言语,洗剑池再次恢复冷寂。江巽华独自抱着莫心离一步一步朝花廊的方向走去,水滴落在他的脸上,不知是雨还是泪。
“绝心散是什么?”
“你……还是少知道的好。”一旁的徐总管望着大少爷离去的背影,默默叹了一口气,“他若不是大少爷该有多好……”
从那以后,琴儿就再也没见过大少爷,她最后一次路过花廊时,两侧的花已是枯萎凋零。而在那桃花苑内,不再有女子温柔的轻语,能听见的只有破空的剑声。
听说庄主为大少爷找了一位剑侍,他的名字叫祝清风。
第二章 花
“从今天起,你就负责陪大少爷练剑,明白吗?”
“明白了,徐总管。”祝清风俯身抱拳,说话声在旁人听来显得极为恭敬。
“好。”徐总管轻抚长须,点头摆手,示意他退下,“去庄北的桃花苑找大少爷吧。”
“是,徐总管。”说完,祝清风朝着眼前表情严肃的中年男子又是一拜,这才缓缓退下。
出了总管大堂,祝清风快步朝大门右面走去,刚踏出几步,却又忽然停了下来,猛地拍着自己的脑袋,方才走得急,竟连路都没问!“要不再回去问问?”祝清风肩头一侧,已做出返身之势,但回想起徐总管那严厉的脸庞,终究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还是我自己去找吧。”
漫步在长廊一角,目光倚着廊边瓦檐向上望去,此时此刻,山庄的天空蔚蓝得像一片海洋。而在那片海洋之中,有一只青鸟迎风飞翔,那孤独的身影,就像他独自一人漂泊在这世上一样,无依无靠。
十岁那年,瘟疫横行,短短数月,不知夺走了多少贫民的性命。而作为农家出身的他来说,能活下来实属不易。然而造化弄人,他虽活着,爹娘却死了。在这十年间,他辗转各地,倚靠乞讨而生,岁月在他脸颊刻上坚毅,同时也在他心里埋下自卑的种子。
也许正是看中了他的坚毅,徐总管这才将他从脏乱不堪的旧巷里挑出来,推举成为剑侍。之所以会选他,理由也很简单,软弱的人不配活在铸剑山庄里,庄主曾这样说过。
想到这,祝清风停下脚步,回望四周,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已走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
前方依旧是长廊,而在他的右侧,是一座小院。小院的白墙足足有一丈高,除了一座圆拱门外,极目望去,几乎看不见一丝院内的风景,尽管如此,仍有一枝梨花依附在墙檐上,探出倔强的脑袋,贪婪地窥视着外边的世界。
风中是一抹花香扑鼻,祝清风顺着鹅卵石铺成的小道缓缓走近院落。
穿过圆拱门,脚踏上青石板路,他忽然愣住了。
眼前是一棵开满雪白花朵的梨树,在那梨花树下,一女子站立在石桌前。她的眉好似那微风中轻摇的柳叶,她的侧脸宛如那山间流淌的清泉,让人看了不禁内心一阵清朗,只见她两指间夹着一颗黑子,双目凝视着石桌上的棋局。
“对,就该这么走!”女子一声轻喝,将手中黑子落在棋盘上,随后又转身走到石桌的另一侧,拿起木棋盒里的一颗白子,攥在掌心,双手抱臂思索着。
女子突如其来的言语打断了祝清风的思绪,他身子一颤,猛地回过神来,而当他再次抬起眼时,面前已多了一双明眸。
“你……我……这个……”祝清风手臂上的青筋微微凸起,面色也越发的红润,此刻他的舌头就像打了结似的,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别紧张!”看着眼前害羞的男子,女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柔声道,“慢点说,慢点说。”
“好……好……”祝清风嘴上虽这么说,但脸上仍是一阵火热。
“新来的?”女子目光落在祝清风崭新的麻布衣上,“之前好像从没见过你呀?”
“我……我是新来的剑侍。”
“是不是迷路了?”
祝清风点了点头。
“也对,若不是迷路,又有谁会来梨花苑。”女子淡然一笑,那一刻,祝清风从她的眼神中捕捉到了一丝孤寂,十六岁那年在一富商手中赏玩的鸟笼里,他也曾看见过这种眼神。
“我……我是来陪大少爷练剑的。”
“大哥的桃花苑就在庄北,顺着长廊一直走下去就到了。”说着,女子抬起手指向圆拱门右侧。
“多……多谢。不好意思,打扰了。”祝清风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看了看女子,随后目光迅速移开,曲身作揖,撤步回到长廊。
“你之前都在山下的都城生活吗?”
身后传来一声轻唤,祝清风停下脚步,侧过肩,一脸疑惑地望着女子,点了点头。
“那你下次路过梨花苑时,能否稍停片刻,和我说说外面的世界?”
“我……”祝清风想起这十年风餐露宿的日日夜夜,顿时语塞,若是真要说,我又能说些什么呢?
“活到现在,我就从未踏出过山庄一步,所以……”见他没有回答,女子无奈一笑,“你若是觉得为难,大可不必迁就我……”
“好,没问题。”
“真的?!那太好了……咳咳咳……”话至一半,女子忽然弯下腰捂着嘴一阵猛咳。
“你没事吧?!”祝清风转身轻踏一步,正欲冲上前去,但想起自己的身份,还是停下了脚步。
“没事……咳……没事,我自小体弱多病,已经习惯了。”说完,女子缓缓站起,一脸喜悦,仿佛刚才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那……那你现在急着去找大哥吗?”
“不急。”
“那和我说说你之前的见闻吧~”
“好。”
阳光照在祝清风的脸上,此刻的他正在前往桃花苑的路上,与大少爷约好巳时练剑,然而现在还只是辰时。
这一个月以来,他每天都会提早出门,在路过梨花苑的时候稍作停留,与铸剑山庄大小姐江柔说说山下的故事,今日也是如此。
“你觉得好不好笑?”
“好,好。”江柔嘴上应答着,目光却在游离。
“怎么了?是……是我讲的不好吗?”看着一脸心不在焉地江柔,祝清风轻声问道。
“有句话我想对你说,可我……我开不了口。”江柔轻咬下唇,面色微红。
听了这话,祝清风突然心跳加速,“是……是什么难以启齿的话吗?”尽管内心有些不知所措,但他脸上依旧保持着镇定。
江柔点了点头。
“没事,说吧。”不知为何,祝清风心中突然有了一丝小小的期盼,但转瞬间又被恐慌占据,“到底是什么话?对我来说是好是坏?”
“从明日起,你不必再来了。”
话音一落,祝清风眼神中的光芒立刻消失了,整个人像块木头一般呆立在地。
“为……为什么?”
江柔缓缓站起,走到梨花树下,伸出手心,迎接被风吹落的梨花瓣,“从明日起,山庄上下便要开始准备我的婚礼,三天后,我就将嫁给武林盟主的儿子。”
祝清风脑海中已是一片空白。
“你来山庄数日想必也有耳闻,铸剑山庄如今已日薄西山,若没有强权撑腰,恐怕就要亡了,所以爹爹他这么做,也是合情合理的吧?”
祝清风沉默不语,虽然眼前只是她的背影,但他却能清晰地感觉到她的心在流泪。十八年的岁月,从没接触过外面的世界,是一种什么样的悲哀。而嫁给武林盟主的儿子,也只不过是从一个鸟笼飞到另一个更大的鸟笼,二者没有什么区别。
也许正是她明白,所以才会这般感慨吧,祝清风心里这样想。
“这段时日谢谢你能来,若没有你的故事,或许我的人生将会更加惨淡吧……”江柔没有回头,独自仰望着蔚蓝的天空轻语。
“能为大小姐解忧,是……是我的荣幸……”祝清风默默低下头。
“你去找大哥吧,身为铸剑山庄未来的掌门人,这些天应该有他忙的了。”
“好……好的。”
江柔依旧站立在梨花树下,祝清风见她不再言语,缓缓退下,当他的身影正要消失在走廊尽头时,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如梦如幻的低语,“你……愿意带我走吗?”
祝清风身形一滞,顿了片刻,没有回头,又继续向前走去,过了梨花苑,他猛地加快脚步,在长廊上狂奔,“我……愿意,但我没这能力……”
往后的三天里,祝清风再也没有进入过梨花苑,每当路过那时,院子里都挤满着仆人,他们张灯结彩,忙着张罗婚礼。
“她在哪?现在又会在做什么?”无论何时何地,祝清风的脑海里都只有这样一个想法。
有这样的想法很危险,特别是在陪大少爷江巽华练剑的时候。
哐当一声,祝清风手中的长剑掉落在地,他捂着满是鲜血的手臂,痛苦地倒在地上。
“你想救她?”耳边传来一句冰冷的话语。
祝清风瞪大双眼,盯着江巽华,“大少爷,你……你在说什么?”
“你若真想阻止这桩婚事,也并非没有办法。”他嗖的一声,将剑收回鞘中,走到桃花树下,端起石桌上的茶杯一口饮尽。
“什么办法?”祝清风想起江柔那忧郁的眼神,强忍着疼痛,缓缓从地上爬起,扯下右手衣袖,将左臂伤口包扎好。
“你把武林盟主的儿子杀了,事情不就解决了?”
“什么?!”祝清风一脸惊恐地望着江巽华,这句话谁说都可以,唯独面前这位铸剑山庄未来的掌门人不可以!若他真这样做了,铸剑山庄还会有未来吗?之所以把江柔嫁给武林盟主的儿子,不就是为了提升山庄的江湖地位么?
“铸剑山庄本来就不需要依靠什么武林盟主,我爹这么做,只不过是一心想要得到那号令群雄的位子,而我们,都只是他用来争权夺利的棋子罢了。”江巽华手臂猛地一挥,茶杯砰的一声砸在石墙上,碎裂成渣,“既然如此,我们为何不能做颗有思想的棋子呢?”
“我……可是凭我的武功,又怎么杀得了武林盟主的儿子?”
“要人死,可不一定要武功盖世。”江巽华从衣袖中掏出一剂药,放在石桌上,随后一言不发,转身便入了厢房。
此刻桃花苑内,就只剩下祝清风沉重的呼吸声,山庄的天空依旧是一片蔚蓝,只是在他心里,不知何时起已多了一个人,一个如繁星般璀璨的女子,一个他爱的人。
大吉,宜嫁娶,今日的黄历上如是写道。
在铸剑山庄最中央的练武台上,坐满了各路前来贺喜的英雄豪杰,听闻江家大小姐美若天仙,谁都想借此机会来一睹她的芳容。
此刻江柔就坐在首桌上,宛如一朵艳丽的玫瑰花,虽然她脸上挂着微笑,但祝清风看得出,她不是真正的快乐。
喜宴至半,江柔身旁的中年男子忽然站起,他举起桌上的白玉酒杯干咳一声,原本吵闹的练武台立刻安静下来。
“我江某在此感谢各路英雄豪杰光临铸剑山庄,今日我们不醉不归!”
话音一落,台下众位宾客纷纷起身,举起酒杯,对着铸剑山庄大当家江穆威一饮而尽。
“好!畅快!”江穆威大喝一声,欣然坐下。
正当他要落位之时,空中一道黑影掠过,一位俊美的白衣男子转瞬间出现在他的面前。
只见那白衣男子礼貌地向江柔伸出手,轻唤道,“你愿意待在这里,还是愿意和我一起去闯荡江湖?”
“我……”江柔凝视着白衣男子自信的双眼,也不知哪儿来的勇气,一把抓下戴在头上的礼冠,将纤细的小手搭在他的手心里。
男子微微一笑,纵身一跃,还未等众人反应过来,二人便已飞出一丈外。
“好大的胆子!竟敢来破坏我铸剑山庄的婚事!”江穆威拍案而起,他身旁的武林盟主庄天绝二话不说,抄起腰间的七尺长剑便朝二人赶去,而离二人较近的一桌酒席,已有六七位壮汉闻声起立,前去拦下二人。
“哈哈哈!就凭你们还想阻拦我叶剑倾!”男子左手抱着江柔,右手从背后拔出一把赤红长剑。
众人一听到“叶剑倾”三字,身子不由得一颤,难道是近三年间忽然崛起的逍遥剑圣叶剑倾?!念头一闪,待六人回过神来,手中的兵器皆已不见,低头一看,竟掉落在地!而当他们再次抬头时,二人已然不见。
“爹,你怎么了?”首桌处传来一声呼喊,庄天绝本欲继续追击,但听闻江穆威中毒,立刻回到座位上。
“贤侄,江庄主怎么了?”
“我爹中了绝心散。”此言一出,台上一片哗然,然而江巽华的语气极其平静,让人听了亦是不寒而栗。
“这绝心散是贵庄的秘药,怎么会……”庄天绝一脸震惊。
“我想庄里一定是有叶剑倾的内应。”说着,江巽华看了一眼祝清风。
祝清风身子一颤,呆立在地。
“还麻烦武林盟主号召群雄追杀叶剑倾,为我爹报仇。”
“一定!你爹是我的挚友,杀友之仇,我一定报!”庄天绝转过身对着众人一声大喊,“各路豪杰,你们也都看到了!今日叶剑倾的所作所为,已违背了我们当初设立的江湖道义!这仇,我们非报不可!”
“对!杀了叶剑倾!”
“杀了叶剑倾!”
江巽华听着练武台上浪潮般地呼喊,眼中浮现一丝笑意,“至于庄里的内应,就由我来解决吧。”
“那是自然,还有谁能比铸剑山庄的少主更有资格!”
江巽华点点头,缓缓走向祝清风,没有停下,只是与他擦肩而过,“看在你努力陪我练剑的份上,这杀父之仇我就不计较了,你走吧。”
看着江巽华步入山庄大殿,祝清风心中一阵恍惚,那背影与其说像人,倒不如说更像鬼。
第三章 伤
庄中无恙,请勿挂念——江巽华
江子期轻舒一口气,将书信装回信封,收入囊中。
一个月前,江湖上传言铸剑山庄大当家江穆威已死,而江家大小姐与人私奔。
第一次从客栈小二口中得知这消息,江子期只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妹妹江柔乖巧听话,父亲江穆威神勇威武,怎么可能会发生这种事?
于是他问遍身边每一个人,结果得到的答案都一样。
难道是真的?
为此他特意飞鸽传书询问大哥江巽华。当看到大哥亲手执笔的家书时,他这才将心中的疑虑扫去。
早年曾听闻大哥说起江湖上人言可畏,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一想起大哥,江子期不禁陷入回忆。自懂事起,大哥在他眼里就是一位近乎完美的人。不仅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剑法亦是一流,凡是爹要求做的事,他都能办到。
若要说有一丝不完美,那便是对每个人都太好了,无论是对家仆还是亲人。有一次,家仆冒雨除草,大哥不顾雨淋为其撑伞,被爹看到后,罚他去剑冢面壁三日,而待他归来时,那家仆也不见了。
当时爹爹责罚大哥,恰好他也在身旁,虽说有些话他已忘记,但仍有一句他至今记忆犹新,“你是铸剑山庄未来的主人!而他们只是蝼蚁!”
江子期端起桌上装满酒的陶碗一饮而尽,望着客栈的屋顶,沉默不语。
“若抛开一切,大哥你最向往的生活是怎样的?”
“找一世外桃源,和她简简单单过一辈子。”
若是没有大哥,恐怕现在忙活的人是自己吧。想到这,江子期欠了欠身,缓缓站起,比起山庄的沉闷,他更喜欢江湖的自由。
“小二,结账!”江子期拿起长凳上大哥赠与他的名剑断江,将一贯铜钱摆放在桌上,走出客栈。
刚踏出客栈门,耳边是一阵吵杂,只见对面药铺门前围着一群人,吵吵闹闹不知在说些什么。
“真美……”
“是啊,我要是有钱,我一定帮她!”
“拉倒吧,就你这铁公鸡!”
江子期缓缓走近,透过人缝向里头望去,在那青石板路上赫然跪着一位衣衫褴褛的女子,她肤如凝脂,脸蛋白皙,高挺的鼻梁下,一张小嘴粉嫩俏皮,尽管她的目光始终盯着地板,但江子期能感受得到,那是一双摄人心魄的眼睛。
“哟,这小娘子长得当真美艳!”一位身着华服的公子哥以扇作手将女子下巴轻轻托起,目光贪婪地在她脸上扫荡。
“原来是求钱给妹妹治病啊。”公子哥低头看了看女子膝前的木牌,收回纸扇,从腰间掏出一锭金子,在她面前晃了晃,“若今晚服侍好本公子,这锭金子就是你的!”
话音落下,女子的目光仍旧是一动不动地向着地板,而周围众人似乎有些忌惮这位公子哥,一脸笑意却又不敢出声。
“这青州城内谁不知我赵无印!你胆敢拒绝本公子,真是自寻死路!”说着,公子哥脸上表情由喜转怒,伸手便朝女子纤细的胳膊抓去,眼看就要触碰到女子,这时,另一只手从侧边猛地杀出,一把扣住公子哥的手腕。
“你!”任凭他如何用力,都无法挣脱开江子期的手。
“看公子这架势想必救美的事情做得不少,小弟初出茅庐,从未体验过这种感觉。”江子期将另一只持剑的手伸进衣袖内,掏出一锭金子,递给女子,笑道,“不如把这机会让给我吧。”
“你竟敢坏了本少爷的好事,来人……”话音未绝,一柄长剑已然出现在他喉前三寸,“这剑倒是有些调皮,趁我不注意,竟然自己跑出来了。”江子期侧目望向公子哥,只见在他身后的两名彪形大汉瞪直了双眼,三人一动不动,以同样惊恐的表情回望着他。
过了半晌,公子哥将手缓缓缩回。江子期见状,亦是撤剑,转身向女子纤细的小手探去。
初摸手背,江子期只觉一阵柔软细腻的触感从指间传来,令人心生暖意,但这感觉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怅然若失,因为这样一双手,和她的人一样,迟早都要离开。
女子没有抗拒,顺着他手臂的牵引缓缓站起。谁知就在她快要站稳之时,腿一软,身子猛地向一侧倒去,若不是江子期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搂在怀里,恐怕这美艳女子便要在这大庭广众之下献丑了。
“是不是跪太久腿麻了?”江子期小声问道。
女子没有回答,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那我抱你吧。”说着,江子期俯下身,抱起女子,抬眼环顾四周,喊道,“麻烦……各位让一让。”
众人如潮水般四散开来,江子期微微一笑,穿过人群。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公子哥一咬牙,将那锭金子狠狠地砸在地上,甩袖而去,在他身后的两名彪形大汉见状,赶忙捡起地上的金子,跟了上去,“少爷,少爷,这金子可不能乱丢啊!”
出了城门,路上的行人少了,耳旁的风声也静了。江子期左右张望,趁着四下无人,偷偷瞬进草丛。
“姑娘,得罪之处,请多包涵。”江子期缓缓将女子放下,目光望着她手里的那锭金子,“这锭金子够你妹妹治病吗?”
“够了。”女子点了点头,柔声道。
“好,那在下便告辞了。”江子期抱拳行礼,即刻转身,自始至终他都不敢直视她的眼睛,怕是看上一眼,往后的日子就再也别想睡个安稳觉。
“公子……你能留下来保护我们姐妹俩吗?”
身后传来一声轻响,江子期停下脚步。
“在这世上除了妹妹,我已经没有其他亲人了……我跪在那不仅是为了乞讨,还为了寻找一个人,一个……一个有能力保护我姐妹俩的人……”
虽然没回头,但江子期已能听到眼泪从她脸上滑落的声音。
“你要是愿意,我给你做牛做马都行。”话音一落,女子整个人已扑向江子期,从背后将他紧紧抱住。
这是什么感觉?
江子期身子一颤,过往的一切忽然间浮现在眼前。
从小到大,他都是一个人,没人在乎,没人关心。
大哥是未来山庄的继承人,妹妹是武林盟主未来的儿媳妇,所以爹只关心他们,反倒是自己,无论做了什么,就算是错事,爹都不曾过问,只是空有个铸剑山庄二少爷的名号罢了。
唯有逃,逃离山庄,在江湖上行侠仗义、助人为乐,才能让他找到自己的价值。
他原本已做好流浪一生的准备,心却在此刻突然找到了归宿,这感觉真好,被人需要的感觉真好。
江子期缓缓解开她的手臂,转身看着她明澈的双眼,轻声道,“行,不过做牛做马就算了,你叫什么名字?”
听了这话,女子挂满泪珠的脸上立刻绽放出笑容,“我叫魏琴笙。”
“魏琴笙?这……”还未等他说完,女子突然拉起江子期的手,朝郊外跑去,“走,我带你去见我妹妹。”
眼前是一间由茅草搭盖而成的简陋木屋,屋门紧闭,魏琴笙走上前去,敲了敲。
“是谁?!咳……咳”屋内传来一声女孩警觉的呼喊。
“小雪,是我。”
话音一落,屋门缓缓打开一条缝,先是一双眼睛出现在里头,紧接着是一颗小脑袋露了出来。
“别怕,他是来保护我们的人。”
听了魏琴笙的话,小雪这才鼓起勇气将门打开。
“你终于回来了,真是想死我了……咳……咳。”小雪没说两句,又咳了起来。
“你先别说话,乖乖去躺着。”
“我去城中找大夫。”
白天,江子期不是在森林中改造木屋,便是去城中为姐妹二人添置器物;夜晚,三人围坐在一起,吃着魏琴笙亲手做的饭菜,他第一次感受到家的温暖。
看着小雪的病情一天天好转,他脸上的笑容也渐渐多了起来,而换上了整洁衣裳的魏琴笙更是美艳动人。虽然看起来是他在保护二人,但他又何尝不是被她们保护的那一个人,江子期发现自己已离不开姐妹二人,每次出门太久,内心都会浮现一阵莫名的焦虑。
清晨,江子期被一阵争吵声惊醒,待他望向木屋时,却见小雪独自一人哭哭啼啼地跑出木屋,朝城内跑去。
他正欲起身追时,魏琴笙一脸疲惫地从屋里走出。
“怎么?发生了什么事?”江子期扭头看向她。
“没什么。”魏琴笙摇了摇头,“小雪也是小孩子,难免有时候会闹情绪。”
“那我去找她回来吧。”
“不用了,她以前也这样,过不了多久她自己就会乖乖回来了。”
“我还是去找找……”
“不必了!”魏琴笙突然大喝一声,从怀中掏出一把亮晃晃的匕首,猛地扎向江子期。
江子期一动不动地站立在原地,静静地看着匕首穿过胸膛,“你……”鲜血从他的嘴角缓缓流下,滴答一声落在地上。
“我只不过是想要让你痛苦罢了,之前种种的一切,都是假的。”
“你……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哈哈……我也不知道,我也不知道……”魏琴笙笑着,跪倒在地,眼神中充满着绝望。
江子期不再言语,转身离去,阳光照在他的身上,他却感觉不到一丝温暖。
落寞的背影渐行渐远,这时,从屋里走出一位白发男子,他一边鼓着掌,一边笑道,“不错不错。”
“你要求我做的事,我已经办到了,你说的话应该算数吧?放过我妹妹!”魏琴笙抬起头望向天空,从衣袖里掏出一把匕首,闭上双眼。
“当然,用他的痛苦换来你妹妹的一条命,你觉得值吗?”
“值。”话音刚落,只听见扑哧一声轻响,魏琴笙将匕首插进自己的心脏。
眼前鲜血四溅,看着倒在血泊中的女子,白发男子脸上露出一抹微笑。
“对对,这就是我想要的,让你们都痛苦。”
第四章 悔
青州,大河村。
苍穹之上,一抹晚霞游戏于云间,如泼墨山水般晕染天际。
村北石屋下,范老轻摇羽扇,站立在门前。
清风吹拂过他的脸庞,吹动着他的长须,却吹不散他的思绪。
蓦然回首,自己在这大河村生活已有三十余年,日子虽淡,倒也安逸。
纵观这一生,他五岁识字,十岁学医,二十岁行医至今,惊天动地的大事一件未做,替人医病的小事倒是做了不少。若要说有何遗憾,恐怕是常年孤独一人,身边少了些陪伴。
“今日怎不见江明善?通常这个时辰……”范老心里嘀咕着,扭头望向隔壁木屋。
斑驳的土墙,歪斜的房梁,眼前除了门房两侧堆积着成山的空酒罐,什么也没有。
就在这时,紧闭的屋门突然吱呀一声开了,一位头发半白的男子从黑暗中缓缓走出。
看见男子,范老眉头一皱,手中的羽扇立刻停止摆动,二话不说,转身便朝屋里走去,对于这男子,他似乎不想搭理,这也难怪,一个终日借酒浇愁的颓废之人,又有谁会喜欢。
“他离家出走了。”
范老停下脚步,扭头望向他,“去哪了?”
“不知道。”男子抬起手,嗅了嗅吊在腕上的酒壶。
范老冷哼一声,“有这样一个爹,我也会走。”说完,他撩起门帘,踏入石屋,眼看就要穿过房门,身子却突然不动了。
“怎么?”范老扭过头,瞥了一眼搭在他肩上的手,问道,“还有什么事?”
“陪我喝一壶?”男子冲着他摇了摇酒壶。
“哼!恕不奉陪!”范老怒甩衣袖,转身便走。
“听闻大夫您医术高明,不知这心病医吗?”
屋内,烛光四溢。
木桌前,范老和男子对立而坐。
光映照在男子的脸上,衬出他的面容,虽说二人已是十多年的邻居,但今日是他第一次看清男子的样貌。
高挺的鼻梁,黯淡的双眼,苍白的发丝,这张脸若是再年轻十岁,定能迷倒不少女子。
“你到底有何心病?”范老率先打破宁静。
男子沉默不语,一杯接着一杯,摇摇晃晃地将酒送入口。
“你!”看着他一脸漫不经心的样子,范老握紧双拳,一丝怒意猛地涌上心头,正准备破口大骂,谁知他却说话了。
“武功再好又有何用?终究还是敌不过死生!”
“天下第一又如何?终究还是保护不了自己心爱的人……”
男子冷不丁的几句话,听得范老是一头雾水。
“当年在铸剑山庄,我的决定是不是错的?”
“当年在铸剑山庄,我是不是就不该带她走?”
范老安静地听着,尽管男子有些语无伦次,但他依旧安静地听着。
“那是我见过最美的一双眼睛,清澈明朗,宛如夜空星辰。”
“那也是我见过最忧郁的一双眼睛,遮云蔽月,似那黑暗阴霾。”
“从看到她的那一刻起,我就下定决心要带她走,带她游历名山,带她走遍天下,带她闯荡江湖,就算冒着被武林盟主追杀的风险又如何?论武功胆识,我叶剑倾就没怕过谁!”
说到这,男子嘴角扬起一丝微笑,眼神也变得有些明亮,仿佛当年的荣耀就在眼前,但那道光芒转瞬即逝,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无尽的伤悲。
“可……可是我做到了,她却……倒下了。”
“她怎么了?”范老忍不住开口问道。
“生下明善不久后便去世了……”
范老深吸一口气,他终于明白为何这么些年,父子二人的关系会这般压抑。
男子放下酒杯,将脸埋入手臂中,“从……从小到大,她的身子一直不好,跟着闯荡江湖,想必吃了不少苦头。”
“可她一句怨言也没有……我还从未见过出生在大户人家的千金有这份刚毅……”
“早知如此,我当初就不应该带她走!”叶剑倾猛地将头抬起,大声喝道,“我当初就应该让她待在山庄里好好生活!就应该……”
咚的一声轻响,木椅倒地,打断了他的话语。
叶剑倾睁大眼睛,怔怔地看着身前这位老人。
只见老人站立着,手持酒壶倒放在他头顶三尺处,哗啦哗啦,酒顺着他的脸颊缓缓流下。
“她跟你在一起的那段日子?开心吗?”
“既然她选择跟着你,想必心里已是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你又何必苛责自己?”
“你的儿子就是她给你留在这世上最好的礼物。”
哐当一声,酒壶砸在石墙上,碎了满地。
叶剑倾身子一颤,如梦初醒。
范老转身走入卧房,轻叹一声,“去吧,把他找回来。”
看着老人的背影,叶剑倾脑海中浮现出江柔的音容笑貌,眼眶一湿,泪水伴着酒气一滴一滴落在地上。
“我永远都忘不了,你向我伸出手的那一刻,是你给了我选择人生的勇气,和你在一起,我从未后悔。”
第五章 绝
擂台之上,一少年手持锈剑立于左侧,在他对面,是一位身长八尺的彪形大汉。
擂台之下,众人挥舞着手,高声呼喊,“滚下来!别不自量力了!”
“别丢人现眼了!武功这么差,还有脸来参加比武招亲?!”
“就是!滚下来!怎么每次比武招亲都有你?!”
耳边,辱骂声回荡不绝。少年全然不顾,手中锈剑一挥,横立于胸前。
“你若是现在下去还来得及。”彪形大汉看着他,扭动手腕,骨节发出咔咔声响。
“我不会下去的。”
“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话音一落,大汉架起双拳,箭步前冲直逼少年。
少年手腕一抖,锈剑自下而上,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后指向大汉心窝。
大汉面不改色,俯身侧闪的同时,摆动右臂,朝着少年脸部就是一记重拳!
眼前一抹残影掠过,只听见哐当一声脆响,拳头砸在锈迹斑斑的铁剑上,少年接连退了几步,身子一倾,摔下擂台。
围观的众人如潮水般四散退去,让出一圈空地,扑通一声,少年重重的跌倒在地。
“活该!都是你自找的!”
“比武招亲也是你这等乞丐能来的地方?”
每一个经过他身边的路人都这么说。
擂台下围观的缺口渐渐被人群补上,少年躺在地上望着周遭的众人,他们叫着,喊着,舞动的身影仿佛一道道高墙,将他隔绝在外。
少年深吸一口气,缓缓从地上爬起,伸手抹了一下嘴角,见是一片殷红,他神情淡定地放下手,在地上摸了摸。
“剑呢?!”少年猛地瞪大双眼,四处张望,目光所及之处,皆无锈剑的踪影。
流了血连眼睛都不眨一下,丢了把剑却这般惊恐,这剑对于他来说真的比命还重要吗?
江明善思索着,缓缓朝他走去,将手中的锈剑递给少年,“你要找的是它吧?我方才路过捡到的。”
看到锈剑,少年眼中光芒大盛,接过剑,对着眼前这位长相比他还稚嫩的江明善微微一笑,“多谢!”说完,少年身子一倾,鲜血破口而出。
江明善迅速蹲下身,抓起少年手腕轻轻一探。
“你!你的五脏六腑……不是才挨了一拳?怎会伤得如此之重?!”江明善回想起刚才旁人的话语,“难道这样的比武招亲你每次都上?!”
少年点了点头。
“至今为止你参加了多少场比武招亲?”
少年摇了摇头,“多到我也数不清了。”
“你……你为什么要这样?”
“因为这样学剑最快。”少年轻轻拭去嘴边的鲜血,脸上勉强挤出一丝微笑。
“何必呢?”
“我要出人头地。”少年扭头望向街边的药铺,江明善顺着他的目光而去,只见在那账台前站着一位亭亭玉立的少女,看样子年纪十六七,面容清秀,粗麻布衣,一手提着戥秤正在称药。
这时,女子不经意间抬起头,正好对上江明善的视线,短暂相视后,女子又低下头继续称药。
待他低下头,少年竟已不见。
江明善左右张望,最后在一旁的巷子里找到了少年。
他倚靠在墙边,大口喘着粗气,见江明善朝他望来,解释道,“我不想让她看到我这个样子。”
“为了她吗?”江明善问道。
“只有她不讨厌我,只有她愿意在我快死的时候救我。”少年看了看身上满是破洞的衣服,“而这里的人都讨厌我,就因为我是个肮脏的乞丐。”
“所以你才想着靠练剑成为一名剑客出人头地?”
“对!”少年眼中光芒闪烁,“只有这样才能保护她,只有这样才……”他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鼓起勇气说了出口,“只有这样才能娶她!”
“要想成为剑客可没那么容易。”江明善看着少年手中的锈铁剑,“况且你连把像样的剑都没有……”
“无论什么剑,能击败别人的剑就是好剑。”
“你要是再这样打下去,可是会没命的。”
“我不怕死。”少年坚定道,“我怕的是待到她嫁娶之时,我还配不上她。”
江明善沉默不语,看着眼前这人,他不禁想起了爹,若不是爹对娘也这般执着,他又怎会被爹冷落了十年。
“你在这坐一会,我去药房一趟。”江明善转身便走。
“你……你要干嘛?”少年忽然变得有些紧张。
“要想继续打擂,总得有个好身体吧!”
黄昏,夕阳如血。
旧巷,墙脚边,少年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地望着天空。
“看你的年纪也不过十二三,没想到竟还懂些医术。”
“都是从邻居范大爷那学来的。”江明善依靠着墙,淡淡道。
“你也没有一丝孩童该有的稚气。”
“自我懂事起,爹就终日借酒浇愁,对我不管不顾。我能有这份成熟,也都是被逼出来的。”
“你看样子不像是这青州城里的人。”
“我从大河村来的。”
“你爹呢?”
“我离家出走的。”
“为什么来这里?”
“这里离大河村最近,况且……”江明善悲伤地低下头,“我想试试,看看爹是不是真的不管我了。”
“如何?”少年扭头看向江明善。
“我已出走了两天,如今仍未见到他的踪影。”
“找人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少年安慰道。
“他不一样。”江明善摇了摇头,“若是真要找,或许这世上还没有他找不到的人。”
说话间,天色渐暗。
热闹的青州城迎来这久违的宁静,两侧的商铺大门紧闭,原本熙熙攘攘的街道,如今只有零星几人在路上晃荡,一阵寒风吹来,竟有些萧索之意。
“时候不早了,你也该走了吧。”少年缓缓从地上坐起,将锈剑紧握在手中。
“你呢?不回家吗?”话一出口,江明善就意识到自己错了。
“我没有家。”
“我……”
“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我在这里待着就好。”少年探出头,望向药铺,见女子还在,轻松一口气。
“这里这么冷,你……你确定不换个地方?”
少年摇了摇头,“青州城近日来了一采花贼,杀人如麻,祸害了不少女子,这里离药铺最近,我要留下来保护她。”
“既然如此,我也留下来……”
就在这时,药铺内传来一声女子的惊呼。
二人愤然起身,同时冲出旧巷。
半掩的药铺内空无一人,只见在那屋瓦之上,一蒙面男子抱着挣扎的少女没入阴影之中。
“小雪!”少年大喝一声,抄起锈剑跃上屋顶,紧随其后。
江明善不会武功,只好绕着沿街奔跑,边跑边喊,“来人啊,采花贼来了!”
整条街巷都回荡着他的声音,可两侧的商铺依旧是房门紧闭,似乎没有人愿意多管闲事。
黑夜中,两道人影在风中若隐若现。
“放我下来!”小雪仍旧不停地挣扎着,但无奈蒙面人力气大,无论她如何转动身子,都无法逃脱他的掌控。
“小雪!”
蒙面人见少年紧追不舍,冷哼一声,重新落回地上。
“真是自寻死路!”蒙面人一手抓着小雪,一手从背上拔出一把长剑。
眼前剑光一闪,一条手臂落在地上,“啊!!!”少年跪倒在地,捂着左肩痛苦地嘶吼着。
“不!”小雪大喊一声,猛地冲上前去,还未踏出一步,便被蒙面男子再次抓住。
“为了女人这样做值得吗?”蒙面男子一把搂过小雪,扯下面罩,露出真容。
看到男子的样貌,小雪立刻呆住了,眼前这人她见过,正是江子期!
“你……你是……”
“你认得我?”江子期眉头一皱,配上满脸的刀疤,显得格外狰狞。
“十年前,青州城外……”小雪颤抖着说道。
江子期一听这话,眼神大变,咆哮道,“你们!你们女人都是骗子!”
说着,长剑一甩,噗嗤一声刺进她的胸膛。
“不!”少年顾不得疼痛,握起锈剑,朝他狂舞而去,什么剑法招式,什么出人头地,在此刻全都化为泡影。
又是一剑,少年瘫倒在地,殷红的鲜血从他身体里缓缓流出,这一次他终于再也站不起来了。
“当……当年,姐姐也是受人指使。”小雪哽咽着,泪水掺杂着血丝滴落在地,“若她不骗你,我姐妹俩都会死……”
“我不信!我不信!”江子期拔出长剑,对着小雪的身体又捅了几剑,直到她完全没有了气息方才停下。
“哈哈哈,骗子!都是骗子!”江子期踉踉跄跄地站起,双手张开,对着无尽的黑夜大声呼喊。
他的眼神时而迷离,时而绝望,时而癫狂,时而喜悦,他已疯了。
就在这时,江明善从街道一侧赶来,当他见到地上二人血红的尸体和疯狂的江子期,立刻呆住了。
“哈哈哈!你们都该死!”江子期的笑声突然停止了,扭头望向江明善,“你们都该死!”
话音一落,江子期出现在他面前,手中长剑抵着他的咽喉。
“江……江柔?不可能!”江子期盯着江明善的脸,惊恐道。
噗嗤一声,一柄长剑穿过他的胸膛。
眼前鲜血四溅,江明善呆呆地望着倒在地上的江子期,半晌无言。只见在他身后站着一位头戴斗笠的黑衣男子,此刻他手中锈剑滴落的正是江子期的血。
第六章 杀
青州城,钱来客栈。
晌午,是客栈最忙的时候,可吴掌柜呆立在账台前已有一个时辰,期间,他的眼睛始终注视着坐在大厅最左侧饭桌上的少年。
少年看样子不过十二三岁,虽为男孩,但长相却像极了女子,一双眼睛如星辰般闪亮。像他这样的男孩,在青州城里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而吴掌柜是何许人也?上至衙门,下至街坊,这青州城内就没有他不知道的事。便是这般见过大世面的人物,如今却直勾勾地盯着一位平凡少年看,这要是传出去,恐怕会让人笑掉大牙了。
一个十年从未笑过一次的人,一个或许连如何微笑都快忘记的人,会因为什么而笑?吴掌柜怎么也想不通。
此刻坐在少年对面的黑衣男子就是这样一个人。
他叫绝,在那张老旧的饭桌上,一坐就是十年,他是客栈的常客,也是客栈的房客。
吴掌柜对于他的印象,只有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和一把犀利无比的刀。当你有幸见到他拔刀,那么恭喜,你离人头落地也就不远了。
“怎么样?好吃吗?”绝一边往少年碗里夹菜,一边笑着说。
少年战战兢兢地点点头。
“别怕,我会保护你的。”
说完,绝转头看向呆立在账台前的吴掌柜。
“吴掌柜!”
吴掌柜身子一颤,回过神来,忽觉背脊一阵寒意袭来,他寻声而去,只见绝此刻正冷冷地盯着他。
“何……何事?”他恭敬地走上前去。
“准备一间上房。”说话声低沉沙哑,令人不寒而栗。
“好……好……”吴掌柜连声应和,随即缓缓退下,身后响起绝轻柔的话语,“你叫什么名字?如今家住何处?”
“我……我叫江明善,住在大河村。”
“江明善……”绝又小声重复了几遍,“那……那你的娘亲呢?”说到这,绝浑浊的双眼忽然变得清澈,他的双手紧紧扣住木桌,神情显得有些激动。
“你认识我娘?”
绝点了点头。
“你是我娘的朋友?”
“是。”
“娘亲她……她死了……”少年默默低下头。
话音一落,只听哐当一声闷响,木桌右侧的桌角竟硬生生地被他掰断。
江明善被这闷声一吓,连忙抬起头,只见方才还有些精神的中年男子此刻却是面色惨白,他两眼无光地望着前方,半晌无言。
“你……你没事吧。”眼前这副模样江明善见过不止一次,在喝醉酒的爹脸上他见过无数次。
“她……你娘亲她怎么死的?”
“在生我时难产而死……”
“她葬在哪?”
“大河村的后山墓地。”
“你的娘亲是不是叫江……江柔?”
江明善点点头,回想起过往,每当爹喝醉酒的时候,嘴里都会呼喊着这两个字,小时候他不明白这二字是何含义,长大后看见雨夜桌前烛火倒映着的落魄身影,他才渐渐懂的,原来那是自己娘亲的名字。
绝从木椅上猛地站起,面朝账台冷声道,“吴掌柜!”
吴掌柜闻声而至。
“替我照顾好他,我出去一趟,天黑之前就回来!”
说完,绝快步走出客栈,“对不起……”以至于有人撞到他,向他道歉,他也全然不顾。
被撞那人回头看了他一眼,随即转过身,走进客栈。
“这位公子,你……你请随我来,我带你去房间。”对于绝的要求,吴掌柜向来都是遵从的,不仅因为他给的赏钱比别人多了十倍,更因为他知道后果:他曾亲眼看见过一个醉汉在绝面前胡言乱语,绝要他的舌头,醉汉不肯,结果绝要了他的命。
江明善依旧站立在原地,望着绝的背影发着呆。
“你……你怎么会和他在一起?”
江明善缓过神,扭头看了一眼吴掌柜,“昨晚是他救了我一命。”
“救你?”吴掌柜怎么也不相信,杀人如麻的绝居然还会救人。
“是的,若不是他及时出现,恐怕我就死了,那位……那位大叔是什么人?”
“他……”吴掌柜眼前浮现出十年前那个满身是血,倒在客栈门前的重伤男子,“他是一个孤独的人。”
黄昏,大河村后山。
夕阳西下,斑驳的树影倒映在地上,一动不动。
绝静静地站立在一块墓碑前,眼睛注视着身前的石碑,石碑上刻着两列字——叶剑倾之妻,江柔墓。
在江柔的墓旁空着一块已挖好的墓坑,里头空空荡荡,但墓前却也立着一块石碑,上面同样刻着两列字——江柔之夫,叶剑倾墓。
“你还记得我吗?大小姐,我是祝清风啊!如今我已成为江湖第一杀手,虽然有些迟,但终于……终于能带你走了……”扑通一声,祝清风双膝下弯跪倒在地,两行热泪从他眼眶里喷涌而出,“让……让你久等了……”山坡上传来一阵哀鸣,那声音如泣如诉,萦绕在天际,久久不能散去。
当他回到城里时,天色已暗,一轮明月高挂在云间,空无一人的长街在冰冷月色的映照下,显得格外幽寂。
如今还未到钱来客栈打烊的时辰,客栈却是大门紧闭。祝清风走上前去,轻推屋门,他的指头刚触碰到门板,眼前的屋门突然吱呀一声开了,只见客栈内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不错不错,这么多年过去了,勇敢了不少。”身后传来一阵鼓掌声,祝清风扭头一看,立刻愣住了。
只见在他身后一丈处的位置上站着一位长发飘飘的俊美男子,他的头发雪白,右手握着一柄入鞘长剑,左手牵着江明善的小手。
此刻的江明善颤抖着身子一言不发,呆呆地望着祝清风。
“大少爷?!”祝清风咬牙道。
“哟,记性不错,还记得我呀!”江巽华嘴角一扬,脸上露出一抹微笑,“我当年将你逐出山庄,本以为你会就此消沉,如今看来,是我多虑了。”
“多亏有你,我才有机会变得更强。”祝清风凝视着江巽华,伸手探向腰间长刀,“放了他,我饶你不死!”
“行。”江巽华松开左手,推着江明善走了几步。
江明善见已脱身,立刻朝祝清风跑去。
看见江明善朝他跑去,祝清风脸上的表情没有放松,反而更加惊恐了,因为在少年的身后,还跟着一柄利剑。
祝清风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冲向江明善,一把将他护在怀里。
噗嗤一声,鲜血从天而降,一滴一滴地落在江明善头顶,他抬头一看,只见一柄长剑贯穿祝清风的咽喉。
“你以为在杀手组织学了十年刀法就能与我抗衡了吗?哈哈。”江巽华走到祝清风身旁,在他耳边低语道,“你这十年内经历的一切,都是我精心布置的,从加入杀手组织到分配杀人任务,都是我在背后一手操控,怎么样?开心吗?”
“你们都得死!”
第七章 终
“心离,我回来了。”
寂寥的铸剑山庄内,回荡起一声轻响。
江巽华俯身倚靠在大堂中央的一口冰棺旁,抚摸着棺中女子白皙的脸。
她的容颜依旧美丽,只是那双温柔的眼睛,再也无法睁开了。
“这一次下山时间有点长,你不会责怪我吧?”
女子纹丝不动。
“我就知道你不会怪我,你这么善良,又怎么会责怪我呢?哈哈哈!”江巽华忽然身子一颤,毫无缘由地狂笑起来。冰棺四周堆叠着成山的尸骨,而他却一点都不在乎,他的眼里只有躺在冰棺里的女子。但他不在乎并不代表别人不在乎。
此刻站在大堂门口的江明善就很在乎,从他一脸惊恐的表情就能看出,他有多在乎。
“还差一个人,等我把他都解决了,就来陪你,好吗?”
话音一落,白发男子身子一侧,目光如利剑般划过他的脸庞,江明善只觉一阵窒息感涌上心头,压得他喘不过起来。
“你爹他马上就来了,等我杀了他,再杀了你。”
“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为什么要杀那么多人?”
“就我一个人痛苦怎么行,我要让你们都痛苦!”江巽华猛地抽出腰间长剑,飞身朝江明善刺去。
就在这时,从江明善身后又窜出一柄长剑,点在江巽华的剑尖上,只听见叮的一声脆响,两剑同时收回。
江巽华手腕一抖,长剑如同灵蛇般嗖的一声钻入剑鞘,他抬眼一看,只见此刻在少年面前多了一位苍老的中年男子。
“哈哈,既然来了,又何必躲在暗处看戏呢?”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叶剑倾提起长剑,指着江巽华质问道。
“我就是看不惯别人快乐?!凭什么就只有我痛苦!”白发男子平静的脸上突然浮现出一丝狰狞,他身子一倾,拔剑直逼叶剑倾。
“从小到大父亲吩咐我做的任何事情,我都完成得十分完美,还要我怎么样?为什么连我最后一丝希望都要剥夺!”哐当一声,两剑相遇,定在空中。
“二弟重情,我便要让他感受被人欺骗的痛苦;小妹渴望自由,我便要她付出代价;祝清风坚强,我便要他软弱,而你放荡不羁,我便要你永无安宁!”江巽华狂笑着,扭曲的面容犹如恶鬼一般,恐怖至极。“爹是我设计杀的!二弟也是我让他崩溃的!至于小妹,我没料想到她竟死得这般早,真是便宜她了!”
“你!你这畜生!”叶剑倾大喝一声,推开江巽华,发疯似的朝他砍去。
一旁的江明善早已看呆。
“对,对,就是这样,看到你们痛苦,我就开心了!”大堂里江巽华的笑声嘹亮,响彻整个山庄。“凭什么就我得不到幸福,既然我得不到幸福,你们也别想得到!”
空中又是一阵剑影穿梭,江巽华突然停下动作,跪倒在地,大声哭泣道,“为什么……为什么?我只想过上平凡的日子,为什么要逼我……”
叶剑倾此刻已斗红了眼,见江巽华露出破绽,手中利剑闻声而至。
扑哧一声,剑没入江巽华的胸膛,叶剑倾万万没想到这一剑竟如此容易,他颤抖着放开剑柄,怔怔地望着江巽华。
鲜血从他的胸口喷涌而出,而他却是全然不顾,只见他缓缓站起,一步一步朝着冰棺走去。
“当我知道是爹下的毒手,心离,你知道我有多绝望吗?”
“谁都可以死,唯有你不能。”江巽华靠在冰棺旁,伸出右手抚摸着她的脸,鲜血顺着他的手臂缓缓流下,滴在女子的头上。
“谁?是谁玷污了你?!”江巽华望向自己满是鲜血的右手,淡淡道,“哦,原来是这只手,待我来砍了他。”说着,他拔出插在胸前的长剑,朝自己的右手砍去。
手起刀落,右臂已断。
江巽华面无表情地盯着自己右肩上碗大的伤口,一句话也没有说,再次望向冰棺内。
这一次,滴落在女子身上的是他嘴边流下的鲜血。
江巽华二话不说,拿起刀脖下一抹,人头落地。
“结束了,心离,我来了。”
吵闹的铸剑山庄又再次恢复冷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