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从前，我还很小的时候，经常被邻居问这样一个问题：“婷婷二天要啷个孝敬爷爷奶奶哟？”每次听到这个问题，我都会回答“给爷爷买酒喝，给奶奶买肉吃”。

2016年十一月，没有任何征兆，静静的，奶奶走了；2017年二月，器官衰竭，也同样静静的，爷爷走了。今天是2017年四月十号，重庆，阵雨转阴。距离爷爷奶奶离开已经有一段日子了，但许是天气的原因，今天很想他们。

两岁半那年，妈妈因为宫外孕抢救不及时去世，爸爸伤心欲绝不知所措，留下我和15岁的姐姐。毫无疑问，从那以后，我和姐姐就成了后来所谓的留守儿童。爸爸去沿海城市打工赚钱，爷爷奶奶则在重庆的一个边远小镇务农耕地，自觉承担起了扶养我和姐姐的重任，以及伯伯家的两个孩子。十几年前，哥哥姐姐都在离家较远的高中上学，每天我放学之后都会自己走过弯弯曲曲的小路，再经过几个崎岖的田坎，然后站在小路边，向着地里耕作的爷爷奶奶喊一句“我放学啦！”这时候，他们往往还要继续干一两个小时的农活，然后我就在我“专属”的背篓里睡觉，因为玩锄头被伤过，所以奶奶从那以后就只让我在背篓里玩了。一觉醒来，我常常都是在摇摇晃晃的大箩筐里，爷爷一边挑着满满的玉米棒子，一边挑着我和少许的玉米。一边和路边的邻居打趣，一边往家的方向走。也因为这个，爷爷经常被和他同龄的老人夸奖赞赏“老崔都七十几了吧，还是恁个精蹦哎，挑个两三百斤苞谷大气都不出！”每当这个时候，爷爷都会很骄傲，滕出一只手摸摸胡须说“那是哦”。回家之后，吃了饭，爷爷也会抱着我或者用个推车推着我出去散步，一边走一边说“走，婷婷，爷爷两个去愚人盖（移民街）耍一转”。也是这个时候，哥哥姐姐都会向奶奶说爷爷偏心只喜欢妹妹了。奶奶就会笑着说，“你们爷爷啊，是心痛妹妹是取出来的（我小时候是剖腹产）”。稍微大一点了，在学校里和其他同学起争执打架，被其他小朋友抢了玩具被他们嘲笑我没有妈妈，我一路哭着回家，怎么问都不说话也不吃饭，爷爷就去学校找老师，问来问去才问出个所以然。然后二话不说回到家，拉着我就去找那几个小朋友的家长理论，家长都是三四十岁的人，自然得给他这个老前辈几分面子，笑着陪不是，爷爷却不肯就这么算了，非看着那些家长把自家小孩打了一顿之后才带着我回家。也因为这个“护短”的脾气，奶奶老是说他，他也不听更不改，也因此得罪了很多街上的街坊邻居。后来才明白，爷爷其实是个十分传统的中国男人，喜欢儿子稀罕孙子，在我之前，一直都是哥哥最受宠，但只因为我是剖腹产生下来的，爷爷却心疼得不得了，当个宝贝，也经常有邻居说“老崔那个孙女儿啊，就是个鸡蛋，别人碰都碰不得！”

和爷爷不同，奶奶则是街上出了名的贤惠能干，除了没读过书，其他的无人不说好。上个世纪三四十年代，计划生育还没开始，在中国的大多数农村一个家里一般都是六七个小孩。爷爷奶奶也毫不例外，两个儿子，四个女儿。同样，那个时候的中国，大多数家庭都是缺衣少粮，爷爷奶奶也不例外。但就是那样艰苦的环境，凭着自己的一双手一双脚他们硬是把六个孩子养大了，并让他们都去上学进祠堂。这一点在现在看来，或许可以说是他们那时候年轻，身强体壮嘛。但他们不仅扶养了自己的六个儿女，也扶养了自己的一大群孙子外孙。年少的我并不记得，只是后来听姐姐说起，那时候冬天，家里没有洗衣机，奶奶一个人要洗一家人的棉衣。无法想象，体重从来没有超过八十斤的一个老太婆一个人在河边洗冬衣的场景。我记得的是，小时候我不知道为什么，特别容易生病，身上也总喜欢长些疹子脓疱，奶奶则不厌其烦的给我洗澡擦药，带我去看医生。至今仍然记忆犹新的就是坐在大澡盆里，奶奶笑呵呵的一边讲故事一边给我洗澡洗屁股，还会教我唱“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

后来，姐姐在外地有了自己的公司，爸爸回来了，在家里做生意开酒店修房子，爷爷也没有挑两三百斤玉米了，我们搬了家，但爷爷变了，每天都在挂念他那个三层的小烟柜，让我去看家怕有人来买烟，但那时候他的烟柜早就没有了，每天都问我们一些奇奇怪怪的问题，也是那时候我们才发现，爷爷老了。去医院检查，说是老年痴呆症。大家都很无奈但也都不知道怎么办。奶奶是最淡定的，照常每天一日三餐做饭，给爷爷倒酒，洗脸洗脚换衣服，剪脚趾甲……大家都说，奶奶是个很厉害的人，八十好几了，半点毛病没有，脑子比年轻人都清醒 。

但只有我知道，奶奶其实老了。她会向我撒娇让我多在家呆一会儿，也会撒娇让我别老是盯着手机看，也和她说说话，还有最可爱的是，每次我回家，十一点多她都会来敲我的房门，“婷婷，你饿了不？”我就会说“你想吃啥子嘛~”，她就会有点不好意思的说“我不饿，就是问问你”然后我就会起床，去冰箱里找吃的，有时候是一盒饼干，有时候是一包薯片，最多的时候都是我去厨房煮两包方便面加一根火腿肠，把面煮的软软的，然后端出来和她一起吃，或者说，陪她吃。也是同样的情况发生很多次了我才发现这个规律的，其实奶奶仍然有传统女性的几分含蓄和羞涩，不知道怎么表达自己，哈哈，但是那个样子的奶奶真的好可爱呀。也是长大了才明白，奶奶其实特别需要我们的陪伴，爷爷痴呆了，爸爸他们经常不在家，我和姐姐哥哥也不经常在家，她一个人难免寂寞无聊。也幸好，这个习惯被我发现的早，知道她每餐饭都吃不了多少，常常会饿，就每次周末回家都会去超市给她买一些零食，当然主要是我喜欢吃的，然后她就会好奇宝宝一样来问我“这个饼干哪里买的，还是全美超市吗，你明天带我去买点要的不”，但其实我也带她去了很多次了，她总是说自己记不住那个超市在哪了，要我陪着去，我当然知道她的小心思，但是从不揭穿。还有，她喜欢吃软的，尤其是银行对面那家包子铺的酱肉包，一定要趁热给她买回去，那样才最好吃，也是这个时候，她又会问我同样的问题“这个包子在哪买的，明天带我去买好不好”，同样，我都看在眼里，笑而不语。

2016年，我读大学了，知道外婆给了我一笔钱读书用，奶奶也拿出了自己的私房钱，悄悄给我说自己去学校买点好吃的，碰见好吃的也给我买点回来，知道我贫血不能太累还教我怎么装病装晕来骗教官好让我不用军训。十月国庆，回家，买了一堆吃的全是奶奶喜欢的，还有给她止咳的糖果，还有给爷爷的小零食“下酒菜”，也还是如从前一样在，走之前去一趟超市，给她把平时要吃的零食备好，也如从前一样，她还是记不住全美超市在哪，还是觉得那家包子好吃，也还如从前一样，她还是留我多在家呆两天，我笑着说“马上高铁通了我一哈儿就回来了，星期六星期天也可以回来。”她只得不舍的说好。我就笑笑走了，还在想奶奶真是越来越像个小孩子了。

但是命运弄人，还没等到高铁开通，却突然收到了奶奶去世的消息。爸爸说在。晚上在厨房煮宵夜的。时候突然摔了，然后扶到床上去休息了，感觉没什么大碍，但没几个小时就静静的走了。正如她生前一样，即使八十几岁了也仍然自己做饭自己洗衣服自己服侍爷爷，自己能做的事情从来不麻烦别人。她走的很安静，没有给我们后人找一丁点儿麻烦。年后不久，爷爷也走了，静静的。听说从早上就不行了，一直撑着一口气，直到晚上十一点多爸爸赶回来了才落了气。爷爷奶奶都走的很安详，但每一个后人都很难过，无法接受，尤其是奶奶走的太过突然，大家都毫无准备，就离开了。

于我而言，对于爷爷奶奶，更多的是遗憾，遗憾还有好多好吃的都没有买给他们吃，遗憾在国庆离家的前一晚没有给奶奶亲手煮她最喜欢的方便面，遗憾没有带爷爷去看看长江水，遗憾没有和最爱自己的人好好的告别。但在他们离开之后这么久的时间里，从一开始的不接受伤心难过绝望，到现在的坦然，也会安慰自己他们两个终于又在一起了，奶奶胆子小爷爷去了也有个伴儿。

现在，现在，如果时光可以重来，我想好好的抱抱他们，认真的跟爷爷说一句我爱你，跟奶奶说一句我爱你，说有他们真好。如果时光可以重来，要给爷爷买酒喝，给奶奶买肉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