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林北方手把着方向盘死死的盯着前方快落下的太阳,松了油门,随手打开了广播。坐在后面的南方还在一个又一个的啃着辣鸭脖,剩骨头已经快要装满了半个垃圾袋。收费站的女工作人员微笑着把收据单递给她,她点头说了谢谢,把那张四四方方的纸片收到包里。从后视镜望去,身后的高速公路长得像是没有尽头,云彩被染成火红色以后,整片天际都像是虚无的。
林北方突然觉得一切都很荒谬,虽然这是她觉得这是她早就该意识到的。
那么就算是都结束了吧,林北方想着。
二、
林北方是在送女儿去幼儿园的地铁上碰到南方的,就是在她一手抱着女儿另一只手护着自己的提包从车上挤下来的时候。她放下女儿,低下头去想要整理自己被揉皱的衣服时,莫名的被前面穿着红色大衣正在卖玫瑰花的女孩晃了眼。
“真艳俗。”她在心里暗暗地嘲笑,一边快速的摘掉毛衣上细小的毛球。毛衣是前年过年时买的,用掉了半个月的工资。她抬头看着地铁站里花花绿绿的衣服,新款式一件又一件的从眼前晃过去,她想她这时候应该要怅然若失的,可是她没有,她只是在那里呆呆的看着。回过神来刚想走时,就听见了女儿奶声奶气的声音:“姐姐你是谁,你的花好漂亮呀。”
就是那个时候,她和南方第一次对视的时候,大朵大朵的玫瑰花簇拥着那个清瘦的女孩夹裹成一团明晃晃的火焰映向她的眼睛里的时候,她忽然明白了什么叫错落有致。
她把女儿送进幼儿园,在答应女儿晚上一定早点来接以后慢吞吞的返回了地铁站。那个女孩还在那里,大概是上一班地铁刚刚离开的原因,地铁站里冷清清的,冰凉凉的风灌进她的脖子。她把手缩进了口袋,加快了脚步想要快点进站找个座位休息一下。前面有个老太太正在过安检,她等在后面,无意识的看向四周,那个红衣服的女孩正在笑嘻嘻的看着她,手上拿着一枝红色的玫瑰花,正在朝她轻轻的摇晃。
林北方愣住了,她快速的回忆自己是不是认识这样一个姑娘,在得到了否定的答案后又重新向那一团红色望了过去。女孩还在向她摇晃着花,林北方走近她,犹豫着想要张嘴问她们是不是认识,可是女孩先开了口,笑眯眯的说:“你的发型有点老气呀。”
林北方扭头离开的时候心里还在小声的咒骂,真是不知道哪里来的神经病,小时候父母一定没好好教,怎么这么没礼貌。她快步的回到家,打开电脑开始整理自己第二天就要交的工作笔记。她从来都是个规规矩矩的人,不咸不淡的完成了自己的九年义务教育,不咸不淡的经历了高考,不咸不淡的在从小生长的这座北方工业城市里念大学、找工作,最后相亲结婚生孩子。她仔细地条理着自己的人生,完成一个妻子和母亲该完成的本分。从不会逾越家长和老师的要求,本本分分的做着该做的事,即使被邻居家的玩伴说成是无聊的怪孩子也从不改变。
她当然也会觉得无聊,从来都没有放纵过的生活对谁都是难熬的吧。可是她却从来不愿意改变,有些事情已经坚持了这么久,做出什么改变或许也是没意思的。现在的生活,也是挺满足的吧。
三、
林北方在那天下午还是出现在了小区外面的发型屋里,并且知道了那个女孩的名字叫做南方。
她觉得她很不幸,给她染头发的发型师大概是个聋子,不然不会把她要求的栗色染成绿色。无心再听那个发型师争辩说是闷青色非常时尚,她怒气冲冲的走出了那家发型屋,却不小心一头撞到了过路的行人。无奈的抬起头要道歉时,更不幸的事情就出现了,她撞上的行人就是今早上胡言乱语的小姑娘。
“新发型很好看呀,是因为我说你发型丑才换的吗?”
“我叫南方,你叫什么呀?”
“哎哎你别走呀,你不说我也知道,你叫林北方是不是?”
林北方停了下来,惊诧地打量着面前的女孩子。
“你怎么知道?”
“这你不要管呀,反正我说对了是不是。”
北方这次开始认真的思考起这个姑娘的身份。南方看着她,眼睛笑弯成一条细细的缝,嘴唇的颜色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涂了润膏,泛着一层浅浅的柔光。北方忘记了上一次见到这样纯真的表情是在什么时候了,是早上女儿看着她让她早来接的时候吗。即使她的红色大衣那么招摇,妖冶的颜色在此时的这层柔光里也变得温润了不少。刚刚及肩的头发随意的散在那里,整个人慵懒的像是一朵快开败了的桃花。
“一朵桃花”,北方觉得自己的这个比喻莫名其妙。
北方不想再纠缠什么了,她看着面前的这朵桃花说:“对不起,我要去接我女儿了。”
四、
那天晚上北方没有去接女儿,没有回家吃晚饭,没有接幼儿园老师和老公打来的一个又一个的电话。她自己也忘记了自己到底干了什么,她只记得南方在黑夜里的细碎的笑声,以及那些像是踩破了琉璃一样沸腾着的光景。
“林北方,既然我们俩的名字这么像,那跟我玩去吧。”
她知道南方讲出来的这句话就像是她这个人一样毫无逻辑,她想要不吝声色的嘲笑她,她想要说她怎么可能会同意。可是她突然看到了自己垂在肩膀上奇异的头发,她看着面前那朵慵懒的桃花,她想要挣扎的,可最后却还是点点头表示了同意。
她们去了书店,她们去了影像店,她们去午夜场看了电影,她们偷跑回了以前的学校在黑板上乱写乱画,她们买了啤酒跑到河岸边吹着冷风聊着过去。
这么多年来的规规矩矩,北方不想要了。曾经出现在脑袋里被她无情驱赶走的各种各样的叛逆全都又活泼了起来,像是南方的笑脸一样让她手足无措。她变得自己不能理解自己,她不明白为什么要相信面前这个陌生的黄毛丫头。她知道这一切都是不合常理的,就是养活了她三十多年的常理。她顶着那一头绿色的头发对着天上睥睨众生的月亮破口大骂,对着凌晨这条清冷的河流讲了她曾经全部的生活。她发现她的一切都如此平淡,如此乏善可陈,她倾注了全部精力的生活,原来安安稳稳四个字就可以全部总结,原来假如有一天她死了,那也不过就是死了而已。
“林北方,你才不像北方。”
“啊?”
“今早晨,我说你发型丑的时候,你连骂我都不会大声骂哦。”
“……”
“林北方真不像北方。”
“南方你知道吗,我从小就被夸奖很乖,我会在老师面前乖乖的写作业,在我妈妈面前从来不淘气,我在同学们面前永远是个善解人意的好同学。大家都以为我是因为真的很乖,不淘气不作孽,可我不是啊,我是为了被夸奖,我是为了吸引别人的注意,我是为了金光闪闪的出现在别人的眼前让别人都以为我很完美,我是为了出风头,我是为了深深刻刻的留在别人的记忆里。可是一切都一塌糊涂了,被我搞的乱糟糟了。我成了四四方方的一张纸呀,谁都很喜欢可是谁都不会永远留住的一张白纸。没人明白我的想法,因为我不愿意告诉别人,我会丢面子,我会把我唯一的金光闪闪弄丢。可是我好孤单呀,我真的好孤单呀。”
“所有人都觉得我应该很满足了,我的一生看起来那么顺,我老公很爱我,我的孩子很可爱,我的工作很安稳,我的爸爸妈妈公公婆婆都很喜欢我。可我不愿意,我不愿意。我以前喜欢同班的一个男孩子,他也很喜欢我,他说有一天要带我去南方看看,可是我告诉他我不会喜欢他的,我讨厌他因为他打扰我学习。我真的不是这样的呀。我叫林北方,可我为什么叫北方啊。”
“南方,你带我去南方看看好不好。”
北方一口一口的喝着酒,她在哭,她知道自己语无伦次了,这和她喜欢的金光闪闪的样子越差越远,可是她很高兴。
五、
北方停下车,太阳已经完全的消失了,很多的星星挂在那里。北方忘记了自己到底有多久没有见过星星了,那座污染严重的北方工业城市里惨兮兮的空气在她的心里早就变成了绿色。她一直看着天空,忽然觉得自己曾经给女儿的故事里“星星在天上眨着眼”是个可笑的谎言。星星就只是在那里,安安静静的在那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浮动,像是横亘了百年。
“你很喜欢星星?”南方不知道什么时候从车里走出来。
“不是,在发呆而已。”
“好久没见过这么多星星了吧。”
“是啊,好久了。”
北方躺在床上,闭起眼睛回忆着很多的事情。“林北方,这是你自己想要的啊。”又一次的告诉自己。这句话她在路上不知道重复了多少次,她甚至想大声地念出来,念给自己听。她看着旁边床上睡着的南方,她是背叛了光阴和岁月跑到这里的,她来了,她来孤注一掷了,她来看看自己向往的北回归线以南是什么样子了,她来了南方寻找着北方啊。
窗外的夜晚气息浓重了很多了,空气里氤氲着的心跳是这个逃亡者全部的信条。夜空似乎是因为潮湿而变得更黑,北方的眼泪滴落在南方的土地上。
“告诉我你名字的是囡囡呀,你的女儿。“
”我说我是南方姐姐,她告诉我说妈妈的名字和姐姐的很像。”
“她说她的妈妈是天下最棒的妈妈。”
“她希望她妈妈天天快乐,就像囡囡一样。”
她走向另一张床上的那个女孩,她亲吻了她的脸颊。就像是亲吻自己的女儿一样,亲吻南方。